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8 章
沈绛收起了司南，向着那光芒鼎盛的祭台走去。
他回忆起女王为他举行加名仪式的场景，他跪在圣火面前，听着神官们冗长又晦涩的祷言，神圣，肃穆，但他依旧不相信那所谓的无所不能的神。
那并非是神明，它们无法主宰一切。
他伸出手，去触碰祭台上那过于强烈的反光，一股熟悉的痛觉立刻从指尖传来，是圣火。
他又回头，身后已经空无一人，原本应该离他不远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沈绛没有太多的惊诧和错乱，从在那密林之时起，他就明白了这里有无数个迥异的世界，这些交错着的异境，好像是一个又一个真实的回忆，如同他见到燕子器杀了广平君的那个场景。
在这些世界里，仿佛呼吸之间，一个念头的转变，就会乱入一重天地，进入到不同的境界之中。
但他发觉这些的气场并不是凌乱无序的，这些奇异的境界，好像是人为的，与他曾经在摘星楼偷那半本道华经时遇到的阵术有些相像。
是天地宫一脉相承的阵法。
时至今日，他终于有些弄明白了这些阵术果然不是骗人的，只是公治偃当初教他的，估计连公治偃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究竟是不是果真有玄异，只是大约说一些道理，当做是那种驱鬼作法祈福之类的把戏而已。
这种古老的术法，应该许久没有在人间出现了。
他望着四周，火气氤氲，如幻影袅动。
迷幻的火光之中，隐约现出一幅巨大的图画。
是《九州堪舆图》。
但又不完全是，有些不同，眼前这幅图，好像没有完全的完成，起码天山内外，那些城池国邦与现在的有许多的不同。
不过……
沈绛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盯着河西道天河谷地的位置，那个地方，现在是西河城，鲜于家的地盘，而眼前的这幅图上所示，叫做“甘泉源”。
这是一个古老的地名，大约在二三百年前，鲜于期的高祖建立西河城之前，这个地方原本只是一个稍有人气的市集，供往来客商歇脚的关外小镇而已，这个小镇，就叫甘泉源。
其实现在甘泉源也还在，就在西河城西北，只是变成了城中的一处坊名，叫做甘泉源坊，但这个坊名其实很少有人叫了，反倒这坊中的十字街的诨名异常出名，那就是金银市。
就连当初招待四方客商的客店都还在，祖传至今，都是一家经营的，但现在被人称做了销魂窟，那是西河城的无赖混混们最喜欢光顾的一家黑店。
“少君，人世千年，我们又相见了。”忽然，有人说话。
沈绛寻声看去，是一名穿着淡青衣袍的男子，沈绛一眼就看见他的指间，套着一枚道符纹饰的指环。
“少君？”沈绛反问道：“你唤的这个名字，是广平君？”
男子点头，“是否转世轮回，你已经都忘记了吗？”
沈绛却摇头，“我不是广平君，也不是所谓的什么转世，你错了。”
男子走到他面前停下，将他打量打量，随后轻叹一声：“是我错了，我在你身上察觉到了他的气息，一时恍惚，失礼了。”
“气息？”沈绛抬起自己的手臂，嗅了嗅，“我身上除了一些药味，没有什么其他的气息。”
男人似乎被他这举动逗笑了，便浅淡的笑了笑，“这不是用鼻子能闻出来的气味。”
“那你是谁？”沈绛问道。
“我嘛……应该是你要找的人。”男子道。
“既然我不是广平君，那你定然也不是燕子器了，我看你——”沈绛打量了他身上衣饰，还有他的容貌模样。
他身穿的衣袍飘逸，隐有暗纹，是仙鹤和卷云纹，还有八卦图，头上绾着子午簪，眼眸细长，唇色清淡。
“你是……苍术？”沈绛想起公治偃的话，他说他亲眼看见了玄真门的师祖，沈绛直觉便是此人。
眼前之人微微颔首，“算是吧。”
“算是？可苍术是三百年前之人，你却说你认得千年前的广平君，难道你活了千年了？”沈绛满是疑惑的问道。
“我自然活不了千年。”苍术笑着摇头，“只是你又如何确定，你所处的是何年何月呢？”
“我当然确定，如今是新靖朝，萧氏当主，开平元年。”沈绛语气笃定得不能再笃定了。
“真的吗？”苍术一挥衣袖，眼前景色大变，“你看——”
就算沈绛已经预料到进入大江城之后，会见到诸多异象，但眼前景色依旧让他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火雾散去，眼前是一片死寂的世界，茫茫雪原，天地一色苍白。
