分卷(6)
等到塌方的路段修好后,财爷独自下了趟山,给卢茸说自己去挖药,让蛋娃他们带着玩了一天。
又过了两天,村委会的座机响起,是山下派出所找财爷的。
是,对,高成刚被抓了吗?好好好孩子说的就是小花幼儿园啥?监护人失踪了?找不到人了?哦不去福利院,不去,我娃不去
财爷对着话筒大声喊,卢茸就站在旁边,紧紧抿着唇。
龙潭山的冬天慢慢过去,积雪消失,满山都是浅嫩的绿。
卢茸脱下厚棉袄,毛衣外穿着夹绒背心,每天带着小狗在村委会的院子里玩,有时也跟在蛋娃他们屁股后面颠颠地跑。
这期间财爷经常下山,偶尔也带着他,去镇上派出所回答那些叔叔阿姨的各种问题,还问他愿不愿意去福利院,那里有老师,还有很多的小朋友。
他总是很紧张,不停追问是不是要把他带走,他不想走,只想跟着爷爷。
最后一次回答问题时,都快进入夏天了。
财爷在厚厚的一摞纸上签字后,那名都已经认识的叔叔蹲在他面前,笑着说:卢茸,不会再带你走了,你以后就跟着爷爷生活。不过要是觉得不开心的话,就要来找叔叔哦。
卢茸眼睛晶亮,瘪了瘪嘴,想哭,又含着泪花儿笑起来。
那天,财爷背着他满镇子走,还进馆子喝了两杯。点了蕨根菜炒腊肉、花生米和粉蒸排骨,遇到人问就大声回道:这是我孙子,亲的。
卢茸正在啃排骨,抬起油汪汪的脸,也认真回道:亲的。
第7章
四年后。
一辆黑色越野停在了龙泉村口,车门打开,跳下来一名穿着白色T恤短裤的俊美少年。
他面色苍白地冲到路旁蹲下去,开始干呕。
司机跟下车,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又对后座下来的男人说:沈哥,这一路您侄子可遭了不少罪,他特别晕车啊。
沈岩摸着自己的下巴感叹:我哥嫂都是大学教授,顶级文化人,小泽从小受了文化熏陶,是个小文化人。听说我在龙潭山工地,刚放暑假就要来,说要找灵感写作文。
哎呀,那可真不得了。司机感叹:我家小孩和小沈年纪差不多,一写作文就是半夜发烧,爸爸送他去医院,看到我满头白发。沈哥,你看我头发,一根白发也没有啊。
沈季泽已经用矿泉水漱好口,人松快了不少,站起身说:小叔,于叔,我没事了。
三人一起往龙泉村走,沈季泽问他小叔要手机,说给同学打个电话讲数学题,离家之前就说好了,要遵守信用。
这话引得司机又是一番感叹,沈岩立即将自己的摩托罗拉V3递给他。
沈季泽故意落后十几米远,开始给好友家打电话:阿姨您好,我是沈季泽,请叫一下肖勇接电话。
勇儿,如果我爸妈问你我考了多少分,你就说不知道我跟我小叔来乡下了我要不走的话,一放假爸妈就会送我去补习班找我的话就是这个号码,是我小叔的手机
沈季泽将手机还给沈岩后,听他和司机对话,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
龙潭山要打造成景点,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了修疗养中心的工程,虽然这里闭塞了点,但空气还真不错,纯粹是大自然馈赠的礼物。沈岩深呼吸了好几口。
司机于叔应和:这龙潭山有很多传说,神啊仙的,还可以顺势打造个人文景观,修个什么仙下棋的亭子,什么神打瞌睡的屋子,好得很。
沈季泽现在不在乎什么神什么仙,也不在乎大自然馈赠的空气,他看着路旁的一坨牛粪,不远处两条脏兮兮的狗,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几名小孩从村口奔了出来,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们,看上去和开始那两条狗一样,看着都挺脏。
蛋娃,铛铛,来。
沈岩显然已经认识他们,从包里掏出一把糖递去。那些小孩嘻嘻笑着伸手接糖,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沈季泽,等他们三人往村里走后,还偷偷议论。
他是不是电视里的人?
