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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的烦恼

  地弗池。
  从柔然到金山,路上只有几处有水源,高车部族派来带路的都是熟识路径的向导,所以狄叶飞一行人行走的非常容易。
  他们拿那位打着赫连旗号之人的马换了不少高车奴隶和他们的高车。和他们做“交易”的居然是柔然大名鼎鼎的浪子,右贤王闾毗,这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闾毗这个人,即使在柔然也是一段传奇。
  他是上任的斛律可汗与北燕公主乐浪公主之子,斛律去求娶乐浪公主之时,还并不是可汗,只是社仑可汗之弟,在乐浪公主嫁过来之后社仑死了,斛律一下子变成了可汗,乐浪公主也成了可敦。
  但很多人都曾传闻,说闾毗不是斛律可汗和乐浪公主的儿子,而是老可汗社仑可汗的私生子。柔然也有类似“初夜权”的野蛮规矩,人人都说乐浪公主在回到柔然后被老可汗“抢过”,后来才嫁给的斛律。
  乐浪公主是老可汗的弟弟斛律献马三千从北燕求回来的妻室,可妻室却被老可汗占了,这是一种屈辱。好在社仑后来被魏国所败,死于回柔然的路上,斛律便登上了汗位。
  根据“兄死弟继”的规矩,乐浪公主又回到了斛律的怀抱中。
  这是所有和亲柔然的公主都要遭受的屈辱,而草原上的主人则是靠制造这种屈辱让属民们畏惧和宣誓主权。
  这件事让闾毗的出身很尴尬,他虽名义上是老可汗之弟斛律的儿子,但亲生父亲却是老可汗社仑。
  他一生下来就拥有父母的恩赐和牛羊,老可汗赐了他草场几处,马匹成群,部落十座。他名义上的父亲则后来又成了柔然可汗,他便是两位可汗之子,乐浪公主又一直受宠,地位之尊贵,可想而知。
  闾毗渐渐长大,因为长得比大多数柔然人要英俊,颇得所有人的喜爱。为了抵抗北魏,柔然和北燕一直结为同盟,使得闾毗的作用也十分重要。
  但闾毗的地位,后来就渐渐变得尴尬了起来。
  斛律登上可汗位置时,社仑刚死没多久,社仑的亲兄弟们都在争夺汗位,斛律因为有北燕的支持登上了汗位,并不能服众,几年后,他的侄儿步鹿真起兵造反,将斛律可汗绑架,驱逐出境,送到了北燕,乐浪公主则仓惶逃离。
  北燕王冯跋答应借兵给斛律平叛,但返国的途中,斛律莫名其妙的死在了燕国士卒之手,燕国和柔然就此交恶,乐浪公主和闾毗的位置也就更加尴尬起来。
  再后来,大檀作为镇守西边的大将起兵镇压内乱,在部将和其他部落主的拥护下杀了步鹿真,平定了内乱。大檀的父亲是社仑可汗最小的叔叔仆浑,他与社仑、斛律同辈,最后由他凭借着人望和地位登上了汗位,成为了柔然的大檀,汗名“牟汗纥升盖”,意思是“获得最后的胜利”。
  乐浪公主又一次根据“兄死弟继”的规矩,被嫁给了大檀,成为了一位阏氏。闾毗也因为如此被迎接了回来。
  闾毗的身份更加尴尬。他是斛律可汗的长子,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是老社仑可汗的幼子,他才是真正能继承汗位的“王子”,但大檀那时候坐拥兵权,闾毗也年幼,根本不能服众,人人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天之骄子沦为可汗的“侄儿”。
  好在乐浪公主是位非常有韧性的女性,一直保护好了自己的儿子,并且为了儿子继续斡旋。
  大檀那时刚刚继位,他之前一直镇守柔然西境,颇得人心,后来初登可汗之位,部落之间各种明争暗斗让这个年轻可汗伤透了脑筋,直到他善待闾毗母子,收复斛律留下来的人马后,才渐渐有了一定的人望。
  闾毗继承了他“父亲”的领地和牛羊属民,大檀数次南征,一边平定柔然各处的部落,一边不断地对北魏进行骚扰和掠夺,柔然的国势一时强盛无二。
  直到十五岁的拓跋焘御驾亲征,成功击退了大檀大举入侵的二十万蠕蠕部队,这次的铩羽而归,让柔然再一次陷入内讧中。
  柔然是无数部落主联合起来的国家,只是为了获得胜利和战利品才紧紧围绕在柔然汗王的身边,一旦汗王不能带他们赢得胜利,就会被他们无情的抛弃。
  大檀在最窘迫的时候,感受到了来自已经成年的儿子们带来的压力,便召了在闾毗来到柔然的汗庭,委以重任。
  闾毗从小接受其母乐浪公主的教导长大,对汉学也十分精通,并且通晓数国的语言。他在柔然频繁派出使臣,交好北凉、赫连夏和北燕,甚至足迹还到了刘宋,采取远交近攻的政策,孤立北魏。
  但北魏的强大和崛起让闾毗发现即使所有小国联合起来,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所以他的政治理论发生了改变,转而认为应该慢慢消灭北凉、赫连夏和北燕这样的小国,壮大自己后再谋划魏国。
