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守墓
两日后,浩浩荡荡的送灵队伍顺利抵达了皇陵,除了安熙王的一名亲随险些被狗咬之外,整个路途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守陵的临江王周靖成前来迎驾。
这么些年过去,周靖书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五哥。
若不是杨平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提醒,他第一眼还真没认出那个身形臃肿的男子是周靖成,印象中,他五皇兄高挑瘦削,纵使不如三皇兄那般英俊,但也风度翩翩,尤其在得到先帝隆宠那几年,更是意气风发。
周靖书是先帝幼子,跟周靖业、周靖成二人差了好些岁数,当年三皇子和五皇子争得厉害的时候,他才几岁大,说好听点,两位兄长从未把这个幼弟看成威胁,说难听点,就是没把他当回事儿。所以那会儿的他们,自然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们都要在这个年纪最小的兄弟面前俯首称臣。
周靖成的母妃乃是先帝的贵妃,在皇后无所出的情况下,他可以说是出身最高的皇子,他自觉在众皇子中高人一等,也因此养成了倨傲的性子。周靖书还记得当初父皇病逝,传位于他的圣旨宣读之后,周靖成面上那难以置信的神情。
而他也没有向新君行礼,他因过于悲恸昏了过去——周靖书也不知道他是真晕还是假晕,总之他五皇兄被太监人抬了下去,他还给了传了太医。
不久后,周靖成就被先帝留下的另一道旨意打发去守皇陵了,临行前也以身体不适的缘故,并未亲自前来辞行,只派了身边的人前来告罪。那时候刚成为太后的陆云曦气得不行,冷笑着数落周靖成,说他都翻不了身了还敢这般拿乔,倒是皇叔周穆清让他忍耐,先帝刚去,前朝后宫都不平静,没必要再另生枝节。
其实那时候的周靖书还相当懵懂,甚至都没有自己已是皇帝的自觉,对于周靖成的不敬也没多大感觉——总之,自他登基以来,周靖成还从来跪过他。
后来再想起这事儿,周靖书也没多少怒气,周靖成一直都是那副高傲的性子,反正人都在皇陵了,也不在他眼前晃悠,他看得很开。
只是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他五哥这个硬茬子也被磨软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周靖书看着他肥墩墩的身体艰难地下拜,又伏在自己身前,一时有些没回神,直至杨平又低声提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出声:“五皇兄快起!”
周靖成抬起他那张圆得过分的脸,许是在烈日下等了有一阵子,额头上满是汗水,眼睛几乎被肥肉挤成了两条缝,五官几乎找不出昔日的痕迹,连起身也不容易,需要两名太监一齐搀扶。
他连汗也不敢擦,冲着周靖书讨好一笑:“多谢陛下圣恩。”
跪也跪了,臣也称了,周靖书回想起昔日骄矜的五皇子,感慨之余,耳边却也响起陆云曦那时候的冷笑:“你皇叔说的倒也不错,老五如今不跪,总有一日要跪的。”
看来这守墓的日子不好过……
周靖书一笑,温和道:“五皇兄不必多礼。”
周靖成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其实也在暗暗地察言观色,他被发配到皇陵之时,老七才满十岁,还是个不到他肩膀高的娃娃,戴着冠冕穿上龙袍,故作镇定,却还是让人一眼看穿他的紧张和忐忑。他当时满心的不屑,心说这样的人也当得了天子?
