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盖吴
所有对陈节的回忆只有一瞬,所以当贺穆兰陷入记忆中无可自拔的时候,只有牢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毯子里那个脏兮兮看不清脸面的男人将头竭力扭了过来,僵硬的动作一看就知道是不能动弹。
贺穆兰猛然间清醒,用足以杀人的目光瞪着那个牢头:
“你们对他上刑?你们居然对他上刑?”
“……小的,小的只是个牢头啊……”那牢头哭丧着脸,完全不明白这鲜卑大人怎么弄的像是突然要暴起杀人一般。
她明明早就知道他下狱几个月经历了什么啊!
“将……将军大人?”粗噶的像是砂纸磨过一般的声音从牢房里传了出来。
“给我开门!”
贺穆兰拍了拍栏杆。
那牢头早就得了指示,连忙从腰间卸下钥匙,哆哆嗦嗦的把门开了。
待贺穆兰走进牢房,那牢头犹如见了猛虎入笼一般,啪的把门甩上,又重新锁了起来。
贺穆兰在陈节龇牙咧嘴的表情中走到地铺边蹲了下来。因为在地下,只有稻草铺着的牢房到处都是湿湿的,这寒冷的天气里,贺穆兰只是蹲着就能感觉一股阴冷森然的气息往脖子里、袖笼里,各处有缝隙的地方猛钻。
一想到陈节在这样潮湿的牢房里待了几个月,贺穆兰就有毁了这个牢房带着陈节逃狱的冲动。
陈节的表情仿佛自己还在做梦,贺穆兰忍着鼻中的酸意,伸手去摸他的伤势。
她虽是法医,但对人体的结构比大多数医生都要熟悉。之前有人说他的肋骨断了,她得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
谁料她刚伸出手去,陈节就反应剧烈的提起了手臂向前格挡,然后被自己猛然间条件反射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疼的痛叫了起来。
“陈节,莫慌……”
贺穆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我不是要丢你。”
***
陈节的肋骨确实有伤,但据他说,那刑官不知为何对他下手很轻,贺穆兰摸了下,只是有些骨裂,肋骨断了却不至于。
但是骨裂若是放着不管,很可能导致骨裂缝隙扩大,或者有气胸和咳血情况出现。
贺穆兰脱了皮裘,直接裹住了陈节。
温暖还带着人体温的皮裘罩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冰冷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丝暖意。
“……因为我突然不再给你送信,虞城那边又传出我在家中待嫁的消息,所以你就没来了?”听了陈节的回答,贺穆兰的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大石。
陈节和鲜卑人还是有所不同。鲜卑的儿郎们听说花木兰要嫁人,都纷纷前来求娶。而身为汉人的陈节听说花木兰要待嫁,就为了避嫌不再主动上门。
“你是不是觉得花木兰要嫁人一定要斩断过去的一切才嫁的掉?就算你不来,我和男人们同吃同住十二年的事难道斩断的了吗?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花木兰坦坦荡荡,为何要为了嫁人隐藏这些!若是介意这个的人,我回嫁吗?我会看的上吗?”
贺穆兰和陈节说话完全就是自己人的口气。这种突如其来的熟悉简直就像是随着她的记忆一起回来的一般。
“是我糊涂了……”陈节从来不敢违抗花木兰的话。“那时候,我一进虞城就听到他们在您背后的指指点点,他们说您以前是将军,手底下肯定很多亲兵往来,亲兵都是要贴身保护的……”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但不用往下说,贺穆兰也知道那些都不是什么好话。
说不定还有些类似于乡间艳1遇一样的东西。
“那时候我想着等您婚事定下来我就去拜访,可是一直都没等到您订下婚事,而您也一直没有给我写信……”
贺穆兰无奈的抹了把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木兰忒爱写信了!
问题是,她穿过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到回信这种东西!
一封都没看到!
