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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黄金的终焉(三十九)

  自己不做选择,把压力和痛苦推给别人,这可谓相当恶劣的做法。
  可人们又怎么能苛责已死的亡灵?他们被当成兵器制造出来,以兵器的标准被培养、淘汰,死后也只能成为数据化的残留思念,寄宿在容器之内。从未拥有选择的权力,也不曾以自己的意志选择过什么。他们能做的只有留下一个卑微的可能性,一道在绝望中的微小光芒,试着去相信“如果有一天”而已。
  这就是他们的极限,人们要如何苛责?苛责什么?
  罗兰点点头又问到:
  “你们相信到这里的来访者能解决问题吗?”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来的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解决问题,全都是未知和不确定。”
  “既然如此,为何要让他们看到自己悲惨的过去呢?告诉他们:你们未来迟早也会走上这样的道路?对他们说:终有一天,你们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你们应该很清楚,造访者很可能因此憎恨你们,憎恨整个世界。至少,这对你们来说并不是必要的行为。”
  什么都不说,隐瞒起来就好了。
  罗兰如此想道。
  作为兵器,他们理应是舍弃一切多余成就纯粹强大的产物。作为残留思念,他们应该对把自己置于此种境地的世界充满怨恨。两种逻辑最终所指向的皆为毁灭之道。换言之毁灭才是他们应该期望的,也是唯一允许被期望的。
  既然如此,只要隐瞒下去就好。根本不必留下任何可能性,也不应该毫无保留的呈现真实的记忆。这对他们完成使命根本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倘若他们忠实履行被赋予的使命,那么只要欺骗造访者直至最后那一瞬间就可以了,或者干脆销毁隐匿一切记忆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
  但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留下这一切?让人有机会看到这些不为人知的真实?
  理由已经无需多说了。
  避过对方斜过来的视线,抬头仰望他身后的窗户。罗兰握紧了拳头,低声说到:
  “这是试炼也是赌博——验证人类和世界是否值得信任,赌一把这个世界和一切知性生命是否还要存在下去。”
  说的更明白点,他们期盼的,是“英雄”吧。
  跨越各种挑战和试炼,战胜敌人或怪物,不为计较盘算所困,能为所有人挺身而出,能向他们展示世界和人类并不是无可救药,除了不断重复相同的循环之外,还有着其它可能性的人物——英雄。
  “曾经有个男人非常接近这个领域。”
  记忆管理者侧转过来,与罗兰面对面。
  “那个男人很强,并且做到了迄今为止任何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符合‘英雄’这一称号,但他在抵达这里之前就倒下了。靠外力进入这里的你是否比那个人更强有待商榷,既然你出现在这里,并且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在开启新的大门之前,你必须回答一个问题。”
  这个赌博风险极高。
  首先很难相信真的有人能进入到这个领域;其次就算抵达了,那个人也不一定适合进行试炼;最后来的那个人能否值得托付也无法确定。如果他执着于自身的立场和理念,无法跨越执着和先入为主的偏见,即便进入下一个领域,也只会加速世界的毁灭而已。
  英雄,身而为英雄,不光要有强健的体魄和忍受苦难的毅力,更要有视集体利益大于个体利益的坚强意志和信念,只有这份执着和不惧牺牲的品质,英雄才能带领自己的族群于逆境中奋起,面对绝望亦战斗不息。这种特性的具体表现就是敢于舍弃。舍弃不必要的情感,不被不必要的事情干扰视线,坚强到敢于赴死,只留下了对整个种群的爱,为了这份爱不择手段。
  这份爱看似无私伟大,也确实可以做到在复杂极端的环境面前做到毫无留恋,能把“超人”的特性发挥到极限,但其过于纯粹。
  在惨烈的战争甚至末日废土之类极端环境下,唯有靠“纯粹”才能生存下去,但“纯粹”的另一面是狭隘,即拘泥于自身的立场和信念,无法宽容和客观的看待问题。这种过于坚守自己的正确很可能会在接下来的领域中导致错误的选择。
  为了确认他是否具备进入下一个领域接受试炼的资格,
  “你……愿意原谅‘李林’吗?”
  个体即群体,群体即个体。
  李林的所有行为,其产生的后果及相关责任,全都可以算到情感记忆模块中的亡灵们身上。
  这不是什么连带责任,没人会接受“砍人的是右手,左手是无辜的”之类的逻辑,包括罗兰在内所有受害者都有资格怨恨他们,同样也有拒绝原谅的权力。
  罗兰沉默了一瞬。
  在短暂的片刻里,一路走来的回忆在心中翻涌,经历了众多的邂逅与分别,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准确描述此刻的心境。
  “我……想,我真的,能……”
  不是勉强自己硬说出违心的话语。
  那是发自肺腑的感言。
  没有怨恨,没有激动,只有疲惫。
  罗兰并不想要战斗。
  置身于不战斗就活不下去,或是看不下去,只能用战斗去解决的状态之下,他根本无从选择。
  他只能战斗。
  说到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无疑就是李林。
  “为何不怨恨,为何不憎恶和埋怨,为何——仍能原谅?”
  原谅……?
  罗兰蹙起并不存在的眉毛。
  “其实那应该不能算是原谅吧。……只是我不想去怨恨,怨恨没有任何意义。”
  罗兰知道,有人会把这当成是他脑子有毛病的证据,也有人会指着他的鼻子骂“圣母癌”。
  他知道必然会有人有这样的反应,那些人是基于什么做出反应,他大概也知道。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去恨,在接触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之后,他也无法去恨。
  怨恨与憎恶不会产生任何正面的作用和意义,不管怎么去怨恨,怎么去声讨和复仇,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回来,怨恨的对象也不会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和酸楚。
  怨恨的尽头只有无尽的空虚——他已经再清楚不过。
  更不要说——
  “我不想因为怨恨,堕落成怨恨对象的模样。”
  那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自命清高。
  那是在看完了盖亚、阿赖耶识和李林的悲剧后,作为一名后来旁观者的一丝矜持和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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