  这样的政治理念在柔然被称为“西进”派,和主流的“南进”派格格不入,自然更会有一些矛盾出现。
  对于大檀来说,有一个人为他分担矛盾,处理纠纷,让他得以通过平衡之术达到统治其他部落的目的,这闾毗的作用就达到了。所以明明被大多数人否认和攻讦的闾毗,却越走越高,渐渐到了右贤王的位置。
  匈奴后裔都以左为尊,右贤王并不如左贤王的地位高,但如今的左贤王是被视作“太子”一般的大檀之子吴提,右贤王便已经是柔然能给予的最高官职了。
  这样的右贤王显然不能服众,待大檀坐稳汗位之后,闾毗也就意识到继续处在柔然核心的地方很危险,别的不说,那个如同恶狼狡狐一般的吴提就会把他撕碎。
  于是闾毗离开了柔然王庭,带着心腹的随从和自己少数精锐的骑兵,开始在柔然的境内四处游荡,美名其曰“巡视”。实际上就是出去避避风头,等候可汗大檀的召唤。
  这样一位尊贵的柔然贵族会让他们遇见,自然是让狄叶飞等人都吃了一惊的事情。而狄叶飞最先想到的念头不是避让,反倒是把这位“右贤王”抓到魏国去会有多大的军功。
  熟悉柔然情况的高车人解释了半天,狄叶飞才知道这位“右贤王”只是个好看的摆设,不会有柔然人愿意为了他妥协什么。而他还是个柔然少有的“西进派”,在一定意义上,反倒有利于魏国。
  在得知这“右贤王”不是什么大鱼以后,狄叶飞对他的兴趣就降到了最低,他们身负重任,若不是有极大的利益,他们是不能冒着风险去抓一个没有什么用的人的。
  所以他们做完交易就走了。
  可是这群蠕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那以后,一直就跟在他们的身后,既不加入,也不干涉他们的行动,但就是若即若离的跟着,让人不得不提防。
  “狄叶飞,怎么办?那个右贤王是不是看出什么不对来了?”和他同来高车的同袍们都隐隐以他为首领,这个叫屈贺余的小伙子就是他疯狂的崇拜者。
  狄叶飞的武艺不弱,长得又雌雄莫辨,原本就被人视为“军中女神”一般的存在。这趟来柔然,远离国土,又穿越茫茫无边的草原寻找金山,若不让他们有一个精神支柱,很容易就会丧失各自的斗志。
  高车部族的人愿意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摆脱高车一族沦为奴隶的命运,是为了将族中的老幼接到他们看起来如同天堂一般的大魏去生活,可这些出身大魏的高车裔士卒做这件事,大多全是依着自己的本心。
  “他要跟就随他跟,有本事一路跟我们到金山去。”狄叶飞对那个络腮胡也是烦躁,“我们一路小心点,不要露出了马脚就是。”
  他们已经尽力以高车人的生活方式行动,他们交换来了大量的高车男性奴隶,告诉他们,他们要回金山去会盟,等到了金山,他们就能找到部落收留他们,恢复自由人的身份。
  这让这些高车奴隶拼了命的要回金山,在他们的帮助下,一路上顺遂无比,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草场,哪里有部落,都似乎就在他们的心中。
  他们的灵魂在黑山,他们的先祖在敕勒。
  无论是向西还是向南,他们凭借着一代又一代的口口相传,将回家的路径传递了下去。
  这便是高车部族的狄姓族人们为什么要狄叶飞用马匹换高车奴隶的原因。因为只有他们,能带着他们破除一切万难的到金山去。
  高车的奴隶们都在后面驾驶着高大的车子,狄叶飞等人则骑着骏马在前方开路。高车人经常游牧在草原上,驾着他们的车马,成为草原上柔然人们眼中的肥羊和可以劫掠的对象。
  但狄叶飞的车驾非常安全。首先,这支高车部落里没有女人和小孩,全是正在壮年、有佩戴兵器的青年。这是典型高车“易货”队伍的标志。其次,这支高车人的车家里,居然既有左贤王的徽记,又有右贤王的徽记。如今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草原上的牧草丰美到牛羊都走不动路的程度,这样的季节,没必要冒着危险去进行抢劫。
  他们一行人非常顺利的朝着金山下而走,直到行进到了“地弗池”这个地方。
  地弗池是这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水源地,所有游牧到这附近的队伍都会在这里装载可供人畜使用的用水,狄叶飞他们也不例外。
  可他们离地弗池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听到了来自于孩子的哭叫声。
  小孩子的声音总是传的比大人远的,因为孩子的声音很尖利。当这尖利的声音一阵阵地刺入他们的耳膜时,让狄叶飞等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前面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哭叫声?