不是,电视里的人都没他这么好看。
从沈季泽侧面能看见初显的少年轮廓和高挺的鼻梁,眼帘半垂看着脚下的路,眉眼漆黑。
短裤T恤和运动鞋都洁净如新,腰间系着一条皮带,头发整整齐齐没有一根草屑,白皙修长的脖子上还吊着一块翠绿的玉坠。
他拧开矿泉水瓶盖,微微启唇喝了口,无声无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再从裤兜里拿出纸巾,抽出一张按掉额头渗出的汗,将用完的纸巾叠好握在手心。
这幅场景看得一群乡下孩子瞠目结舌,内心受到了极大震撼。
他们觉得有些别扭,又有些自惭形秽,一名孩子往远处跑,其他孩子也跟着迅速跑光了。
沈季泽眼角余光瞧见了,脸上露出得色,勾了勾唇角。等人都跑光后,又拧开水瓶盖大口大口咕嘟完,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太阳很大,两边田里的菜叶都晒得有些蔫,三人又走了几步,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村口小跑过来。
小沈来了,这趟回家去可好。老人边走边笑。
沈岩笑着迎上去,将手里的礼品递给他:财叔,好着呢,又要来打扰您。
你们是龙潭山的贵人,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看还带这些东西,先去我家喝口水。
沈岩转头对沈季泽说:叫财爷。
沈季泽彬彬有礼地微笑:财爷好。
哎,好好,这娃娃是你的吗?长得可真好,真好。财爷惊喜地问沈岩。
沈岩拍拍沈季泽的肩膀:我侄子,叫沈季泽,十一岁。
哎哟,个子真高啊,比我孙子大三岁,却高出了一大截。
小孩子嘛,见风长。
一行人寒暄着去了村委会,喝茶,吹风扇。
沈季泽听几人聊正在修建的疗养中心,虽然听不懂,但面上不显,还频频点头,或若有所思或欲言又止,像是对这事有着自己的见解,惹得沈岩喜爱地看了他好几眼。
但终归还是太无聊了,见没人注意到,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正眼泪汪汪的大张着嘴巴,突然顿住了动作。
门口正对的那棵大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小男孩,穿着黑白条纹汗衫和蓝色短裤,五官精致,白皙的脸上嵌着对大而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沈季泽刚见识了村里的小孩,看人都是没有半分含蓄,毫不遮掩。
被盯着看没问题,但得在他做好准备的前提下。像现在这样毫无形象的时候,却被猝不及防看了个彻底,他心里还是升起了几分气恼。
沈季泽合上嘴巴,面无表情和他对视片刻,站起身走向门口。
那男孩慌乱地往台阶处挪了一步,像是想走,却又站在原地看回沈季泽,目光里有些紧张,还有些羞涩。
砰。
沈季泽重重关上了门。
外面的蝉鸣太吵了,影响你们谈事。他转身对几名看过来的大人说。
这孩子真是懂事,真懂事。司机赞叹。
沈季泽又坐了会儿,闷得昏昏欲睡,假装上厕所出了门。
大树下已经没了人,那名小男孩不见了,他慢吞吞地围着村委会绕了一圈,到了后院。
后院种着零零落落的小白菜,围墙外比较远的地方有条小溪,几名浑身黝黑的小孩在玩水,嘎嘎嘎的笑声一直传到这儿来。
沈季泽有些心痒痒,四处看哪里能出去,找了一圈后,只在围墙左下方看到个方形的洞。
洞不大,人明显钻不出去,估计是用来通水的。但反正没事干,周围也没人,他就蹲在洞口往外看。
洞外就是石滩,洞口不远的地方躺着个棕红色的鹅卵石,光滑漂亮。他伸手去掏,够不着,干脆趴在地上,整只手伸出去往前探。
摸了片刻没摸着,他又将头伸进洞去看位置。
看清位置后刚要把头退出来,就听到身旁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那是狗洞,你钻不出去的,要我的小狗才能钻出去。
沈季泽猛地往后退,头在洞口碰得砰一声。
他顾不上疼,飞快爬起身,看到左边站着刚才在树下见着的那名男孩。
你要出去吗?出去的话从正门吧,这里不好钻的。
男孩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很认真地解释,声音有些软。
沈季泽心头腾起冒起火,但还顾忌被别人听见,压低声音吼道:谁说我要钻了?我就是想去摸块石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钻狗洞了?
