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场
入队以来, 林暮冬第一次睡了一整个上午。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再一次经历所有的幻象, 他依然在仿佛看不到边的漫长黑暗里跋涉, 眼前却始终亮着坚定温韧的光。
他跌进出口, 在光芒的包裹里醒来。
天已经很亮了, 日光倾落, 他依然和衣睡在床上。
才挪了下肩膀,怀里的柔软温暖就跟着轻轻动了动,小脑袋从臂间钻出来, 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林暮冬落下视线,眼廓柔和,抬起只手抚上小姑娘的脸颊。
力道很轻, 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 小心摩挲着,指腹一点点划过眼尾。
叶枝主动抬起手, 覆在了他抚着自己的那只手上。
她一早就醒了, 因为结束催眠的过程太温柔, 也没觉得有任何不适。因为林暮冬一直没有醒, 所以也就一直乖乖待在他怀里, 只摸出手机给柴教练发了条请假的短信, 又简单解释了昨晚的情况。
林暮冬这些天都太累了,她想让他好好睡一觉,却也没想到他一躺就躺到了现在。
他睡得安静, 一动不动, 连呼吸都几乎没有声音。
虽然知道他只不过是太累了,叶枝却依然忍不住,隔一会儿就要把脑袋贴在他胸口听一听。
现在见到他好好地醒过来,小姑娘就彻底放了心,眼睛高高兴兴地弯起来,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脑袋上,一本正经地揉了两下。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瞳底一点点浮起澄净笑影。
叶枝眨眨眼睛,微翘的睫毛也跟着忽闪两下,眸子亮了亮,扑进他的怀里:“林教练!”
林暮冬这一觉睡得太久,她醒了好一会儿了,这时候已经挺精神,在他怀里仰着头,有点犹豫。
她有一点儿想问问他还难不难过。
昨晚催眠时的记忆已经淡去得差不多了,叶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他肩头蹭了蹭,唇瓣没等张开,已经被温柔的吻轻轻覆落下来。
林暮冬像是知道了她的念头,唇角扬起温和弧度,轻轻亲了小姑娘一下:“我很好。”
他低头,摸摸她的头发:“今天不用比赛?”
“我和柴队请了假,拜托了德国队的队医帮忙。”
叶枝趴在他怀里,见到他重新露出笑意,就忍不住也跟着翘起嘴角,扒着他神神秘秘地小声说话:“我们一起赖床,可以赖一整天,我们偷偷的,不告诉柴队……”
林暮冬很配合地侧过耳朵,耐心听着她说,轻轻收了收手臂:“宝宝好厉害。”
小姑娘脸上立刻泛起点儿淡淡的红,清亮的笑影在眸子里藏不住了,眼睫一扑扇,就簇簇落下来。
林暮冬迎着她的眸光,接住那些清澈明亮的光影,眉峰渐渐柔和,收揽手臂。
他们一起在床上,一起偷偷地赖床,懒洋洋地躺倒现在。他睁开眼就能看到她,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他的小姑娘不知道。
这曾经是他做过最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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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情况太过特殊,两个人好不容易起了床,简单冲了个澡,又换了套衣服才出门。
一出房间,就被牢牢扎在门外的老领队堵了个正着。
“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没有气手|枪的比赛,刘娴也没跟着去赛场,好不容易熬到那扇门打开,连忙快步过去:“找到办法了?赶紧过来,柴队一宿没睡着,还不准我们敲你的门,血压都快高了……”
柴国轩收到那条消息,几乎就要忍不住冲上来找林暮冬,又担心是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和刘娴患得患失了一整夜,谁都没能阖眼。
早上叶枝先醒了,给他发了消息,柴国轩才终于隐约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人都心焦得不行,既急着问清楚,又怕打搅他休息扰他的神,索性从一早就蹲在门外守着,直到现在才好不容易抓着了人。
林暮冬看向柴国轩,微微低头:“柴队,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赶紧过来,快点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柴国轩一把扯着他,急匆匆就往套间里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状态能调整回来?我这几天带着你练,你也不用有压力,这次只要前五都有入场券,进你原来那批对手也大都没参加,就是580的水平……”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这些话不知道反复想了多少次,一开口就刹不住,被刘娴扯了两次才意识到酒店里还有别国的队伍,堪堪把话音降了下来。
