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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司南(上)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似凝固了一般。
  方才仍在哭泣喊冤的周承也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周贵人望着皇帝,面如死灰。虞嫣看到她身上微微震动着,似乎在发抖。
  虞嫣的心中也好像被锤子了一下,震惊不已。
  萧寰的母亲王美人当年病逝,是萧寰的伤心事之一。就算萧寰与虞嫣无话不说,这件事,他也很少提起。
  没想到,竟藏着这样的内情,而皇帝看上去是一直都知道的……
  虞嫣不用细想,也明白了周贵人为什么惊恐。
  皇帝知道所有的事,却一直忍而不发,这么多年来,和和气气地与周贵人做夫妻,对周氏大力提拔,让他们与袁氏对抗,就像一颗棋子……
  帝王之术。
  虞嫣想到了这几个字,只觉脊背发凉。
  皇帝已然没有了多说地兴致,挥挥手,让人将瘫软在地上的周氏姊弟带出去。
  张茂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忙道:“陛下,可要传蔡太医过来,为陛下吸吸氧?”
  皇帝摆摆手,只让张茂端一杯温水来,缓缓喝一口。而后,看向站在一旁的虞嫣。
  “方才之事,让女史见怪了。”他说。
  这话从皇帝嘴里出来,当真客气得很。连张茂听着,脸上也闪过些诧异之色。
  虞嫣自然识趣,忙道:“陛下哪里话。”
  皇帝的情绪似乎已经缓和下来,放下杯子。
  “女史可觉朕无情?”他说。
  虞嫣有些汗颜。心想这还用问?
  皇帝这么问,并不是真的想听她说实话。虞嫣清楚这一点,只得道:“在其位谋其政,陛下所做的,都是为了天下。”
  看着她,皇帝露出淡淡的笑,却不置可否。
  “且坐下。”他指指下首的她,“既是来叙话,站着生分。”
  虞嫣应一声,依言坐下来。
  说实话,从刚才看到皇帝教训周氏姊弟开始,虞嫣就觉得自己心里毛毛的,总有些不对劲。
  现在更是这样。
  皇帝越是客气,虞嫣就越觉得这不是白来的,愈发小心。
  “宫中争斗之甚,你自到来之后,必是见识了许多。”只听皇帝在上首道,“方才,朕对他们说的话,女史也都听到了。子昭在宫中的生活一向不易,从前如此,将来只怕更甚。”
  说罢,他注视着虞嫣:“时至今日,女史亦当有所决断。”
  虞嫣怔了怔,心提起来。
  “陛下说的决断,是指什么?”她问。
  皇帝没有答话,却道:“女史在那边调查施氏之时,曾找寻她日记中提到的玉司南,却不曾寻得。未知当下,女史可有了线索?”
  虞嫣见他又提到施婧,愈发感到事情不简单。
  她望着皇帝,狐疑地摇摇头:“没有。”
  皇帝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囊。
  这物什,虞嫣认得,萧寰也有,是用来装随身的私印的。
  可当皇帝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虞嫣目光定住。
  那并非印章,上面的雕刻,让她感到眼熟。未几,她即刻想起来自己在网上看过的图片,正是司南的模样。
  一只玉司南。
  “此物,乃文皇帝传下。”皇帝道,“自文皇帝以后,历代皇帝皆纳于锦囊中随身佩戴,以为护佑。朕听先帝说,此物乃关系天下国运,可究竟如何关系,从来无人能说清。直至女史与朕说起施氏与玉司南的关联,方记起此物。”
  虞嫣吃惊不已。
  “这玉司南,就是施女士得到的那只?”她问。
  “正是。”皇帝道,“施氏当年临别之前,将此物赠与文皇帝,为文皇帝珍爱,伴随一生。”
  虞嫣没有说话。
  她想到了蔡瑜送来的那篇《永明樵问》。蔡瑜是如何知道的,如今也昭然若揭。恐怕还在那边的时候,皇帝就已经想明白了事情的全貌。
  但他一直深藏于心,甚至对萧寰也没有透露过。
  “当年,文皇帝曾携带此物,追着施氏踪迹而来,几乎寻遍碧落黄泉,却并不曾寻得她半点踪迹。直到后来,他终于从一位庙祝口中,得知了这翁仲的来历。”皇帝道,“此物生于池中,乃两界锁钥,偶尔被人发觉,惊动了周穆王。穆王以为任其现世,乃惑乱人心,天下将不稳,于是求问西王母。西王母告诉穆王,两界本同向而生,这边一处灵池白玉,那边亦然。若将白玉放归原位,其路自断;将两界白玉相抵触,其路自毁。”
  “穆王想将此路毁去,却只得这边的白玉。他派人到那边去寻,挖掘许久,一无所获,只得放弃。穆王令太史将白玉雕作司南,祈求其护佑平安,将其重新埋入池中。此后,灵池之事只存于密档,不复为世人所知。”皇帝看着虞嫣,“直至施氏携着那边的玉司南,从池中突然现身。”
  他说的这些,除了一些细节,虞嫣大抵知道。
  “陛下既然知道了许多,怎么不告诉我?”她说。
  皇帝不答反问:“女史可曾想过,为何文皇帝与施氏不曾再见过面?”
  虞嫣想起了《永明樵问》里,文皇帝借樵夫之口,向神仙问起的话。
  既然世间还有他心驰神往的去处,那么他能不能抛下尘世,欣然而往?
  还有施婧在日记里写下的:“……我离开时,他问我,还会不会回来?我说也许会。他又问我,如果他将自己的责任全都完成,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呢?”
  ……
  虞嫣沉默片刻,道:“文皇帝并不知道怎么过去?”
  “文皇帝知道。”皇帝道,“他曾经令人在这水池中掘出了另一只玉司南,即便他手中无异界之物,照施婧之法,应当也可过去。”
  虞嫣一怔。
  “可文皇帝不曾这么做。”皇帝注视着她,“因为他知晓,一旦过去,他便会抛下这边的一切。当上了皇帝,身上的重担便要背负一世,至死不会卸下。施氏于他而言,只可像陶潜笔下的桃源,存于念想,而用不可得。”
  从这话里,虞嫣听出了意味。
  她和萧寰,本质上何尝不也是这样的关系?
  “文皇帝想当然。”虞嫣道,“他甚至没有尝试,怎么知道桃源只能存在于念想?”
  “女史可曾想过,施氏为何要将玉司南留给文皇帝?切勿忘了,当年她以为玉司南只有这么一个,且失了这玉司南,她便过不来了。”
  虞嫣哑然。
  施婧这么做,意思很明显。文皇帝在这边的身份和家庭,是她难以接受的,两人在一起的唯一可能,就是像文皇帝说的那样,将他自己的责任全都完成,卸下了身上的重担。
  但如果是那样,就意味着他要抛弃所有。
  所以,施婧把选择权交给了文皇帝,让他有朝一日真的决定这么做了,再去找她。
  《永明樵问》里,仙人的回答又浮起在脑海。
  他说,人生于尘世,只要不曾超脱生死,便仍是尘世中人,遑论抛下?所谓那心驰神往之处,并非可让人忘尽忧愁,其引人之处,乃在于那是人妄想中的退路罢了。
  而最终,文皇帝的选择,是将他和施婧的过往深埋心底。
  正如陶渊明笔下的渔人,即便心中再是念想,也永远无法触碰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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