照理说花木兰和别人写信,总有回信吧?就算不会写字,随着东西带点纪念品什么的总有吧?可是她穿过来以后除了那堆财物,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的信件。
阿单卓要不跑过来,她都不知道花木兰默默地资助了这孩子家这么多年。
狄叶飞要没跑过来,她还以为花木兰和他分了帐子以后就没再联系过。
现在已经有阿单卓和狄叶飞两人因为没收到信而跑到花家来看个究竟,这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担心花木兰而过来看看。
花木兰到底赡养和维系着多少同袍及其家人?
“你不要跟我说,以前你私运那么多次粮食,都是替我去给那些人家了?”贺穆兰突然想起县丞的话。
“我……”他羞愧的说道:“是我无能,以前那些粮食,都是我从库里取了先送去,再用您给的绢布财帛去刘宋的商人那买粮食补上的。我们这里离刘宋比较近,粮食倒比其他地方好买些,也便宜的多。但在那些商人手中买粮,比本地买要的时间长得多。
“我……我是想着给您省点钱,多换一些粮食。”
“是我连累了你。”
贺穆兰没有责怪他为什么不直接送财帛去那些人家,也不会怀疑他是不是从中谋了私。
陈节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从阿单卓那里她早就知道了,若直接送这些东西,倒会让穷凶恶极之人起了坏心。若是妇孺和老幼,拿着绢布和金银出去买东西,还会给人盯上。
买南方的宋人过来卖的粮,要比北方各地便宜的太多了。北魏初年商业凋敝,又没钱流通,民间的交换规则混乱的很,往往在东边一尺,西边就是一丈。大宗交易在民间也是几乎没有。
他是练兵的军尉,不能擅离职守太久。买了“走私粮”派人送出去,比他亲自到当地一处处买一家家送要更有效率。
“你为何不和我早说。”贺穆兰叹了口气。“若早说,我无非就辛苦点,每户同僚都去一趟,帮着他们的家人在家乡置办田地就是。”
.
“将军……你怎么了?”陈节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那些都是奴隶和贱户,只能在你名下做些贱役,哪里能有田地去耕种?”
“咦……”贺穆兰仔细翻了翻脑中的记忆。
哪里有什么奴隶?
花木兰还是养奴隶的人吗?
“……其实我没给你们写信,不是因为我要嫁人。”贺穆兰红了红脸。
同一套谎话她说了太多次,实在是羞愧。
“今年我生了一场病,醒来后脑子浑浑噩噩,许多过去的事情都没什么印象。非得看到那些人、那些事,才能想起来。
陈节捏了捏拳头。
因为乡人的流言蜚语,伤害太大,所以生了心病吗?
在军中如此威风凛凛的将军大人,一旦回了乡后,也要被无知的闲汉粗妇在背后指指点点,压力竟然大到病倒?
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她是该多么伤心啊?!
一时间,陈节对这个世界的愤怒随之而来。
不就是因为是个女人吗?!
不就是因为她干了男人都不一定能做好的事吗?!
不就是因为她不能生孩子吗?!
这有什么错!
错的是这个世道才对!
.
贺穆兰看着陈节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段过去的记忆里,陈节的脑补能力简直让她这个现代人叹为观止,而他年少时那种得意洋洋的轻狂也让花木兰有了许多困扰。
什么kua下能跑马,胸口碎大石之类的,都是从这个亲兵嘴里流传出去的。
一想到陈节可能把花木兰想象成一个躺倒在病床上的娇弱林黛玉,贺穆兰就觉得自己有义务纠正他那可怕的想法。
所以她匆忙纠正道:“你莫想的太多,只是一场风寒,可能是风邪入脑,所以才有了这个毛病。”
贺穆兰解释的越多,陈节就越觉得事实是他想的这么回事。
他的这位将军大人实在太会隐瞒真相了,同行十二年,都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她肯定是想独自隐忍这伤痛。
“不说这些了。这些都该是你出狱后该商议的事情。”贺穆兰有些内疚的看着花木兰的旧部下。
“那几车粮食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那些军奴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您从柔然死营救回来养那些奴隶啊。”陈节睁大了眼。“那群孩子和老人,您想不起来了吗?当年从上到下都反对您养那些人,所以您让他们在黑山城跟着百工学艺,又把赐下来的田地给那些工匠当学资……”
“今年关外大旱,黑山那边粮食都吃不起了。他们还有老人孩子要养,我想着几车粮食,把家里钱凑凑再拿些东西去换也不是凑不起,就没想着打扰您。”
“至于粮食……”陈节一想到粮食的去向就七窍生烟。
“被人劫走了!”