他真是想不通父皇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把皇位传给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而且他生母原本就是个宫女,出身卑贱,若不是抱上了太后的大腿……是了,定是陆云曦那女人给父皇吹了枕头风!她虽是中宫,却始终无所出,为了地位稳固和陆家的利益,她便看准了老七那个年纪小出身又差的小孩,费尽心思地扶他上位,好让他们陆家继续把持朝政——
周靖成本以为周靖书必定会成为陆家的傀儡,谁知十年不见,他的个头已经比他还高,而他的言谈举止,和周身的气派……倒真是有了上位者的气势。同十年前那个惶惶不安的孩子全然不同。
周靖成虽被圈禁在皇陵,但他在京师的势力并未完全拔除,宫中的消息传到他这里有些滞后,但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对于皇帝的处境他也有所了解。
说实话,他有些意外,在对待皇帝的问题上,陆云曦的立场似乎并不跟陆家完全一致,她这些年对周靖书倒真是挺好,丝毫不亚于周穆清这个皇叔。
不过她到底是陆家人,周靖成始终觉得她心怀不轨,而他当初争储失利,被先帝贬斥,乃至皇位落到了谁也没料到的老七头上,他都认为与那女人脱不了干系。在听闻她暴病而亡之时,他心中分外痛快。
当然,在守了几年皇陵后,吃尽苦头的周靖成也学会了收敛,这些真实的情绪再不会肆无忌惮地带到脸上了。
纵使再不情愿,他仍是满面悲色,冲着太后的灵柩遥遥下拜,哽咽道:“儿臣不孝!未能在母后她老人家临终前陪伴左右,儿臣实在心中有愧……”
说着,已是涕泪纵横。
周靖书又一次被他的变化给震惊了,要知道当初他这五哥跟陆云曦那个没比他大几岁的继母关系颇为冷淡,不曾想,如今却哭着喊起了母后,还自称儿臣。
周靖书诧异之余,落在周靖成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看来被圈禁的日子确实不好过,都逼得五皇兄不仅变了体型,还转了性子服了软。
至于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周靖书自是心中有数,但这种事,面上功夫做好即可,他也不是那种吹毛求疵的人。
他上前亲自扶起周靖成:“五皇兄节哀,母后她向来慈爱,见到你这般悲痛,心中也定会难过。”
周靖成哭到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泪珠子也落个不停,周靖书又温言安慰了几句,心中却有些想笑,他忍不住想,若是母后看到这幅情形,按照她的性子,怕是会当场笑出声。
事实证明,周靖书确实挺了解他母后的,此刻的林颜希站在周穆清身后,全程观看了临江王的表演,在听到他那一声带着哭腔的“母后”之时,嘴角抽搐不已,心说老五啊,凡事讲究点到为止,你这戏演过了,可就显得假了。
守了那么多年皇陵,想必是吃到苦头了,都学会做戏了,虽说假得很,但对于向来目中无人的周靖成来说,也算是长进了。
林颜希的视线又在周靖成痴肥的背影上转了一圈,忽然又有点怀疑自己想错了——说不定这老五过得挺滋润,否则怎会心宽体胖成这样?
她又悄悄地觑了眼周靖业,他就站在周穆清的右手边,她的角度只能望见他的小半个侧脸,尽管如此,她还是隐约窥见他嘴角讥讽的笑。
看老五笑话,倒是她和老三一致的爱好。
她正瞧的乐呵,不防前头的周穆清忽然扭过头来,她猝不及防,面上的冷笑还没收起,被抓了个正着。
周穆清扔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她连忙敛了笑意,老老实实地装严肃,心说你就会瞪我,偷笑的人又不只有我一个……你咋不管管你另一个侄子?
周穆清见她绷起一张脸,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子却还是转来转去的,一看就是在装相。
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小姑娘,看她对陆云曦的情谊不像是假的,可在这种与陆云曦相关的庄重场合里,她非但看不出多少伤感,还表现得如此……随性。
周穆清倒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说到底,丧礼是办给活人看的,人死如灯灭,按照陆云曦的性子,她未必乐意被人这么折腾。
只是这道理听起来简单,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透的,她今年才多大,就这般通透了?
也可能是他多想了,这丫头片子只是单纯的没心没肺而已。
他扯了下嘴角,又望了眼正对皇后行礼的周靖成,他眼角的泪珠子还没干,他也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老五这番表现,看得出真的是在皇陵待怕了,迫不及待地想回京城了。
言梓梦看着低头行礼的临江王,微微颔首:“临江王不必多礼。”
周靖成这才抬起头,同她对视了一眼,胖胖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意,恭敬地道:“多谢皇后娘娘。”
言梓梦神情自若,可在与对方目光相接的瞬间,她掩在袖子里的手便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旁人看来,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安,可言梓梦却是心惊肉跳,方才临江王那一眼,分明是别有深意。
至于其中包含了什么意味,她也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她已经担心了一路——在皇上做出亲自送灵至皇陵的决定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与周靖成这一面是避无可避了。
在那之前,周靖成留在宫里的人一次次的找机会,先是试探,后是敲打,言梓梦一直没有搭理,甚至借了旁人的手拔掉了这些眼中钉,才算是清静下来。
周靖成远在皇陵,既没了递消息的人,自然也就失去了音讯,时间久了,她几乎要忘却了此人。
直至今日,周靖成站在她面前,眼底流露出的那点阴鸷,才彻底敲碎了她自欺欺人的美梦。
按照次序,周靖成下一个问候的对象便是周穆清,在与言梓梦擦身而过之时,她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在无声地警告她。
“娘娘可别忘了,您是怎么当上皇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