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午四点多, 医院里没什么客人了,杨烨让林晨叫的下午茶也到了, 大家聚到茶水间去补充能量。
  炸鸡和披萨的香气飘出了茶水间, 丁洋给大家分饮料,“芝士莓莓谁要?”
  “给菲菲,她喜欢这个口味。”叶洛洛应道, 又指指另一杯, “这个四季春给我。”
  丁洋把她要的递过去,又给江汨罗递一杯, “汨罗姐, 这杯白桃乌龙给你。”
  江汨罗忙道了声谢, 接过来后听见张裕翔调侃了一句:“丁洋现在是越来越贴心了, 马上就是妇女之友咯。”
  沈延卿抱着非要跟过来的初七, 看见这一幕, 眉头不自觉的一皱。
  来了几次这里,他也发现这里的医生和助理都是男女搭配的,可能是为了更好工作, 但他莫名就觉得这也可能是因为杨烨跟林晨是两口子所以故意这么安排的。
  啧, 这人怎么能鼓励办公室恋爱呢, 真是的。
  他撇撇嘴角, 低头对怀里的狗子道:“好了, 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初七眨眨眼睛, 没别的反应了。
  江汨罗这时走了过来, 在他面前站定,手握成拳从白大褂衣兜里拿出来,伸到初七的面前。
  手掌一张开, 露出一小包真空包装的鸡肉条, “呐,这个给你,别的小朋友都没有的哦,只有你有,所以乖乖回家了,好不好?”
  这是真的,来这里看病或者体检的毛孩子们很多,可是能被江汨罗喂肉干的寥寥无几,主要是为了安全起见。
  初七会被投喂,是因为它第一次来的时候被杨烨吓到了,之后检查就非常不配合,江汨罗不得不用点小零食哄它,却没想到从此就被它记住了,吃着吃着就成了习惯。
  而在这之前,这些肉干是江汨罗特地为五一准备的。
  初七伸出一只爪子碰碰鸡肉条的袋子,沈延卿道了声谢,把鸡肉条放在它的怀里,看它紧紧抓着自己的小零食,微微一笑。
  “江医生,回见。”他抬头,对上女医生秀美的脸孔,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冷淡,笑意暖融得如同三月春阳。
  怎么会有人将真实的自己藏得那么滴水不漏,如此矛盾,却又理所当然。
  江汨罗全然不知自己的真面目被沈延卿发现了,随意的点点头,看着他抱着初七转身走远,这才又回到茶水间的人群里。
  手术后的初七恢复得很快,前两天有些无精打采,但胃口尚可,过了第三天就开始正常起来,到处乱跑,大吃大喝,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狗生无法留下后代。
  这之后沈延卿只在初七术后一周回去复查时见过江汨罗一次,检查过后确定初七没事了,江汨罗也没有跟他多说什么。
  那天她很忙,似乎是为了救助一只被人恶意虐待的小猫,他离开诊室之前听到丁洋过来告诉她手术室准备好了。
  直到他带着初七离开医院,也没有再见到江汨罗。
  他们之间就是病宠家长与医生的关系,交情淡淡,他也不是那种会主动和人交往的性子,与江汨罗更是无话可说。
  沈延卿逐渐淡忘了那个脸孔冷清面无表情的江汨罗,投入到规律又枯燥的工作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医院已经开始做准备要更换信息系统,巧合的是,这次要更换的系统出自延洲科技。
  沈长河算盘打得嘀呱响,“延卿啊,费用这方面,能不能便宜一点?你也知道,咱们医院的开支很大,药品和耗材加成都取消了,也挣不到几个钱……”
  不停的诉苦和哭穷,就是想省点钱。
  身为延洲科技的二老板,沈延卿的权利还是有那么一些的,可是他也不愿意叫他爸轻易得逞。
  于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要和他谈判,“沈院长,您也理解理解我们啊,我们小公司,小本经营,也很不容易的,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现在生意不好做……”
  诉苦谁不会?
