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没有鞠躬解决不了的问题

  “人为人子恨恶你们，拒绝你们，辱骂你们，弃掉你们的名……”
  老规矩，黑人女保释法官又念了半阙切口，然后盯过来。
  轮椅上的宋亚头轻点，艰难地对她挤出微笑，目光与表情恭敬、自信并且坦然，可嘴巴张开后，他喉咙里只发出了些许轻微的‘嗬嗬……’声，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无法说出口的样子。
  大约努力了十来秒，他神情转而落寞，脑袋疲惫歪向一边，深呼吸，胸口不停起伏。
  斯隆拿出手帕，轻轻抹掉他嘴角的口涎。
  “唉！”
  法官叹了口气，转而问PGE律所律师，“急着出国有什么正当理由吗？”
  “我们要去东京拜访一位康复医学权威。”
  PGE律师呈上文件，“这是芝加哥大学医学中心出具的证明，这是那名本子医生的资料以及预约文件……APLUS先生可能再顺路见见他的商业伙伴。”
  “临时的短期出国许可，提前报备所有行程，并且会有保释监督官随行。”
  法官审完文件后利落敲锤。
  “嘿嘿……”车门关上后宋亚得意的乐了。
  “真的不见金韦克斯勒吗？”斯隆问。
  可能古德曼一开始确实想把弟弟吉米留下来负责谈判，没想到吉米被科克伦‘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古德曼和哈姆林于是只好把律所员工……现在是前员工了，吉米女友金韦克斯勒派了过来。
  吉米和3DFX三人组一样歪点子很多，但比他们胆子小，还有个更胆小的，自己的私人会计师宋阿生，在转院裁决时被古德曼威胁了几句，做完证后直接拖家带口全跑去了澳洲。
  “不见，等我搞定3DFX的事前不见任何人，帮我推掉所有预约。”宋亚回答。
  “你的情人们也不见吗？哈莉贝瑞、艾米亚当斯……还有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女孩……来了不少人呢。”
  斯隆又问：“也不接电话？有点冷酷无情噢。”
  “怎么你现在说话的口气有点像我前妻？”宋亚表示疑惑。
  “是吗？”
  斯隆愣了愣，迅速回归冷若冰霜，“还有你旗下的高级经理人们，一个都不见？”
  “统统不见。”
  车队回到高地公园，“嘿，好久不见……”宋亚和另一位坐轮椅的黑人亲热打招呼。
  之前比弗利山庄车祸截肢的保镖，也是前不久才刚刚出院，宋亚让老麦克把他雇回来当这里的安保小头目，大部分时间只用呆在监控室，坐在闭路电视前用对讲机指挥手下干活。
  雪琳芬的那些亲戚们都被她私下打发走了，安保工作没什么难度，自己在的时候老麦克肯定也在，到时候就是老麦克拿主意了。
  “谢谢你，APLUS先生。”
  虽然‘卖掉’了两条腿，但下半辈子仍能拿高薪全家衣食无忧的对方很感激，从轮椅上够着和宋亚拥抱，道谢。
  “你应得的。”
  两天后，PGE的律师搞定了手续，宋亚马不停蹄赶往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3DFX高层、陈博士、律师们、医护、保镖还有保释监督官，湾流4执行不了太平洋航线，一行人都将从这里搭乘商业航班直飞东京。
  “记住接到我的暗号就行动。”他和来送行的奥格雷迪做最后确认。
  “放心，APLUS。”
  当老麦克推着他出现在队列后面时，候机的路人们纷纷行注目礼，但因为是头等舱候机厅，大体上都很克制。
  “APLUS先生，你们可以来这边。”
  航空公司工作人员把老麦克引导到给残疾人用的无障碍通道。
  宋亚用鼻孔哼哼了两声，鉴于这边不用等，也就没说什么。
