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伙伴(一)
“吾乃怀朔花木兰。”
贺穆兰被重重围困后,说出这么一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去和你们太守说,我有军功十二转,该他来拜见我才是。”
大魏的武官一职,分为“勋官”和“命官”两种,前者以上阵数、杀人数、以少敌多次数以及击杀敌将的人数为标准,分为十二转,最低者是一转,杀人数十便有,而到了最高,则是十二转,称为“上柱国”,勋官二品,无实职。
虽然无论你军功有多少转都不一定能成为真正二品的实缺官,但就如同后世“某某某享受某某某级待遇”一样,勋官是武人最高的荣誉,若是不留在军中而想要出仕,就靠门资、出身和勋功来排定品级。
勋官是终身的,命官却是朝廷任命的。
对于很多即使当了官也没啥俸禄,还不能像在军中一样靠战利品获得收益的军户来说,在沙场上奋斗获得军功获得勋爵比当实缺官要牢靠的多。
贺穆兰从军十二年,天子论功行善时正是“十二转”的上柱国武勋,即使见了太子,也可以不必下跪。
她每年都会有皇帝赏下的赏赐,若不为官,十二转的赏赐也够她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
在大魏,军功高便是有了一切,当今天子拓跋焘更是推崇勇士,对十转以上的将士都极为优待,如今朝中军功十二转者绝不超过十人,而出身只是普通军户的,只有三人。
花木兰因为是个女人,所以即便名头更响亮一点,也不能授官。可是过去部落制的时候,鲜卑女人也是能掌兵的,花木兰领了十二转的军功,军中就一直承认她的地位,是以无论是来求亲的十四羽林郎,还是太子殿下拓跋晃,都以“将军”称呼花木兰。
这称呼称全了,应该叫做“柱国大将军”,寓意国之栋梁。
贺穆兰刚刚把自己称呼报出来的时候,那群围了她的皂吏还懵乎乎地互相看了一眼,虽然觉得她的口气似乎很了不起,却没有什么记忆。
“怀朔华木蓝,谁啊?”
贺穆兰的“花木兰”是用鲜卑话读出来的,这些皂吏多是汉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三个字,互相询问。
“怀朔不是北方的军镇吗?难不成是北面哪个达官贵人?”
“达官贵人应该在平城才是,怀朔那黄沙漫天的地方……”一个皂吏嚷嚷了起来。“哪有达官贵人就带着个又矮又呆的黑小子出门的!这一定是哪个乡下地方的鲜卑人来糊弄我们!”
“你!我……”阿单卓听他们这么侮辱花姨,又说自己“又矮又呆”,顿时挥起拳头,想要和他们拼了。
贺穆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蹙起了眉头。
她以为花木兰的名声在平陆很响,至少痴染和若叶都听过。结果这群皂吏却像是没有听闻过一样,而且连军功十二转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难不成这些人是江仇专门用来做恶事的走狗,不但武艺稀松,连见识也没有,只是听话而已?
“怀朔华木蓝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说我是平陆王元宝呢!谁知道你谁啊!”一个皂吏发出不屑的嘲笑声。
“就是就是,还军功十二转,就是三十六转也……啊啊!”
一支不知道哪里射来的箭擦着他的头皮过去,他只觉得头皮一凉,然后就是热热的东西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那说话的皂吏一摸额头,顿时发出惊恐的叫声:
“啊啊啊!流血了!”
“标下不知是花将军在此,居然还敢对您举剑,是我们无理,这就和您赔罪!”那在城楼上协助围困花木兰的城门官放下手中的弓箭,一个军礼单膝跪了下来:“请花将军原谅!”
“请花将军原谅!”