老领队憋了一宿,即使压着话音,眼睛也依然精光发亮:“赶紧说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先说了不准勉强,那是六十发子弹,你能上就上,不能上绝对不准逞强……”
林暮冬被拉进房间,按着坐在沙发上,看着柴国轩眼里压不住的兴奋狂喜,胸口无声烫了下。
他抬起头,缓声开口:“柴队——”
“谢谢我对不起让我担心了这种话就先别说了,浪费时间。”
柴国轩当了十来年领队,经验比这群年轻人丰富得多,当即掐断了毫无用处的煽情寒暄,断然挥了下手:“行了,说吧。”
林暮冬:“……”
“柴队,林教练刚开始学说话,你得多给他点时间。”
刘娴牵着小姑娘队医进门,把人交给林暮冬,笑着打趣一句:“你这样抢台词,他又要重新想自己要说什么了。”
柴国轩心里高兴,先忍不住朗笑出声,挥挥手示意她也赶快坐下:“不要紧,还有两天才到资格赛,等得起等得起。”
10米气手|枪,即使是这些天的强制练习,林暮冬第一枪也是绝不会套在10.5环以外的。
他的控制力和准度都没有下滑,甚至比前几年的状态依然有所提高,唯一困住他的就是不可控的心理症候。只要这一层枷锁去掉,柴国轩其实根本不怀疑他能一跃回到世界前列的水平。
被提前抢了台词的林教练沉默一会儿,把小姑娘又往怀里抱了抱,抬头:“我能拿到席位。”
“拿到席位就够。”
柴国轩对他没有半点怀疑,欣然点点头,又坐起来些:“这两天再练练,保持手感就行了,不要再用你那个手腕。资格赛决赛在一天,加起来一共80发,对你手腕的负担太重了……”
他一提起来,刘娴才忽然想起林暮冬手腕还有伤,原本兴奋的心情骤然滞了下:“对了——林教练,你的伤能行吗?用不用提前打一针封闭?”
林暮冬摇摇头:“不要紧。”
他控枪会习惯用腕部的肌肉群,封闭下完全没有知觉,对成绩影响太大,还不如直接带着肌内效贴布上场。
资格赛60发子弹,决赛6+14发,都在同一天,对手腕无疑是个极重的负担。
林暮冬轻攥了下右腕,看向柴国轩:“柴队,580发就够吗?”
“够。”柴国轩很笃定,“这次来的人不全,挺多有了名额的都没参赛。他们的成绩我看了看,四五名很不稳定,资格赛575环的都有。”
林暮冬抬起头,想要说话,没开口。
柴国轩起身,兴奋得忍不住来回走了几步,又拉着几个人一起埋头进了这次上场的那些对手的往年资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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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林暮冬被拉着去了俱乐部,打满了3组30发子弹。
柴国轩对着290环的成绩,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回宿舍倒头放心地痛痛快快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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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林暮冬的身影出现在了10米气手|枪的资格赛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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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杯的赛事,原本几乎都没有多少人注意,连转播和赛事评论都罕有。但林暮冬的突然回归,还是迅速点燃了体育记者和射击圈内的强烈热情。
当天早上,走廊里就已经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记者和摄像。德国当地的体育电视台也特意调整了节目顺序,请来了已经退役的资深解说,早早就守在了实况转播前。
“多的话不用跟你唠叨了,你自己都有数。”
柴国轩看起来甚至比林暮冬还要多紧张一点,一路不由分说拍开记者,把人领到休息室:“一个小时十五分钟的射击时间,自己把握好,不要对手腕负担太大。现在对你来说,保证不出状况就是保证成绩。”
他说着不唠叨,却还是忍不住絮絮说了好几句。
林暮冬连续两天都只是进行了保证状态的基础练习,手腕在叶枝倾尽全力的调养下已经恢复到了最大限度,又特意贴了肌内效贴、带了护腕,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做齐了。
但他依然什么都没说,站在柴国轩面前,安静地听着老领队一遍遍地强调注意事项。
柴国轩又把话翻来覆去嘱咐过几遍,忽然回神,抹了把脸,哑然笑笑:“是我太紧张了,这些废话都用不着跟你说,你自己其实都比我还清楚……”
他深吸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林暮冬却已经主动倾身,抬臂抱住他。
“师父。”
林暮冬肩背倾下来,低下头:“我回来了。”
柴国轩身上猛地一僵。
他的胸口止不住地绷了下,慢慢抬起手臂,用力把这个徒弟勒进怀里,狠狠抱了一把。
“师父对不起你,师父什么都没帮上。”