  “嘿！APLUS！一路顺风！米国不值得你留恋！”
  一位候机的中产黑人可能误会他要跑路，突然动情地对他背影大喊。
  宋亚回头朝对方笑了笑，估计得知消息后的媒体也会这么想，这么说。
  “你不会死在太平洋上空吧？”老麦克和空姐把他弄到座位上后用吐槽表达关心，“这可是十二个小时的航程。”
  “希望不会，睡一觉就到了，我现在很擅长睡觉。”
  醒来后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有力气，感受很明显，芝加哥大学医学中心继续接手后给他设计了康复疗程还有饮食等一系列完整规划，他也严格遵守医嘱，可惜出差的这几天没法完美执行。
  “你的人生还长，不值得年纪轻轻就用身体健康去拼。”老麦克语重心长。
  “我要赢，麦克。”
  昏昏沉沉，宋亚时梦时醒，一路熬到了飞机降落在新东京国际机场。
  “APLUS先生。”
  世嘉也已准备好了接待工作，前IBM员工，和3DFX合作的臭鼬小队主管山本龙太郎负责接机，“总裁入交昭一郎先生已经设宴恭候了。”他非常客气。
  三人组怀疑世嘉其实根本没真正考虑过使用臭鼬小队的技术方案，他们只是想利用在同3DFX的合作期间窃取技术，弥补另一个大刀小队在3D显示芯片领域的技术差距。
  这个阴谋论不是没有理由，因为大刀小队的领导者是佐藤秀树。
  八十年代初，本子市场出现了很多以电脑或者电脑学习机为名的杂牌PC，佐藤秀树敏锐地发现消费者把这些PC买回家后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打游戏，于是他鼓动世嘉专门针对这一需求开发当时所谓的专门游戏PC：SC3000。
  后来SC3000开发到中途，佐藤秀树得到了任天堂售价更便宜的同类产品FC红白机的计划，于是果断推出SC3000简化版的SC1000，和FC同日上市，SC1000只贵两百日元，可惜没竞争过任天堂。
  所以佐藤秀树在世嘉公司的内部地位和能拿到的资源，远非米国背景的山本龙太郎可比，臭鼬和大刀两支队伍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真正在同一起跑线上平行竞争。
  “抱歉！APLUS先生！”
  一行人被带到了家古风盎然的怀石料理店，奇石、流水、花草树木错落有致的坪庭，贴着漂亮徽记纸的灯笼，当木质日式推拉门被和服妈妈桑打开时，里面脱鞋跪坐的西装本子们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他，瞬间全体整齐划一地起身，连连道歉。
  总裁入交昭一郎狠训了妈妈桑几句，然后他们全体穿鞋转移阵地，又到了这家的另一间西式陈设的包厢中。
  唯一似乎不太礼貌，在角落坐下后就自斟自饮喝闷酒的白衬衫本子，应该就是佐藤秀树了。
  世嘉总裁入交昭一郎是位笑容亲切的五十来岁本子，但听说性格很霸道，以前是本田公司副总裁，因与上司不合离开，九三年被世嘉招揽，今年才真正独揽大权。
  他现在当然很礼貌，但实际上应该很不喜欢3DFX，这点宋亚能理解，那骗子三人组确实很难招人喜欢。
  “招股书的事情……”
  在一系列对自己年纪轻轻成为十亿富翁的称赞，繁琐客套和关心身体的闲谈之后，宋亚才有机会切入正题。
  3DFX的律师警告自己不能在任何场合向对方道歉，否则这会成为对簿公堂时对方的有力证据。
  “贵方在这件事情上不可原谅！”
  入交昭一郎语气一变。
  包厢里的气温陡然冷了下来，临时充当翻译的山本龙太郎转述。
  “但你们在偷窃我们的技术。”3DFX总裁巴拉德冷笑，“还被我们抓个正着。”
  山本龙太郎擦着汗继续翻译。