知道花木兰是谁的城门官齐刷刷跪了一片。
贺穆兰在被皂吏嘲笑之时,真的尴尬欲死。
这是她第一次借用花木兰的名声,还特地为了不堕花木兰的名头,用了“吾乃怀朔花木兰”这么有型的开场白。
结果瞬间就被“我还是平陆王元宝呢”给啪啪啪的打了脸。
这个时代咨询不通,很多你以为别人知道的别人不知道,你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却有可能在街头巷尾中获知。贺穆兰太高看了花木兰的名头,也高看了这些寻常皂吏的见识。
皂吏们不过是一群贱役,没有官职俸禄,全靠县令发米粮过活,名为吏,实为走狗,甘做恶人走狗的,又能有什么本事?
贺穆兰的羞愤根本无法纾解,她甚至想要拔出磐石来狠狠劈这些人一顿。
居然侮辱她的偶像!他们是想要被一个个揍,还是想一起被揍?
就算被射成刺猬,她也忍不住了!
那城门官的一支箭解了围,也阻止了她的暴走。那一声“花将军”让她的眼眶热的都快要涌出泪来,而那群城门官行礼跪地,更是让她那一瞬间有了一种奇异的满足。
没钱怎么了。
没官怎么了。
就算这些皂吏瞎眼又怎么了。
军中还记得花木兰!
.
城门官跪下的时候,就有皂吏飞速回去回报了。
这城门官虽然只有八品,却是此地郡兵的首领,手下带着一百多人,专门负责把守四门。
切莫小看城门官,大魏的地方镇守部队晋升极慢,尤其是南方毫无征战的地区,城门官便是一地郡兵中油水最肥、最安全、福利待遇也最好的一群人。别看陈节当个郡尉,每个月的油水还不见得比城门官多。
普通郡兵若是想要当上城门官,要么就是靠山够硬,要么就是手底下有真功夫,揍的别人爬不起来,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可以被小觑之辈。
这城门官也是从军中退下的,靠着以前老上司的门路当了此地的城门官。只是他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富庶之县,如今却也变得冷冷清清,绝没有以前客商、手工业者络绎不绝的景象。
只是一来他也要糊口,二来那老上司也是支持江仇这边的人,所以有时候只要他手伸的不长,他能闭一只眼就闭一只眼。
要是钱给的够,事情又没什么厉害干系,他帮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前提是,不能惹祸上身。
花木兰的威名,他昔日还在军中时就有耳闻。他东平郡的这位上官,也只是花木兰手下的手下,一名千夫长而已。
这样的人,他哪里惹得起!
皂吏们出声侮辱花木兰时,这城门官就觉得不好,因为花木兰的脸色青白的太吓人了。
他倒不怕自己日后倒霉,而是怕这些人惹恼了这位将军,让她怒而出手,那小事变成大事,自己以权谋私的事情就挡不住了。
于是他不惜冒着得罪江仇的危险出了手,又将花木兰高高捧起,悄悄补回她的面子。这些“英雄”们都是人和人之间这样“造”出来的,他当了这么多年城门官,送往迎来的事情看的多了,人走茶凉的比比皆是,但只要人家还记得你,你就是个人物。
这便是小人物生存的哲学,贺穆兰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她那被军中记得、连城门官都尊重无比的场面,竟是这般促成的。
但无论如何,贺穆兰确实踩着台阶下来了,下来的还很舒坦。阿单卓甚至已经想要原谅这个拦住他们的城门官,请他去喝酒了。
这世上男儿最痛快之事,便是英雄惜英雄。
“花将军,这应该只是一场误会。您身份贵重,由这些皂吏押着回去未免难堪。这样吧……”那城门官将手中弓箭往身旁手下身上一扔,抱拳道:“卑职带人亲自送您回衙门说明误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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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穆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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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单卓。
这么礼遇尊崇,说到底还是要再回去见那狗官?
这和说好的“华容道义释曹操”段子不一样啊!
***
贺穆兰和阿单卓两人策马在集市狂奔的情景还没传出几个人去,这两人就被江扒皮的人给拦截回去了。
这让许多想看周扒皮倒霉的百姓由不得发出一声长叹,诅咒这位县令一手遮天,连武艺惊人、骑术精湛的鲜卑勇士都逃不了他的魔爪。
只是不过顷刻的功夫,平陆的百姓就觉得他们的猜测大概是错误的。因为没有一个被抓住的人会这么……
呃……
趾高气扬?