老领队微哽,声音哑下来:“这么多年,你都是自己一个人……你刚来的时候队里就青黄不接,后来好了几年,你一受伤,又赶上第二批老将退役,叫你当教练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你看着他们打枪心里是什么滋味,我都知道。你这些年来都很辛苦,师父看着你心疼,又怎么都帮不上你。”
柴国轩深吸口气,尽力压下哽咽:“叶队医没让刘教练告诉我,我还是听他们说了——给你做心理辅导的那个h国医生被美国同行实名举报,调查后取缔了心理咨询师资格。你当时有多难受?怎么不知道说呢,说了哪怕咱们去拆了他们那个庸医的破地方,也不会叫你一个人遭这么大的罪……”
“都已经过去了。”
林暮冬缓声打断,垂了下眼睫,唇角轻抿起来:“都过去了,没事了。”
他放开手臂,向后稍微退了一步,目光落向一起站在门口的叶枝。
柴国轩用力摸了把脸上纵横的眼泪,深吸口气还想开口,被刘娴及时拦住,打着眼色示意林暮冬快去跟小姑娘多说几句话:“柴队,柴队,林教练当时是一个人,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柴国轩情绪还没出来,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点头:“对,不是一个人,我们都陪着他。”
刘娴:“……”
忽然对老领队粗大的钢铁神经生出了强烈的羡慕,刘教练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开门,好说歹说把柴国轩拖出了休息间。
……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叶枝的注意力还放在林暮冬的手腕上,努力在回忆着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没做到位,还能不能找出再让他的手腕暂时恢复一点的办法。
洛杉矶那边网球运动员的三阶手术还在评测中,究竟效果如何、能不能被判定为手术成功,到现在都是个未知数。即使能做手术,只有这几天也也来不及,林暮冬只能带着手腕上的伤上赛场。
叶枝正出着神,肩膀忽然被胸口轻轻偎住。
她眨眨眼睛,下意识抬起头。
林暮冬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子弹做的护身符,穿着细细的红线,把她往怀里揽进来,细细替她戴在了颈间。
小姑娘的皮肤很白,那截红线衬得尤为鲜艳,子弹顺着领口滑进去,不是想象中的冰凉,还带着来自另一只手攥握下的淡淡温度。
叶枝抬手,隔着衣料按住那枚护身符。
她当初只是在看到林教练给枪上加了小碎花之后,忍不住说了一句想要子弹的护身符,一点都没想到林暮冬能记到现在,甚至还悄悄给她做了出来。
林暮冬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
他抬起手,把她曾经给过他的那个护身符交环到她手里,倾下肩膀。
叶枝眨眨眼睛,瞬间明白了他是想要干什么,耳朵尖一点点红起来,抿了抿唇,也有样学样地踮起脚尖。
林暮冬微俯着身,让叶枝轻轻松松地抬起手,把护身符戴在他的颈间,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叶枝心跳微快,却还是忍不住握了他的手,声音轻轻的:“不要太勉强,你的手腕很可能支撑不了80发子弹,我们只要能拿到席位就好了……”
林暮冬收了收手臂:“宝宝。”
叶枝停住话头,微仰起脸。
林暮冬朝她浅浅笑了笑。
当初那个少年像是又回来了,明明一身的伤痕累累、满路的坎坷风尘,可他站在这里,那双漆黑的眼瞳却像是被水洗过似的,格外湛澈坚定,藏着一触即发的明锐锋芒。
他的声音很轻,亲吻向下,覆落在小姑娘薄薄的眼皮上。
叶枝本能地阖上眼。
一片温暖的黑暗里,触觉和听觉就变得格外清晰。
林暮冬俯身,把她整个抱在怀里。
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料透过来,融融熨在她肩头,嗓音低沉柔和:“我们偷偷的。”
他眼底浸过笑意,又很快敛了下眼睫,严严实实藏起了一点儿从没有过的少年心性,依然认真学她的话:“不告诉柴队。”
……
叶枝微怔,还来不及问他不告诉柴队什么,林暮冬已经拿起枪盒,朝检录处走了过去。
场上的观众有一大半都是资深的射击迷,一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检录处,立刻点燃一片兴奋,呼哨欢呼声响起来,一浪高过一浪。
林暮冬依然沉静,肘间夹着枪盒,肩背轩挺岿然。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中国队外套,胸前有国旗,背后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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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米气手|枪资格赛,60发慢射75分钟,林暮冬带伤上场,20分钟射落590环,晋级决赛。
小组编号,no.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