  入交昭一郎没回应，绅士地笑着给斯隆女士续上清酒，他的一名年轻手下，不知道是秘书还是世嘉高管反击：“我们绝不接受污蔑！”
  “那好啊，法庭上见咯。”巴拉德继续撂狠话。
  “你们的司法程序对我们不公平！”
  “没有那回事，3DFX还影响不了米国的司法独立。”
  “那把官司放在这里打试试看呐混蛋！”
  那名年轻手下突然重重放下酒杯，站起来对巴拉德怒吼，估计也是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最后那个词还用了弹舌技巧。
  “你们3DFX的市值快不到九位数了哈哈！”其他本子帮腔嘲笑。
  确实如巴拉德所说，本子在处于强势地位非常凶恶。
  巴拉德等人则相视哂笑，谁先动气表示谁弱势，米国人在本子面前心理优势极大，现在早已不是本子叫嚣买下米国的那个年代了，再说3DFX股价在董事长先生醒来后从一亿二回升到了一亿四，暂时没有掉下九位数的风险。
  山本龙太郎没有翻译最后一个词，入交昭一郎把手下训回座位的话他也没有翻译。
  “呃，能让我们单独聊聊吗？”
  宋亚制止巴拉德继续阴阳怪气。
  “可以。”入交昭一郎点头，他一方的人也随在巴拉德等人身后离开包厢。
  现在只剩他，宋亚、斯隆和负责翻译的山本龙太郎四个。
  宋亚先对满桌精致得像艺术品一样的食物舔舔嘴唇，刚全程看着别人大快朵颐好惨的说，“呃，我愿意私下里向您道歉，入交昭一郎先生，3DFX确实不该在招股书中透露和贵方的合作细节。”
  “不谈这个了。”入交昭一郎挥挥手。
  “我想听到您的实话，3DFX还有机会吗？”宋亚问。
  “我们已经发表了公开声明APLUS先生，招待贵方仅仅是出于我个人对您的尊敬，拥有非裔和华裔血统的你，在米国取得如此成就相当不容易吧？”入交昭一郎反问。
  “当然……”宋亚偏头朝轮椅示意，暗示我都这样了还用问吗？
  “哈哈哈！”入交昭一郎大笑。
  “3DFX需要贵方的订单，我不是说我们想逼迫你们更改决定，我们仅仅希望能和NEC继续竞争，最后用一个比较公平的GPU性能决定最后的胜者，如果最后我们输了……那我们认。”
  宋亚开价，“贵我双方可以同时撤回诉讼，刚才您的手下也说过在米国打官司你们很吃亏，这等于我们放弃了数千万的索赔款项。”
  入交昭一郎摇头。
  “世嘉受到了贵国政府产业政策方面的一些压力吧？”斯隆插话问道。
  这点入交昭一郎默认了。
  “但这逻辑不通对吗？我们打听到NEC那边其实一样全盘使用了米国技术，他们在和米国显示芯片公司VideoLogic合作。”
  斯隆又说：“所以使用3DFX或者使用VideoLogic的产品对贵国半导体产业方面没什么根本性的差异。”
  入交昭一郎城府很深地抬了下眼皮。这是NEC和世嘉的秘密，3DFX以前连大刀小队的存在都不知道，更别提知晓NEC在和哪家公司合作了，宋亚也是这两天求副统领戈尔的人脉打听到的。
  “我们可以将Voodoo2定制版芯片交由NEC生产，和VideoLogic的出价保持一致。”
  宋亚加码，“甚至如果合作愉快的话，以后将3DFX的新芯片全部交由NEC代工都可以商量。”
  入交昭一郎有点动心，“你们的政府不会允许……他们在扶持弯弯和新罗。”
  “我负责解决米国政客们，驴党现在欠我的。”宋亚第二次向轮椅示意。
  入交昭一郎打哈哈。
  “入交桑。”虽然这么叫好像有点怪怪的，宋亚表情仍然严肃起来，双肘撑着轮椅扶手，颤颤巍巍将上身前倾，动情地用日式英语发音沉声说道：“请帮帮我！我不想输！”
  “我不想输给索尼！请帮帮我……”
  反正没有外人，他发挥现实中的演技，眼眶通红地乞求：“我身上有六个弹孔，脖子，后背，腿上，屁……屁股里的弹头做了九个小时手术才被取出，脖子那枪差一点点就打断了大动脉，我昏迷了五个月入交桑！请帮帮我！”
