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不明

  梅花瓣里裹挟得满满当当的雪花被挤压溢出、被碾碎, 最后被柔软炙热的唇融化。
  带着淡香的雪水沿着唇的缝隙蜿蜒, 冷与热并存炙烤, 离尤下颌线一瞬间紧.绷, 下一刻将梅花与她的唇一并重重咬住。
  花瓣在唇齿间破碎, 汁液流入口中。
  雪的冷意不足以使他冷静, 反而被他的理智焚烧。
  钟虞闭着眼急促地呼吸, 下颌被离尤掐住。
  “寡人真想把你吃下去。”
  钟虞身上软了软, 没骨头似地扯住男人衣襟靠在他怀里。
  风声簌簌,她此刻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连脸颊眼角也被蒸腾出红晕。
  “陛下, ”她说话时, 还未平复的温热呼吸扑在他颈侧,“我有件事想解释。”
  “嗯?”他漫不经心地去吻她的耳侧。
  “今日我说想跟着陛下一起出征绝没有觉得好玩或不知好歹的意思, 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且舍不得陛下, 所以才脱口而出。”钟虞环住离尤的脖颈, 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陛下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离尤正巧无意识地扣住钟虞的手, 平安符便硌在两人掌心, 他一怔,垂眸目光沉沉地看向怀里的少女。
  双眼早已适应了光线,因此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眼底的可怜与忐忑。
  他心里莫名充斥着无法宣泄的焦躁, 蓦地脱口道:“明日你不必去盈州了, 寡人想做什么何需遮遮掩掩,将你身份公诸于众又如何?”
  若去盈州,少说分别半月,倘若不等她回来他便出征……
  他没耐心忍,更没耐心等。
  “陛下!”钟虞忙说,“战事将近,最忌讳朝堂局势不稳。陛下又要亲征,怎能再用这种事引朝臣反对议论?”
  离尤想到那些朝臣一个比一个忠君死谏的啰嗦样子,皱了皱眉。而战事在即,地方已有别有用心的人散布流言,都城与朝堂不能再起风波。
  他脸色不虞,眯了眯眼哑声道:“寡人带你去个地方。”
  ……
  钟虞仰头辨认牌匾上那三个字。
  观星楼?
  “陛下,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观星楼最上一层为宫城中最高处。”离尤一揽她的腰,她就被轻松抱离地面,跟着他踏上最后一级楼梯。
  观星楼里原本的宫人都被暂时遣散了,长阶之上那扇门打开着,门顶上垂着一串又一串的珠帘。
  风一吹珠帘相互碰撞,像风铃似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钟虞透过珠帘的间隙往外打量,隐约只能看到外面的夜色和屋檐。
  她跟在离尤身后,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片宽阔的高台,头顶的屋檐只将高台遮挡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一大半则全部暴露在天幕之下。
  钟虞往前走了几步,顿时屏住了呼吸。
  头顶之上是漫无边际的夜幕与浩瀚星辰,而平视远眺,则能将王城之外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这一幕对她来说,无疑是美且震撼的。
  “目之所及,尽归于弈。而这天下四国,都将属于寡人。”
  钟虞心里颤了颤,转头去看身侧的男人。
  观星台上并未点灯,月色星辉下男人的侧脸少了些戾气,多了些桀骜与野心勃勃,眉眼间神采飞扬且夺目。
  此情此景,听见离尤这句话,钟虞心里有一种难言的震撼与感慨在翻涌。
  帝王之姿。她蓦地想到这四个字。
  “陛下一定会得偿所愿的。”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道。
  离尤看着她,眉目间的兴奋与睥睨之色还未消退,背后是星河灯火。他勾了勾唇冲她笑道:“届时你在王城中等寡人凯旋,与寡人共赏江山。”
  这一瞬间,钟虞的心跳微微快了一拍。
  一个男人手握王权充满野心,在万家灯火匍匐脚下时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要一点不动心,大概是不可能的。
  帝王权势,独一无二的宠爱……恍惚间,钟虞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古时那么多女人渴望做弱水三千中的唯一了。
  “好,”她笑起来,眼底铺满信赖与崇拜,“我等着陛下凯旋。”
  离尤收紧手臂,从背后将少女整个拥进怀里,结实有力的胸.腹抵住她纤瘦的肩胛骨。
  “你让寡人看见夜明珠时想起你,”他手指轻轻勾.弄她下颌,一口咬在她颈侧,“明珠何以与星辰争辉,寡人要你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想起寡人。尤其夜里抬头观星时,更要记得寡人才是你的天。”
  ……
  翌日清晨,车队从王城出发。
  离尤率臣子与随侍于宫门处目送,据说是为了表现出对钟氏女的殊荣与看重。