那被很多百姓坚持认定成“来巡查的达官贵人”的贺穆兰,此刻正好端端的坐在她那匹神骏越影之上,旁边有步行的,佩着腰刀和长枪的城门官护卫。
这些门官胸前大大的“卒”字,证明了他们是郡兵而非那些讨人厌的皂吏,而他们谦卑温顺的态度足以说明马上那位骑士绝非阶下囚的身份。
这让贺穆兰“大人物”的身份又一次被坐实了。有些人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要想法子去搭个话伸个冤什么的,至少能露个脸面。
万一被这位大人看中,也做个随从什么的呢?
而江县令的那些“虾兵蟹将”,甚至连给那位大人牵马的资格都没有,只不过跟在那位大人身后的随从之后,还离得较远,连边都不敢贴的太近。
有些人开始憧憬江仇的好日子到头了。有些人觉得这大人和城门官关系这么好,又在往衙门里走,怕是蛇鼠一窝。
总而言之,在各种形形色色的猜测下,一群百姓半是看热闹,半是想要满足自己的某种心思,纷纷跟在贺穆兰一群人的身后往衙门而去。
“师兄,我看花施主似乎没有什么危险……”爱染穿着一身贺穆兰买来的旧衣衫躲在一处货摊后面,和身边的痴染小声嘀咕。
痴染却比他更加自在。他靠在墙边,一副吊儿郎当看起来就像是乞丐的表情,状似无意,实际上余光一直看着集市那边。
“没什么危险,她应该就带着阿单小弟出城去了,又哪里会往回走。”痴染皱着眉头。“我们在这里再等几天,看看花将军会如何。”
“花施主之前好像和阿单大哥说过,说她若是去报恩寺浮屠被抓住,叫他快马去陈郡的太守府找什么人。若花施主真的陷在牢里,我们就想法子去陈郡吧。”爱染愁眉苦脸地搓了搓手。
“我连找平陆都找了许久,陈郡在哪里?这可真要命了。”
“陈郡在最南边。”痴染做乞丐时流浪过不少地方,“再等等看吧。情况要是不对……”
他咬了咬牙。
“我们就去陈郡的太守府。”
.
江仇接到消息走出衙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让他厥过去的画面。
不知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百姓围在其后,就连城门官也跑出来凑了个热闹,殷勤的伺候那坐在大宛良马上的鲜卑人下马。
旁边的百姓眼睛都瞪得滚圆,就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偏他和若干太守刚刚从那该死的小吏身上得知了这个鲜卑人的身份,就算他想要建立起声望,此时也不敢在太守面前摆他七品官的架子。
十二转,二品。
他这辈子都摸不到边。
所以他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像是一个傻子一般矗立在冬日的寒风中。
天知道他的心都快掉到冰窟窿里去了。
这群傻缺!
知道点子棘手不知道装傻把他放走嘛!
拉回来让他们家老爷给这个女人赔罪不成?脸还要不要了?
那群百姓见江扒皮一没有抖官威二没有摆架子,甚至跑出来迎接,顿时个个喜笑颜开,就差没有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了。
这家伙还是碰上更厉害的了!
只见马上那个身材修长,面容冷淡的鲜卑人婉拒了城门官的好意,长腿一跨,猿臂一展,干脆利落的滚鞍下马,转过身来。
江仇眼见着这个自称“怀朔花木兰”的棘手家伙,用冷漠和不耐烦的表情将脸朝向他的方向……
……
然后扶住额角,像是看见什么嫌恶之人一般蹙起了眉头。
****
让贺穆兰头疼的不是别人,却是江仇身边那个穿着一身裘衣、带着鲜卑皮帽的中年男人。
从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贺穆兰屡屡忆起往事时的头疼欲裂一下子又袭了上来,一个熟悉的名字也跳到了她的嘴边。
“若干……人?”
这是什么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