  入交昭一郎应该知道自己和索尼的恩怨和激斗，加上前索尼哥伦比亚唱片总裁都‘自杀’了，脸上的笑容也被感染得逐渐消失，充当翻译的山本龙太郎就更加动容了。
  “微软之前也对您表达过态度了对吗？还有EA，他们和我们的联盟都希望世嘉的下一代游戏主机性能超过索尼的PS2，而目前只有行业第一的Voodoo显卡能帮助贵方做到这一点。”
  斯隆帮腔，“其实谁都清楚，VideoLogic的技术实力根本追不上3DFX的车尾灯，所以贵方才会将臭鼬小队的技术资料悄悄透露给大刀，不是吗？”
  “我们没有……”
  “现在不重要了，如果您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明天会有所报答的，这对您在贵国企业界的地位有极大好处！”
  第二天，宋亚如愿被推到了世嘉的新闻发布会现场，他的轮椅在长桌的一侧末端，长桌后面一字排开几位白人，其中有斯隆还有自己的保镖和护工，没办法，3DFX的其他人大都拒绝出席这个仪式，但大家穿上西装也都挺像那么回事，是白人就行。
  总裁巴拉德在另一侧远端，表情尴尬，是被自己这个董事长强逼来的。
  “阿诺……”由于是临时召集的发布会，本子当地记者们都比较茫然，女主持人开始简单介绍宋亚一方。
  “3DFX总裁巴拉德先生，董事长APLUS先生……”
  听到介绍自己时宋亚微微欠身，很快女主持人半蹲着将话筒对准他。
  戴着墨镜的他再次将双肘撑住轮椅扶手，艰难地挤出微笑。
  闪光灯陆续亮了起来。
  “给我吧。”斯隆把女主持人的话筒要了过去，“在经过和入交昭一郎先生的倾谈之后，我们一致同意双方的合作计划仍会继续下去，在此之前，我们3DFX公司想对之前的失误和冒犯向世嘉公司表达真诚的歉意……”
  斯隆话还没说完，宋亚鼓足力气喊道：“失忆马赛！果麦！”然后上半身低了下去，哭腔。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以前的衣服，把身体衬托得特别瘦弱可怜，为了坚持这个姿势，身体在微微颤抖，这真不是装的。
  本子记者们瞬间一个激灵，像打了兴奋剂般快门不要钱的按，发布会现场被闪光灯照得亮白一片。
  这就对了嘛，本子最喜欢这样了，就没有鞠躬解决不了的事！
  宋亚偏头，看到本方白人也都已按自己的要求开始鞠躬，但大都是四十五度三十度这样，他和身边的斯隆眼神对上，斯隆不情愿地把身体折成近九十度，其他人也只好效仿。
  巴拉德还不合群地笔直站着，只把头微微低下了点，表情不快，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宋亚眼神一厉，但他没注意到。
  “就是现在！开始！全都给我买进3DFX股票，都给我动起来！MOVE！MOVE！”
  北方信托，奥格雷迪放下电话，撸起袖子大声驱使着交易员，“买！买！不管！继续买！我们做多！加杠杆！继续加！直到把空头干掉为止！”
  “听说对手是卡尔伊坎噢？”
  “这样没问题吗BOSS？”
  “我没听说3DFX有什么利好消息啊？”
  交易员们一边紧张操作一边质疑。
  “不要问！继续！GoGoGo！”奥格雷迪上臂打着圈不停鼓气。
  3DFX的股价先迅速被拉高，之后在某个点开始震荡，反复争夺，弥漫着浓浓咖啡香气和汗味的房间里气氛越来越燥热。
  十五分钟后，彭博机里才跳出一条快讯，“3DFX与世嘉在东京达成和解，双方同意继续之前的战略合作关系。”
  显示器里的K线好像发出了啪的一声，如断线风筝般笔直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