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夕阳与剧场

  眼前是个头发乱糟糟的女孩，正用兴奋的眼睛看着杰罗。
  比起乱，说成发型奇怪更适合——明明是和阿尔薇拉差不多的短发，刘海却特别长，盖住了一边眼睛，从黑色刘海露出的另一只眼睛周围也是浓厚的黑眼圈，被那眼睛盯着，杰罗感觉不太好受。
  而对方接下来的话则令他更不好受了。
  “你这个魔法有点问题，”对方穿着到处可见的灰色便服，除了微微隆起的胸口，其他地方如男生似的，露出的五官有种娇小的可爱，而她本人似乎也没在意性别的问题，边说着边抓起杰罗的手放在眼前，“果然是这样的。”
  “用持续输出魔力才能维持魔法咒印，而且也没法随时变换魔法生成效果，”女孩抬起头，看向他，“你还没掌握‘凝咒’的方法？”
  杰罗再次打量了她，杰罗并不算高，对方还要矮他一个头，岁数应该也要小上不少，这样的女孩就算会用魔法，也还是在魔法学院里听老师讲课。杰罗实在想不通，什么时候只有魔法大师才能掌握的东西，变成一个小女孩能随便提及的了。而更重要的，对方竟然对他凭空施放魔法没有一点惊讶，还在这基础上和他谈论更深入的魔法理论，就好像对凭空施放魔法已司空见惯一般。
  “‘刻印’魔法是种坏习惯，要趁早改掉才行。”女孩用前辈的口吻告诫了杰罗一句。
  杰罗苦笑了一下。
  “可这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魔法师都在用的坏习惯。”
  “呃，竟然这么多......”女孩意外的被这个数字吓住了，而杰罗则被她的意外吓住了——这不是常识吗？
  “不过，”女孩重整旗鼓的看向杰罗，“刚才那个是老师告诉我的，最终解释权归老师所有。”
  杰罗一脸黑线，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不是有事情找我吗？”杰罗向酒馆瞥了瞥，“进来说吧。”
  他预感到眼前这个女孩想要说的，绝不是普通的事情。
  而对方的反应又把杰罗吓了一跳，女孩像粘人的小狗一样蹭了上来，抓着杰罗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里噙满了激动的泪水。
  “杰罗先生，不，杰罗大人！你......愿意......请我吃饭吗？”
  杰罗动了动喉咙，将险些脱口而出的‘不愿意’咽了回去，女孩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实在不忍拒绝。
  而且，他一想到这段时间的自己，顿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
  “所以你就在神殿里吃贡品生活？”
  女孩点点头，将两颊鼓得满满的食物咽下，幸福的眼泪在脸上徜徉。
  杰罗赶紧递杯水过去。
  “是啊，原本以为靠着‘透明幻境’的隐身效果不会被发现，结果贡品还是被收走了，神殿那些家伙居然把后院弄满泥泞，害得我留了一地脚印，真是诡计多端。”
  看着对方没什么精神的抱怨，杰罗撇了撇嘴：应该是你自己不注意吧。
  经过女孩自己介绍，她名叫艾莉·巴金斯，是一位被称作“翠绿梦想”的大魔法师的学徒。杰罗确定自己没在王国内听过有这个名号的大魔法师，更没听过女孩所谓的“幻境魔法”。看艾莉煞有其事的样子，杰罗不禁好奇这位幻境大法师找自己所为何事。
  “说起来，你为啥一直在神殿的后院？”杰罗将刚端上来的菜推到艾莉面前。
  “准确的说是神殿后院的停尸间，”艾莉大口大口的吞咽着，一有空便回答杰罗两句，“老师的幻境中看到你在那儿出现过。”说完后，她露出回忆的表情，“老师的幻境和预言差不多，甚至可以说是神谕了，可以说老师是最接近于神的人。”
  杰罗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去过是去过，不过那个地方，没人会一直呆在里面吧？”不管死人还是活人，杰罗耸耸肩，“你老师的神谕就不包括个时间什么的？”
  艾莉放下手中的餐盘，有些泄气的说：“我也有到外面找过，每个垃圾堆都认真的翻过......就这个酒馆每天的剩菜最多......”
  原来你是在找剩菜啊......杰罗有些无语，但是看到女孩可怜的样子也没计较。比起自甘堕落等死的自己，这女孩至少还为填饱肚皮想过办法。
  “不过，还真的找到了~”艾莉恢复些精神的眯起了眼睛。
  “是啊......”杰罗也为这奇妙的缘分感到不可思议，本以为对方接下来便要讲述寻找自己的理由，没想到女孩盯了自己的脸看了半响，然后说道：
  “事不宜迟，赶紧把衣服脱了吧。”
  “哈？”
  杰罗用余光瞥向旁边，阿尔薇拉和爱丽莎都还在熟睡，酒馆里刚多出来的几个人也没在意这里。他赶紧向艾莉探出身子，压低声音：
  “你老师的幻境里该不会出现了我的**吧？”
  对方笑着回答。
  “放心吧，老师也是男人~”
  没感觉有什么可放心的......
