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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说笑

  周穆清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脑内混沌翻腾了一阵,不得不承认,着实是慌乱了一瞬,不过她很快读出了他眼中的戏谑之意,心头登时一松。
  林颜希飞快地整理了思绪,恢复了镇定,微笑起来:“王爷又在说笑了。”
  他挑起半侧眉尾:“谁跟你说笑了?”
  “太后的葬礼未成,丧期未过,”她狡黠一笑,“您怎会犯此忌讳呢?”
  周穆清没有错过方才她那一瞬间的无措,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达到了目的——没能骗过,能吓到她也不错。
  他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就在这时,有人来唤:“王爷,沐浴的热汤准备好了。”
  林颜希还站在原地,感觉到周穆清的目光掠过自己,又带上了那种揶揄的意味,她一下子就猜出他要说什么。
  果然,他眉梢一扬:“准备一下,伺候本王沐浴吧。”
  这回她丝毫不曾发慌,反而胸有成竹的样子:“奴婢的手伤了,王爷向来宽厚仁爱,必然不会为难奴婢的。”
  笑话,她一晚上还能被骗两次?
  周穆清自己也觉得同一招不可能对她使两次,他轻哼一声,负着手,兀自回了主屋,她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
  一夜无梦。
  第二日,便是大葬之日了。
  按照惯例,帝后应当合葬,不过先帝十年前便驾崩了,因他去的急,并未留下相关遗诏,关于大行皇帝下葬后陵墓是否要封陵一事,曾引起过群臣的争执。最后还是陆云曦一锤定音,以不敢随意惊动扰先帝为由,做出了不与先帝合葬,另起陵墓的决定。既然太后本人发了话,大臣们也就没什么好争的了,于是先帝下葬后,便将陵墓封死了。
  至于太后不与先帝合葬的真实缘由……谁也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测。
  大葬是丧礼中最为关键、也最隆重的礼仪,又称为永安大典。皇帝、皇后、王公百官要云集陵寝,按序排立。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繁琐的步骤——先是梓宫登上小舆,由皇帝亲自引梓宫由殿之中阶降,循殿东行;接着,梓宫走陵寝中门,皇帝亲自扶棺下去,前面十名太监执灯引导,钦点之王大臣随同梓宫进入,敬视永安于石床之上,然后撤出龙车,掩闭石门。
  至此,太后的葬礼才算是正式结束。
  整个过程下来,一天也就过去了,众人都累得不轻,不过林颜希不在其列,她既不是宗室重臣,也不是内侍杠夫,充其量帮忙做点杂活,大多数时候,都混在人群中观礼罢了。当然,跪拜之类是少不了,但跟全程紧绷如弦的帝后诸人比起来,还是要轻松得多。
  而且她作为当事人,完全融入不了那种沉重肃穆的状态,反而有种吃瓜看戏的心态,整个人颇为松弛。当然她隐藏的很好,并未让周围的人察觉。
  不过在亲眼看见自己的棺木抬入地宫,且陵寝封死后,她的心情还是变得微妙起来——那副皮囊彻底埋葬后,就好似她的上一世也随风而去了。
  不过她很快苦笑起来,要是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望着断龙石缓缓落下,除了眼眶略有些泛红的周靖书之外,周穆清也有些恍惚。
  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与那人初见的情形。
  那会儿他才十几岁,眼疾却已初现端倪,双目视物之时,如同蒙上了一层轻纱,总是看不真切。
  他封王开府不久,不愿多生事端,视力虽然变弱,但也不至于影响日常行走,于是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直至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才有些发慌,传了御医。
  可就算是太医院的院判御医们轮番为他诊治,他的眼睛却并没有多少起色,而在他的追问下,终于有一名太医对他说了实话,彻底失明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他那时候毕竟还只是个少年,乍然得知此事,自然免不了灰心丧气,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倒霉可怜之人,心绪也变得极坏。
  他成日将自己关在屋中,拒绝太医的会诊,不愿用药,也不肯进食,吓坏了王府上下,最后甚至惊动了他的皇兄。
  后来一道旨意下来,他被接进宫中养病,在皇帝的关怀下,他也没法继续颓废下去,只得乖乖看病吃药了。
  可心境依旧糟糕,除了在皇上面前还能有几分笑脸之外,大多时候仍是郁郁寡欢。
  那日他被大皇子,也是年龄相近的侄子拉去比箭,结果毫不意外,视物不清的他输得难看,被侄儿们一通嘲笑,他越发郁闷,找了借口提早离去。
  谁知六月的天如同孩童的脸,变幻无常,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瞬便暴雨倾盆,他来不及回到居住的宫殿,只得在太液池边的一个凉亭里避雨。
  正值盛夏,满池菡萏亭亭玉立,雨打莲叶,碧盘滚珠,甚是赏心悦目。
  只是落在少年眼里,却只是一片混杂的色彩,红的粉的绿的,犹如被打翻的颜料,他并未有半点心旷神怡之感,反而更加烦躁。
  跟随他的小太监冒雨回去取伞了,此刻四下无人,他便不再掩饰,任由阴郁一点点爬满了他的脸庞。
  就在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茫茫雨幕之时,不远处冷不丁地传来一个清脆甜润的嗓音:“青儿,你望见那支红荷没有?”