男孩嘴唇翕动了下,但见沈季泽面色难看,还是抿起了唇没吭声。
沈季泽居高临下看着他,重申道:我只是想去摸外面的石头,不是要钻什么狗洞,所以你也别张口乱说,那叫造谣。
男孩盯着他,眼珠子黑白分明,很长的睫毛微曲着,看上去非常漂亮。
听清楚了没有?沈季泽又不耐烦地问。
男孩明显也不高兴了。
他拉下脸,那双漂亮的眼睛翻了个白眼,噘着嘴转身就往外走,走到房屋旁边才回头说:没听清楚。
沈季泽回到村委会屋子后,所有大人看到他都站了起来。
等你老半天了,财叔要带咱们去吃饭呢。沈岩说。
财爷在前面带路,笑道:村里也没有什么馆子,只能在我家凑合一顿。
财叔您就别客气,又要麻烦你了。
沈季泽跟在沈岩身后,在村里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小院。
院里一棵合抱粗的大榕树下支着张方桌,上面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
三名帮厨的女人看到一行人进院,打了招呼后便各自回家了。
所有人落座,财爷对身后的一间房屋喊:茸茸,茸茸出来吃饭了。
他转头对众人解释:我孙子。
哎呀,你看,耽搁得你孙子吃饭也晚了。
没事没事,他机灵着,会找东西垫垫,饿不着。
沈季泽正在看桌上的菜,各种腊肉用大瓷碗盛着,炖的炒的还有凉盘,闻起来很香。
听到门响,他心不在焉地看过去,瞳孔骤缩。
刚说他钻狗洞的那名小孩,从一扇门后走了出来。
卢茸也看见了沈季泽,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接,又一触即分飞快移开。
沈季泽盯着面前的那碗腊猪蹄炖干笋,卢茸则板着张小脸,目不斜视地走到财爷身旁坐下。
财叔,你孙子长得真好,瞧着也乖巧。沈岩真心实意地称赞。
财爷看了看卢茸,见他垂着眼皮一声不吭,便伸手摸摸他的头:那是你没见着,脾气大着呢,都是被惯的。茸茸,快叫叔叔。
叔叔。卢茸轻声道。
茸茸,全名叫什么?司机笑着问。
卢茸长得又白又漂亮,大家都想逗他多说两句。
我叫卢茸,毛茸茸的茸。卢茸回道。
沈季泽听他说名字时下意识看去,看到他发音茸茸两字时嘴唇嘟起,是粉红色的一小撮。
沈岩说:茸茸,我旁边这个小哥哥叫沈季泽,比你大几岁,他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你要多带着他玩啊。
卢茸和沈季泽的视线再次碰撞,又分别扭开了头。
大人们以为是小孩子初见不好意思,也不再说,开始喝酒吃菜。
吃完饭,时间还早,沈岩要和财爷一起去后山。外面天气很热,他让沈季泽不必跟着,就在财爷家里等,最好是做点暑假作业。
沈季泽也的确不想动,便果断同意了。
等到大人们都离开,院子里只剩下两名小孩。卢茸回了屋,沈季泽就在大榕树下坐着。
片刻后,卢茸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看沈季泽,眼睛盯着远方问:外面那么热,不进来吗?
沈季泽知道他在问自己,却看向头顶的大榕树回道:我喜欢坐外面。
说完靠在椅背上闲适地摇晃,再偷瞥向门口,发现卢茸已经回了屋。
日头慢慢偏斜,树荫也在移动,沈季泽不得不隔会儿就端上凳子跟着移动。
树荫滑到一旁用水泥板修筑的洗衣台上,他没法再挪,直挺挺地被阳光暴晒了一小会儿,汗水就顺着鬓角流。
他心里后悔,后悔就不该和卢茸较劲,应该在他喊自己进屋的时候,就伸个懒腰不紧不慢地进屋,再很随意地找个凳子椅子坐下。
现在再进屋已经晚了。
进还是可以进的,再进去的话,所有面子都没了。
和面子相比,晒一晒也是能忍的。
卢茸端了张小桌到门口,摆出文具盒和本子开始做作业。
沈季泽看见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有风扇在转头。
啊天气好温暖啊,我很喜欢晒太阳。他大声自言自语。
此时他头顶和背上被晒得滚烫,汗水淌过像是有蚂蚁在爬。
但只要卢茸看过来,他立即做出对大榕树饶有兴趣的模样,伸手摸摸,左右打量,像是的确不在意这火辣辣的日头。
蝉鸣声聒噪,叫得人心里越来越烦躁,一会儿后,他开始琢磨要不要进屋去算了。
嘶溜嘶溜
卢茸不知从哪里拿来根冰棍,边做作业边吃,嘬得很大声。
沈季泽飞快瞟了眼,是那种家里自制的冰棍,冰箱自带的塑料把儿,冰棍儿浅橘色,估计是用橘子水调制的,看着就很好吃。
他咽了口唾液,觉得嗓子也干渴起来,吞口水能感觉到上下壁黏在一起分不开。
卢茸一手拿冰棍一手拿笔,一只白皙的脚从塑料凉鞋里取出来,搁在桌边趴着的大黄狗身上,粉嫩的脚指头一动一动。
沈季泽脑内念头飞转,终于心生一计。
他装作逗狗,嘴里发出嘬嘬声,慢慢往近处走。
他其实挺怕狗的,好在那大黄狗根本不理他,只瞟了眼就一脸漠然地掉过了头。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