  “老师已经80多岁了~”
  一个没有半根毛的老光头浮现在杰罗脑中，像是察觉到他的想法，艾莉继续说：
  “和内厄姆大师是交往多年的挚友。”
  杰罗叹了口气，果然还是那边的人。
  “所以，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女孩盯着天花板，摆出思索的样子，皱着眉想了半天，然后低声问向杰罗：
  “布莱尔·巴德里克，你应该认识吧？老师看到你的魔力和他的一样，都相当特殊。呃......说一样也不一样，颜色和性质都不相同，但是......怎么说呢，很难形容......”
  不同于女孩和措辞的纠结，杰罗的表情如蒙上了一层阴影。
  认不认识，那是自己的哥哥。但对于这个血亲，他的印象却是其他人给的。
  “你认识布莱克？”
  艾莉点点头：“他是老师的夫人的学徒，曾一起行动过，还算熟吧。”
  “你是法师塔的成员？”
  杰罗自己都察觉自己声音冷淡了起来，虽然他并不想这样，然而一股厌恶的情绪却不受控制的在他心中滋生。
  艾莉摇摇头，盯着他的眼睛。
  “‘共助会’这个名字，你有听过吗？”
  *
  时间已近黄昏，酒馆中慢慢的人多了起来。
  杰罗将阿尔薇拉叫了起来，正中央的桌子上有个趴在桌上睡觉的美女实在太引人注目。爱丽莎倒是很早就醒了，看出杰罗有心事，安静的端坐在座位上。
  不过，身着睡袍，**双脚，金发拖到了地上的少女，无疑更能吸引目光。
  待会儿还是给大小姐换套行头吧，在杰罗这样想到的时候，阿尔薇拉终于醒了过来。
  她一脸迷茫的看着杰罗，然后便挽过他的脖子将嘴凑了上去。杰罗当机立断的用双掌抵住前者的下巴将她推开。
  这是他在训练营中学会的挣脱术，在被抓住脖子的时候用这招可以致对手直接晕厥。然而对阿尔薇拉毫无效果，她还顺势将杰罗拉了过来，把他的脑袋埋在自己胸脯里。
  “嗯~果然喝够劲了睡觉才最舒服啊~”
  结果这只是类似于睡醒后的伸懒腰吗？听着阿尔薇拉饱含满足的感慨，杰罗在丰满的窒息感中想到——这场性命相搏的战斗是自己输了。
  好不容易从阿尔薇拉的熊抱中挣脱，杰罗三人离开了酒馆。虽然阿尔薇拉没在意结账时多出来的餐费是挺好，但杰罗老觉得后背有无数扎人的视线，他毫不怀疑再在酒馆待下去自己会被这些嫉妒的视线扎穿。
  走出酒馆后，陌生的街道让杰罗迷茫了。
  算起来，在这个小镇也有段时间了，然而杰罗实际上街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对于爱丽莎的安排，他心中并没什么计划，面对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道路，他不知该去往何方。
  说到底，将大小姐一起带走，都是自己的一时冲动——杰罗看向走在身边的金发少女——而现在就是为之付出代价的时候。
  “先去买双鞋吧。”
  爱丽莎白皙的脚和灰黑的地面形成强烈反差，让人光是看着都觉得心疼。
  听到杰罗的建议，爱丽莎欢快的点了点头，而阿尔薇拉却兴致欠缺的打着哈欠。
  “天快黑了，纳特差不多该把饭做好了。”
  “饭在哪里吃都可以的吧......”
  “当然不，老人臭不在，这可是我和优利卡共进晚餐的时间~”
  “——你不想回来就可以不回来哦”，得到阿尔薇拉这样的许可，如果是之前的杰罗可能会高兴一阵吧，现在杰罗却感到满满的嫌弃感。好不容易当上了亡灵大师的学徒，还有那么多要学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回去。
  和阿尔薇拉询问了市集的方向，杰罗带着爱丽莎继续前进。
  不过他再次低估了阿尔薇拉指路的能力，原本以为只是大致方向，阿尔薇拉不会指错，然而直到走到无人的码头，杰罗才发现是他太天真。
  “好美......”