“这是哪里？”
“是你所说的新靖开元年啊，这是国都的宫城，而你眼前的，就是永明宫中的太极大殿。”
但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死气沉沉的冰雪，白茫茫一片，没有什么大殿，也没有宫城，不见他所熟悉的亭台楼阁，也没有一个活人。
这是一片已经死亡的世界。
沈绛面色发沉，盯着他。
苍术不以为意，反倒微然一笑，“你这神态模样，倒又似他了。”
沈绛依旧眼眸冷冷地看着他，“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本来也就什么都没有啊，八侯之乱之后，华氏覆灭，这偌大的永明宫，被一把大火烧得七七八八，太极殿也只剩下这么一座台基了，你此刻看到的是你所称的开平元年三百年前此地的景象。”
“什么意思？”沈绛讨厌这些打着机锋需要他猜谜的话语，但他遇见的这些牛鼻子都喜欢这么说话，公治偃，乌啼，还有眼前这位所谓的玄门祖师爷。
“你既然到了这里，就应该知道了，九天之上，存有天道。”苍术道。
沈绛摇头，“我并不太明白，说实话，我都没有见过这位‘天道’老爷，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我以为我师姑他们，只是想利用什么邪术复国，而我刚好不喜欢她，想给她捣捣乱而已。”
想必清宁的从众，便是如同数日前他与公治偃在那浑河岸边的村庄里所见的升天观诸道了。前几天萧尹派人查访，大约知道左近城镇乡村，确实都有这般的寺观存在，战乱连年，民不聊生，这些观院中的道人便借机招揽人手，扩张势力。
难怪当初那些“娘娘”们，这般容易便能成事了。
沈绛记起一件事，当初公治偃说过，乌啼提起中洲有人借着昔日天地宫的名望招摇撞骗，败坏道门名声，所以乌啼找公治偃要那个老祖掌令，便是因为此事？
所以清宁是想效仿关外诸国，以教派立国吧。
“结果……”沈绛叹息，眼中还露出一抹哀伤之色，“结果，我师父却死了，他临死之前说见过你。”
苍术微一恍惚，“你师父？”
沈绛点头，“嗯，是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道士，乃是玄真门中人，叫公治偃，长得人模狗样，但满嘴胡说八道。”
苍术听他描述，忍不住一笑，“你说得这个人，我不认得，也从未见过。”
沈绛皱眉，“他是百黎洲孔雀王城的后人，你也没有任何印象吗？”
“百黎洲，孔雀王城……”苍术终于若有所思，但他最后还是淡然一句，“边国蛮地，夷人属邦，不值一提。”
“边国蛮地，夷人属邦，不值一提……”沈绛重复着他的言语，忽然觉得他的轻蔑中带着回避。
他并不想提起百黎洲。
三百年前，百黎洲随华氏而亡，南疆至今无一统之力，不过各土王割据的边陲之地，称为蛮地，倒也不为过。
但是在三百年前，百黎洲虽然不像是偃民口中那般的人间天国、仙境故园，却也是繁华旖旎之地。之前沈绛翻宫中旧书的时候，见其中有一本书中提起过前朝的孔雀王曾经携后妃子女入京朝见中原天子之事，其率领装饰着各色宝石的象队招摇入京，引得京中万人空巷围观。南国的富裕，令见多识广的首善之地百姓都啧啧称奇。
这样的地方，被称为“不值一提”，实在是轻忽了些。
“那，原先应该在这城里的人呢？他们都去了哪里？”沈绛又问道，他指得是清宁等人。
“他们在该在的地方，倒是你，方才有人与你同行，此刻你却孤身一人，你便不着急吗？”
苍术含着笑意问他。
“与我同行的那人，他的身手绝好，深有智慧，耳聪目明，我不担心他。”沈绛道。
萧尹是凌华天的弟子，他应该会看清这些迷障和把戏的。
“哦，是嘛……”苍术却不置可否，“当年，我也是这么自信的，但人心，如此捉摸不定，我在这迷局之中想了这么多年，依旧不明白，究竟是红尘迷人眼，还是本就是凡人软弱无能，才会如此多变。”
*
而另一重不知道是哪一处天地，同样被茫茫迷雾笼罩。
“你来了。”迷雾之中，有人说话。
萧尹转身。
说话之人是乌啼，他手持麈尾，身穿道袍，一身风霜，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看到萧尹之后，才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