  沈长河:“……”我听到了什么???你们一个系统卖一次一千多万,还说生意难做???
  容城那么多医院用的不是你们公司的系统???
  但沈长河还是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儿子,我跟你买东西,要是一点优惠都没有,我面子往哪儿搁?”
  他向来对沈延卿严厉,没想到这会儿为了给医院省钱,倒也能屈能伸,示起弱来。
  只是公司到底是周洲做主,当年他和沈延卿创业,凭借着医学院校出身的优势,从做医疗信息系统起家,顺利的卖出第一个挂号软件,然后是药物信息查询系统、阅片系统一个个单卖,再到现在基本成套系统中标。
  从单纯的电脑端,到电脑和手机的互联互通,并且提供个性化的定制,不到十年,周洲已经带着延洲科技包揽了容城大小医院的信息系统升级业务。
  他才是当仁不让的决策者,沈延卿一个二掌柜,懒得想那么多,安安心心的当技术工就算了。
  不过沈长河好说歹说,最后还是便宜了不少,堪堪一千六百万,卖一个系统,还终身保修,只要有问题,延洲科技就会派工程师来调试,还要给本院的职工做培训。
  沈延卿想想,再怎么说公司都是亏了的,毕竟后面买电脑和电脑系统的钱不到延洲的口袋里。
  签完合同,三月已经到了下旬,新的系统要到六月份才能安装启用,沈延卿索性先不管,转头专心处理起手边的工作。
  有台血透机坏了,被血透中心送回医工部的器材租赁中心,沈延卿去看过,确定是泵头和电机老化造成的流量控制失常,要联系厂家来更换零部件。
  日子就这么过得普通平常,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豪庭雅墅见到江汨罗。
  这天是周六,封悦所在的高中放月假了,她不用去上班,于是在家休息。
  她在后院里浇花,沈延卿带着初七来帮忙,母子俩聊着天,她忽然说了句:“昨天晚上我见着隔壁李家的太太,她说他们家的阿布今天要安乐死了。”
  李家的阿布是只拉布拉多犬,已经十八岁了,沈延卿还记得自己上中学时它刚被抱回来,李家人有多宝贝它。
  可是再怎么精心照顾喂养,它也到了风烛残年,难免有病痛。
  “它都十八岁了。”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封悦也有些难过,“是啊,说起来他家阿布可真是个乖狗狗,特别通人性。”
  “当初还是他们推荐我带初七去的仁心呢,说阿布就一直跟杨院长看的,每半年就去体检一次,查出肾衰竭,尿血了,唉……到底是老了……”
  沈延卿沉默,他第一次想到,终究会有一天,他也可能面临这种事,很有可能初七也会得病,然后离开他。
  哪怕不得病,它也会老死,人类和动物之间,生命的长度实在不对等。
  他会有很多个宠物,可初七只有他。
  一种淡淡的心酸和惆怅悄悄地蔓延上心头,他低头看看小傻子一样的初七,温柔的喊了他一声,“初七,你要不要吃鸡肉干?”