  ……然而只有钟虞知道,自己下台阶腿软踉跄一步的时候,男人的目光有多么恶劣与不怀好意。
  “钟大人走路可要小心才是。”离尤懒散的嗓音慢吞吞从背后钻.入她耳中。
  钟虞咬了咬牙,转身应是。俯首时双腿都忍不住在微微发抖。
  就因为今日要远行且归期不定,他几乎折腾她到破晓,还极尽各种过分的花样。导致她现在又累又困,身上每个角落都酸痛乏力。
  正要转身,她又忽然停住,抬眼看向阶上高大的男人。片刻的欲言又止后,她无声用口型对他道:“望陛下平安。”
  离尤重重一攥手里的佛珠,看着那道身影慢慢远去。
  就像一只狡猾的猫,众目睽睽用爪子轻轻搔他衣袖后就翘着尾巴走了。
  他低低冷笑一声,像昨晚在热雾翻滚的幔帐间一样恶狠狠说了句:“等你回来,寡人再慢慢收拾你。”
  *
  马车颠簸,即便离尤命人在马车里铺满绒毯与软枕还是不太安稳。但是钟虞已经困得不行了,从车队开始行进后就靠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太踏实,隐约对各种动静有所感知。等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这回去盈州她不仅带了拂弦,离尤还把隐桐也给了她。一到午膳的时候两人一个叫醒她给她倒水,另一个则将吃的从食盒里拿了出来。
  吃了东西钟虞精神了不少,因此也有精力想了些别的事情。
  这次她名义上是作为钟韫去盈州接自己的嫡妹到都城,实际上在返程前“钟韫”就会出意外身亡。届时她就不用再男扮女装,直接恢复原本身份随车队回到都城。
  “大人。”有人在马车外询问,“前面不远处有个驿馆,是否要停下来歇歇脚?”
  即便钟虞再心急赶路,也不能不顾及外面随行的人的体力。于是应声道:“那就停下来休息休息,大家都喝口热茶吧。”
  休息之后车队继续赶路,夜晚则宿在驿馆。
  第一天钟虞还没什么感觉,可是到了后面她才慢慢体会到了痛苦。从早到晚她都只能闷在马车车厢里,坐久了浑身酸疼。
  钟虞只想尽快结束这一趟,然而路上却几次三番地遭遇大雪致使无法赶路,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又一次被雪拦在驿馆时,她无意中听见了其他人的议论。
  “邺、晟两国果然联手了!邺不仅借了晟国的兵马,还借了晟国的道,直接要从东边开打!”
  “晟国竟然肯让邺国借道?!这一入境内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晟国国君本就不是什么有勇有谋的人,当初若不是他几个哥哥互斗丧了命,哪里轮得到他?”
  “依我看,晟国出此下策恐怕也是别无选择了。他们国力现如今居于四国最末等,即便占据离咱们都城最近的东边也不敢出兵攻打。现在让兵力强些的邺国借道,说不准还有双赢的可能。”
  “双赢?此次陛下亲征,必将士气大振,将他们杀一个有来无回!”
  “大军几时出发?”
  “已在点兵了,不日便将迎战。”
  钟虞攥紧手,下意识转头看向护送自己的武将求证。那武将面色严肃地朝她点了点头。
  这就要开战了?钟虞目光复杂地垂眸盯着面前的茶水。她没想到战事来得这么快,这也就意味着离尤马上就要奔赴东边前线了。
  最坏的打算成了真,她与离尤下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钟虞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力。
  接下来某一日,那武将又告诉她弈军已集结向东迎战了,离尤也如同当初说的那样,率军亲征。
  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多少觉得担心,“系统,离尤他有可能会死吗?”
  “一切剧情轨迹会随着各种因素的变动而变动,从概率上来说,有这种可能。”
  “有这种可能?”钟虞难以置信,“那他死了,我怎么办?!”
  “攻略对象死亡后,默认任务失败。”
  “……”钟虞气结,“你怎么不早说?”
  系统嗓音毫无波澜,“主人,只要你稍加推测,就能想的到会有这种结果。”
  “那如果我把最后的许愿机会用来给离尤保命呢?”
  “许愿机会不可被抽象使用,必须有具体许愿内容。”
  钟虞捂着脸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疼。
  包括她在内的一行人在知道弈国出兵后都变得有些心事重重。半月后,他们达到盈州地界时,盈州刺史亲自前来迎接。钟虞耐着性子跟对方一阵寒暄,然后在刺史陪护下入城。
  城中道路两旁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色——他们想看看都城的官老爷和盈州有什么不同。然而马车里的人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显得极为神秘。
  “算了算了,看样子是见不着那钟家郎君了。再是都城的官老爷又如何,还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至于他们钟家自己弄出的热闹,过几日咱们总能听说的。”
  人群渐渐散去。
  刺史殷勤地问:“钟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到府上用接风宴?”