  “在哪儿呢……”另一个声音响起,先是茫然,旋即惊喜起来,“啊,奴婢也望见了……还是支并蒂莲!小姐,这定是个好兆头呢!”
  他的视线越过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太液池边上,一柄罗伞下,两名少女肩挨着肩,都背对着他,其中一名个头高些,身形窈窕,一身浅碧色宫装,倒与池中层层叠叠的荷叶相映成趣。
  而另一名穿的则是中规中矩的蓝色裙杉,背影显得有些瘦弱。
  “似乎是有这么个说法……”少女说着,声音里染上了些狡黠的笑意,“不如,我把这‘好兆头’送给你吧?”
  她的同伴显然不明其意:“啊?”
  “你看,那红荷离岸边这么近,我只要稍稍伸出手就能碰到……”
  “……我怎么觉着离得挺远的……还是别了吧……”
  “我长得比你高,手也比你长,别担心。”那少女兴致勃勃地卷起袖子,“青儿的生辰不是快到了,这便是我送你的生辰纲!”
  “可、可万一被人看见……”
  “下着雨呢,周围哪有人?”
  那绿衣少女蛮不在乎地回道,约莫是忘了假山后还有个亭子,就算记起,也没想到里头还有个人,这一带,在宫廷中向来属于偏僻的一隅。
  周穆清一脸漠然地收回视线,两个没规矩的小丫头罢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宫的。
  他对太液池的美景也彻底失去了兴趣,侧过脸,遥望着齐整威严的巍峨宫城。
  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西南角一处并不起眼的院子,那是冷宫,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周穆清的生母出身侯府,风华绝代,一度宠冠后宫,可惜帝王的恩宠便如这六月天一般,说变就变,至今也无人知晓当初怀着身孕的皇贵妃娘娘如何触怒了先帝,一夜之间失了宠,被夺去封号,废去妃位,打入冷宫。
  他母亲在冷宫内生下了他,盛怒的老皇帝也并未因新生的幼子而网开一面,周穆清在冷宫内一直长到五岁,那期间,他连个大名都没有。满宫上下,都知道有这么个备受冷落的皇子。
  说来讽刺,他出冷宫的原因是老皇帝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不知道怎的,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儿子,一道旨意下去,五岁的小皇子才头一回踏出了冷宫。
  不久后,他的大名也正式赐下,周穆清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他母亲还留在冷宫中。
  而他被放在了位高却无子的贤妃宫中,大概是他已经记事了,清楚自己的母亲是谁,贤妃待他一般般,吃穿用度自然不会苛待他,不过也亲近不起来。
  事实上,贤妃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这个便宜儿子身上,因为老皇帝病得越来越重了,太子的人选却始终没有定下来,几个成年皇子斗得厉害,连带着后宫也动荡不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终于找到机会,偷偷回了冷宫,可他母亲不喜反忧,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赶他走。
  “你来做什么?”在冷宫里关了好几年的废妃苍白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足有十岁,完全找不到昔日艳冠群芳的风采,“走吧,走吧,别再回来了。”
  “母亲……”
  “记住,你的母亲另有其人,”她冷漠地说出了这句话,“不管是谁,反正都不会是冷宫里的庶人!”
  周穆清被她吓到了。
  她发白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吐出一个字:“滚!”
  离开前,他咬着牙许下诺言:“我一定会让你从这里出来的。”
  她披着一头凌乱干枯的头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影略显佝偻,始终不曾回头。
  那是他们的诀别。
  老皇帝驾崩时,权力的更迭也有了结果,获得了陆家支持的二皇子最终上位。
  尽管新皇把其他兄弟收拾的差不多了,但对他这个差了快二十岁又毫无威胁的幼弟很不错,几乎把他当儿子宠着,他的待遇甚至比老皇帝在的时候还好了几分。
  他母亲被废多年,娘家也早已没落,若是他去求,新皇应该乐意显示他的宽仁大度,只可惜红颜薄命,他母亲在新皇登基前一天,病死在了冷宫中。
  周穆清闭了闭眼,他离开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不会再相见吧?
  就在他黯然神伤之时,一个猛然拔高的声音突兀地中断了他的思绪:“小姐……还没好么……青儿有点支撑不住了……”
  “马上,马上就要碰到了!”
  那边的动静实在是大到离谱,周穆清皱着眉,不耐烦地回过头,罗伞落在了地上,只见那绿衣少女半趴在池子边上,探出大半个身子,一只胳膊伸得老长,试图去够那支并蒂莲。而蓝衣少女则死死地拽着她的另一只手腕,以保证她不会掉下去
  白皙的指尖在红荷上方抓啊抓的,确实只有咫尺之距了。
  “很快,很快……”
  周穆清冷冷出声:“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突如其来的冷喝令那两名少女同时哆嗦了一下,再然后——
  “扑通”一声,有人落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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