  坐在栈桥边，爱丽莎的双脚随着波浪来回荡漾。远处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被拉得长长的，像一片被风伏倒的麦子。平静的湖面倒映着天空，火红的霞云将两者连成一片，微风徐徐吹来，港口边停靠的小船随着波涛上下起伏。
  少女长长的金发在栈桥的木板上散开，杰罗感觉眼前的壮丽景色有了种精致独特的美丽。
  ——宛如梦幻一般。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
  杰罗在少女身旁蹲下，虽然对方一路都未抱怨，但杰罗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疲惫，光着脚走这么远肯定不好受，杰罗于是提出在码头休息一会儿。
  “落日经常能看到，一直很喜欢，”少女偏过头，红霞和倒影将她的两颊印得绯红，“但这样的感觉，是头一次。”
  “很多我们经常看的景象，换个地方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我听说有人会为了看日出而彻夜去爬山。爱丽莎小姐如果有兴趣，以后也可以去试试。”
  杰罗说着的时候，心中同时在责备自己的不负责任。
  坐落遥远郊外的庄园，非比寻常的守卫配置，还有少女一路新鲜的表现。杰罗不难推断她尊贵的身世，以及她被限制自由的现状。
  少女没有说话，微笑的侧过脸。
  耳畔听着均匀的涛声，两人望着落日的景象。过了许久，红霞褪去，清新的蓝缩到天边，更深的灰逐渐占领天空。
  看到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杰罗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回去吧。”
  少女紧了紧身上的外衣，低低的点了点头。
  “嗯。”
  一路向路人打听着，杰罗终于找到了市集，然而夜晚的市集却是另一番模样。
  发展中的南镇充满了活力，这在夜晚的市集最能感受到。
  来自五湖四海的旅人在这里兜售家乡特产，到处可见用动物的牙和骨头加工的饰品，或者颜色各异的水晶做成的小物件。路过了好几个车队围成的杂耍表演后，杰罗还是没能找到卖衣物和鞋子的摊子。
  “那边的情侣~”
  正准备继续向前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声音喊住了两人。
  “还是说，是兄妹？”一个头上包着布帽的青年边说边走了过来，他笑容可掬的打量着两人，“都无所谓了......真是适合，仔细看真是太适合了。”他眯着眼睛，凑得更近的盯着两人，杰罗感觉爱丽莎扯住了他的衣袖。
  是图恩族的人吧，杰罗看到对方的装束，回想着关于图恩族的信息。传说是吟游诗人的后代，现在是靠在各个王国巡回表演，以此为生的一个民族。
  据说人数不多，但都具备常人以上的艺术细胞，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
  “哦，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青年露出歉意的笑容，左手贴着小腹，右手拉起长衣的下摆，鞠了个躬，“自我介绍下，我叫本尼迪克塔，是枯叶剧团的团长。”
  杰罗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一些突然事件，我们的两个同伴没法出演，现在演出快要开始了，”本尼迪克塔眼睛放光的盯着两人，“不知道你们对演戏有没有兴趣？当然，报酬是不会少的。”
  杰罗向爱丽莎看去，果然大小姐对这些东西没有一点抵抗力......
  换上服装后，杰罗有些忐忑。爱丽莎并不在旁边，两人是要从不同方向登场，在舞台的对面准备着。
  而叫做本尼迪克塔的图恩人则一直在给杰罗打气。
  杰罗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提醒自己冷静下来。正如团长一直在他耳边念叨的，剧本很简单——一个公主和邻国王子陷入爱河，而同样喜欢王子的坏公主便心生嫉妒，安排自己的骑士策划了一场暗杀，最后通过王子和公主齐心协力，骑士的暗杀失败，被因为嫉妒失去理智的坏公主也受到惩罚，王子和公主甜蜜的生活在了一起。
  杰罗和爱丽莎分别扮演了骑士和坏公主。因为编剧的偏心，两人的戏份并不多，台词只有两三句，难易度简直和路人角色差不多，这也是团长敢于在开演前临时找人替演的原因。
  反复念着仅有的几句台词，杰罗心中却想着毫不相干的事情。
  “布莱尔·巴德里克”，又听到了哥哥的名字，在他终于取得了一点点成功的时候。过往的记忆如破裂伤口止不住的脓水往外冒出，他一直是失败者，任谁看到他的过去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就连他现在所认为的自己的成功，实际上也没有太大的作为。
  哥哥加入了共助会，早已能够在掌心凝成咒印，就连所谓“特殊魔力”也不是他个人独有。杰罗没有当时答应艾莉脱掉上衣，让她用魔法对他魔力进行解析，就是因为对结果的恐惧。
  如果自己不特殊，并不是自己认为的“天才”......如果让对我有期待的人失望......以后该用怎样的姿态活下去？
  “杰罗先生，你还在紧张吗？都快要上台了哦。对了，对面的姐妹告诉我的，爱丽莎小姐状态很好哦，简直是天生的演员，你可别被妹妹比下去哦~”
  图恩人的念叨让杰罗的眉皱得更紧了。
  他确定自己不是在紧张，对在人前抛头露面他的确有所畏惧，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满足观众的期待，而他更在意的却是爱丽莎。他一直在爱丽莎面前维持着保护者的姿态，但他现在却对自己充满了怀疑。
  魔力从在空中倾泻而空后便没能恢复，原本不在乎的事情，现在却让他倍感焦虑。
  ——自己是不是又变回原来的自己了？
  “杰罗先生，打起精神，该上台了！”
  他向图恩团长看去，对方给他竖起两手的大拇指。
  “你行的！”
  那是什么动作啊，杰罗勉强笑了笑，图恩的习俗真是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