  按理来说他身居一州刺史,本来是不用对一个小御史这么客气的。但钟氏女可马上就要去做国君的女人了,他可不敢怠慢。
  钟虞客气地笑了笑,“下官不胜荣幸。只是家中有老父,还有家妹等着下官探望,实在是……”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理应以孝为先。”刺史面露遗憾,嘴上却赞扬了几句。
  既为了不显得太殷勤谄媚,又是顾及身为一州刺史的官衔,刺史一行人将车队送至钟府正门便打道回府了。
  在钟府正门口迎接的却只有门房。
  钟虞下了马车,随口问门口的下人,“父亲呢?”
  “老爷卧病在床,郎君快去看看吧。”
  “病了?”
  “就是……就是那日接了国君诏令之后。”
  钟虞不解,但是见门房不敢说出实情的样子也没为难,径直往钟回的院子去了。
  卧房里光线昏暗,充斥着浓郁的药味。
  “父亲。”钟虞站定。
  床上的人喉间发出浑浊的冷笑,“……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来接妹妹去都城。”
  “这里没人,你不必装腔作势!”钟回忽然愤怒拔高嗓音,说完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一边的下人立刻去给他拍背顺气。
  钟虞脸色一冷,“父亲这话可真有趣,我装腔作势?当初是谁逼迫我必须要顶替兄长的?”
  “让你顶替兄长……你现在不也尝到了好处!”钟回剧烈地喘着气,“没有这个机会,你如何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我若不入陛下的眼,那就是死路一条。父亲难道忘了当初让我去死的那封信?”钟虞讽笑,“父亲想要重振门楣,想要荣华富贵,这样不是正合你意吗?”
  “你,你翅膀硬了!现在踩着你兄长的尸身爬上了高位,就要报复你父亲?你良知难道都喂了狗!”
  “父亲病糊涂了,兄长自己失足摔下山坡导致昏迷,与我有什么关系?至于报复,这又是指的什么。”
  “你还装什么!你做得出让国君下令软禁我于盈州不得入都城的命令,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钟回心中怒火一阵阵翻腾,那日他原本正受众人羡慕和吹捧,下一道诏令便如晴天霹雳,让他颜面尽失!
  钟虞一愣,“软禁于盈州?这是什么意思。”
  “你,你当真不知?”钟回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见状面色不由得有些犹疑。
  “不知。”钟虞不耐。
  “陛下那日口谕,说我年事已高,不必再随女儿赴往都城,余生只能留在盈州!”
  这样的确与软禁无异了。钟虞有些怔愣,但略一思索,她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离尤当初是想给钟回定罪的,可被她劝阻了。但紧接着却留下了不许钟回入都城的诏令,显然是将此作为对他的惩罚——钟回所贪慕的正在于此,这一道诏令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她忍不住笑了笑。离尤这是想办法在给自己出气?
  “孽子!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钟虞抬眼,看向靠在床头已气得面目扭曲的中年人,蓦地轻轻一笑,“陛下心中有我,故而对家人如此体贴。既然如此,父亲便在盈州安度余生吧。”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你这个孽子!孽子!竟然恩将仇报!”身后钟回的喊声声嘶力竭。
  “恩将仇报?”钟虞脚步一停,转回身冷冷地笑了一声,“陛下早已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一切不过罪有应得罢了。”
  话音刚落,钟回瞪大了眼,“你……你说什么?”
  艰难地问完这一句,他便脱了力,接着脸色煞白地瘫软在床上。
  “老爷!”下人忙去拍他胸口。
  钟虞扯了扯唇角,转身踏出了屋子。
  ……
  钟家慢慢传出了这样一个消息:先前病弱的二姑娘经过神医调养,身子已渐渐好转了。于是钟家大郎君便准备带着妹妹启程。
  然而却不凑巧地又下了一场缠绵的雪,启程的日子一再推迟。
  至于钟家老爷则要留在盈州老宅,这早已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料。
  钟虞找了个身形相仿的人假扮自己,又让对方戴上帷帽行走。一切准备妥当,又终于等到雪化,众人便踏上了返程的路。
  回程路上东边传来捷报,说弈军第一战胜了。一行人马也因此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眼看着第二天“钟韫”出意外丧命的日子,钟虞忍不住有点紧张。
  夜里,房门忽然被人叩响三声。隐桐警觉地起身走近门前,“谁?”
  门外的人低低报了名字,是负责护送的武将孟誊。
  毕竟是外男,夜里在驿馆房中会面多少有些不妥,因此隐桐请示地看了钟虞一眼。
  钟虞想到明天的事,以为孟誊是再来和自己商量什么细节的,便赶紧点了点头,“请孟大人进来吧。”
  房门开了,孟誊走进来后又利落地反身合上门。
  “孟大人是有什么事要说?”
  “夫人。”孟誊抬起头匆匆看她一眼便低下了头,两只手死死攥成了拳,嗓音颤抖,“是……是陛下他……”
  钟虞心里一沉,猛地站起身,“陛下他怎么了?”
  孟誊沉声答道:“陛下他……在与敌军交战时不慎遇险,如今,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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