  “嗷呜——昂——”
  回应他的,是初七兴奋的吼叫。它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江汨罗提前一天接到了任务,要去豪庭雅墅给一户姓李的人家的拉布拉多犬做安乐死。
  这只拉布拉多犬叫阿布,它很老了,在江汨罗认识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十四岁了。
  它是只很慈祥的老狗,很温顺,服从性很好,做检查和喂药都不用操心,它的忍耐力也很好。江汨罗从它查出肾衰竭时开始,看着它一点点衰弱下去,从一开始走着来看病,到最后只能被主人抱进来。
  它强壮的身体也一点点瘦弱下去,站着都颤抖,浑浊的眼睛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可它还是那么温顺,乖乖的趴在主人怀里,他忍不住哭的时候,它会伸舌头去舔舔他。
  别哭,你可是个男子汉。
  杨烨曾经跟江汨罗说过:“有的时候,不是我们在陪它们,而是它们在陪我们。”
  阿布生病以后,李先生跟太太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杨烨,也找了很多熟人帮忙买药,国内的国外的都有,可是病就是病,不会因为你很虔诚的祈祷,它就退缩了。
  “李先生和家人决定给它进行安乐死,阿罗,你去罢。”杨烨如是对江汨罗道。
  他是否有别的用意江汨罗不知道,可是那一刻,她觉得面前这个面容和善的男人,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愣了愣,点点头,“……好。”
  按照约定的时间,江汨罗在周六的下午三点左右抵达李家。别墅的客厅里,一家人整整齐齐,围绕在拉布拉多犬的周围。
  包括他家八十多岁的爷爷,五十多岁的李先生夫妻俩,还有几个姊妹,和孩子。
  靠窗的位置边,有个深蓝色小碎花的垫子,阿布就卧在那里。
  “那是它最喜欢的小垫子。”李太太笑着告诉她,眼睛不停的眨,眼睫毛都湿润了。
  她还告诉江汨罗,她来之前,李先生已经跟阿布说了两个小时的话了。
  江汨罗点点头,嘴角轻轻的抿了抿,打开随身箱子,拿出麻药,给阿布注射了一支,这是为了减轻它的痛苦。
  在她打麻药时,李先生在她身边,轻轻的同阿布说了一句:“你就要下去陪奶奶了,可不可以请你,下辈子还做我的狗狗?”
  拉布拉多的头动了动,眨眨眼睛,似有水光弥漫。
  江汨罗没有去看它,沉默着,在麻药生效后,迅速推了一管安乐死的药物。
  李先生摸着它的头,安抚道:“乖,睡吧,睡着就不痛了。”
  拉布拉多安静的闭上眼,平静的走了。
  客厅的气氛很沉闷,江汨罗遵照他们的意愿,把阿布留给他们处理后事,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临走前,对出来送她的李太太说了句:“它走得平静,不用再受苦,请您节哀。”
  虽然是为了它好,但终究是他们主动结束了它的生命,心里难免痛苦和愧疚,可能会日日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江汨罗叹了口气,需要治疗的,何止动物,还有人。
  走出李家的大门,她意外的碰见了沈延卿,他正隔着围墙看出来。
  “……沈先生?你住李先生隔壁?”
  沈延卿点点头,也看一眼李家的大门,“阿布它……走了?”
  既是邻居,那就肯定知道这件事了,于是江汨罗轻轻点一点头,嗯了声。
  “……那、你节哀。”沈延卿说了句,又觉得不对,阿布并不是她的狗狗,于是连忙改口,“你别难过。”
  他安慰起人来有些笨拙,和他的样貌很不相符。
  却意外的让江汨罗想起他带初七去医院时的手忙脚乱,她勾了勾嘴唇,露出个淡淡的笑来,“难过?难过的不是我。”
  “生死有命,它那么难过,现在不用受苦了,未必是坏事,如果是我,我会愿意安乐死。”
  沈延卿一怔,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担心这样会给家人带去痛苦么?
  看一眼男人错愕的神色,江汨罗没有多解释什么,转身打开车门,上了车,风驰电掣般离开,只给沈延卿留下一个车屁股,和它卷起的落叶。
  他觉得,又看见那个只在便利店才出现的江汨罗了。
  回仁心医院的路上,江汨罗想起自己的童年,被同学说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明明她有对她视如己出的姑姑和姑父,他们还叫她野孩子。
  他们药死了她养过的唯一一条小狗,黄色的土狗,表弟梁睿跟他们打了一架,从那以后,她再不养狗。
  她很早就知道,要治疗的,有时候不是宠物,而是人心。
  真庆幸,阿布有那么好的家人,它只是去陪奶奶了而已,有什么好难过的。
  “沈先生真是莫名其妙。”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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