“既然是被人劫走,你照实说了就是,何必忍着酷刑咬牙不松口。”贺穆兰皱紧了眉头。“陈郡竟有贼寇?”
“我不能说,一旦说了,倒牵扯到您和我一起盗运军粮了。我是半路上被劫的粮食,那些军奴的下落要是露了行踪,还要坏了您的名声。”陈节摇了摇头。
“这和赈济之前那些同军袍泽的家人不同。这是要拿军粮去蓄奴的。还不如就让他们以为我是运了军粮拿出去卖,反正都是一样的罪名,何苦再牵扯进来您呢。”
“你押送那批粮食用了多少人?劫走粮食的多少人?什么穿着打扮,什么口音,你可还记得?”贺穆兰狞笑了起来:“我这次来,还带了几个‘大人物’。等我想法子把你弄出来,咱们再来找这些人算账!”
“我带了十来个部下亲自押运的。应该不是本郡的人,听口音也不像是汉人和鲜卑人。他们人人骑马、很少说话,像是流寇或者马贼一类。贼首身手不弱,我只在他手下撑了一刻钟的时间,就被他的双刀砍伤了胳膊。要不是跑得快,怕是胳膊都没了。”
“等等,你说什么?”贺穆兰眨了眨眼。“双刀?”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贼首是不是年纪很轻,带着一只佛像耳坠,满头卷发?”
“正是!”
“盖吴!”贺穆兰恨地一拍墙壁。
牢房的墙壁震了一震,砖石粉尘簌簌地掉落下来。陈节不知道自己的主将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竟不知他除了会绑架,居然还会劫道!三四个月前,也不知道他来陈郡又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这群卢水胡人不在杏城和西边好好待着,东南西北到处跑什么?
“将军竟知道那贼首是谁?”陈节露出钦佩的表情。“将军真是见多识广。”
“你想的太多了。”贺穆兰好笑地开口。
“他也去我家偷过东西。偷不成就抢。还绑了一个富家公子,累得我跑了老远去和他打了一架。”
“那一定是将军赢了。”陈节满脸骄傲。
“这是自然。”贺穆兰点了点头。“我替你报了仇,那一战我敲断了他的肋骨,逼他发誓不准伤害平民。”
一想到盖吴也被自己打断了肋骨,贺穆兰就觉得这老天有眼,盖吴绕一圈栽她身上,果然是因果循环。
应该敲的更狠点的!
“我先回去和几个朋友商量商量该怎么处理你的案宗。那几车粮食倒是好办,我这里钱是管够的,买了补上或者直接赔偿就是。只是不知道你这罪名要怎么判。若是判的太重,少不得还要打点一二。”
贺穆兰叹了口气。“此事因我而起。若实在不行,我便担了你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当罢。”
“将军不可!”陈节摇起了头。“若是如此,我之前受的那么多罪就白受了。”
“你先安心养伤,我说你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成家。但凡在此处有家里人在,至少吃穿上也有人打点一下。”
贺穆兰温柔的拉起毯子,盖住了他的腿脚。
陈节苦笑了一下。
要偷运粮草,经常还要时不时离开一阵子去找那些刘宋的私商,他哪敢娶媳妇呢。
那不是连累人家姑娘么。
他这“德操”的字,都快被自己羞辱完了。
“我倒没什么,反正光棍一条,寡母也去了。”陈节不在乎地说。“只是那贼寇一伙显然是流窜到此处,您既说他已经走了,又去何处寻觅呢?”
“你莫操心。”贺穆兰眉飞眼笑。
“我那有一群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