  “去看看!”狄叶飞拉起风帽,他的脸总是给他惹祸。“我们是一定要去储水的,躲也躲不掉。”
  等他们渐渐离地弗池近了,便看见了足以让人怒气填胸的一幕。
  地弗池边,一支蠕蠕骑兵正在劫掠在水源边给牛羊喂水的草原牧民。
  这支部落的规模很小,还没有狄叶飞带出大魏的高车人人数多,而且还有不少老人和小孩。
  这些骑兵的马上都绑缚着妇人,有几个还反身在她们的身上又抓又捏,其丑状简直不堪入目。
  老人们被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鞭打,无法站起身子,小孩子们一边凄厉地叫着妈妈追出去,一边被马鞭和穿着皮靴的脚赶回来,成年的男人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有几个小孩大概是豁出去了,抓住那些骑兵的马尾,任由战马拖着到处跑,就是不放手。
  一个老人用蠕蠕话大声地喝骂着:“我们把年轻的子弟送给你们去打仗,和你们一起同生共死,就算你们不记得一起打仗的情谊,总要记得是谁给了你们过冬的牛羊和衣衫!哪里有你们这样的畜生,打了败仗回来却凌虐自己的族人!畜生!畜生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老人的喝骂起了作用,还是这些蠕蠕骑兵真的心中有愧,他们并没有拿他怎么样,只是不停的驱赶着小孩子,要带女人们走。
  “她们已经没有丈夫了,而我们需要新的孩子,强壮的,有父亲的孩子。”一个骑兵用马鞭挥退一群小孩,大骂了起来:“你们没有了男人,反正很快就要死完的,不如把女人给我们带走!”
  孩子们更加恐惧的尖叫哭泣了起来,老人们骂骂咧咧,有一个小男孩的背后还用布巾缠着一个小婴儿,小男孩去拽他妈妈的时候,婴儿不经意从他背上滚了下来,周围骑兵挥舞着鞭子,马蹄不停在地上踩踏,眼看就要踩中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
  妇人的尖叫像是一根锥子扎在了狄叶飞的心头上。
  婴儿滚落在地上,几个老阿婆飞奔过去把它抱起来,一个老阿婆被马蹄撞到,马蹄从她正面踩过,顿时肚破肠流,痛呼一声死了过去。
  另一个阿婆抱回了孩子,一边嚎啕大哭着一边用尽力气奔逃。可周围都是马,她们的哭叫声和尖叫声惊到了马,让这些蠕蠕的战马更加疯狂地胡乱奔踏了起来。
  “吁!吁!该死,惊马了!”几个蠕蠕骑兵发现怎么也安抚不了自己的马,一边咒骂着一边更加凶猛地呼喝着身边的老人孩子。
  “不是我要杀她的,她自己撞上来的!你们都走远点!走远点!”
  .
  “狄叶飞,都是蠕蠕,我们别管了吧。等他们走了我们再过去。”几个高车士卒看了看远方的情形,大致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常年和蠕蠕征战,对这些人实在没有好感,更有一种“他们自己在内讧,那太好了,内讧到没力气南下才好呢”的想法。
  狄叶飞原本也不想管这事,直到那个老阿婆一边抱着孩子狂奔一边嚎啕大哭的时候,让他没办法继续坐在马上了。
  “对方也就三十多个人,实在算不上什么精锐。而且看样子,像是败逃的溃兵,要回部族去的。”狄叶飞咬了咬牙。“这些溃兵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回去休整一年,明年又成了南下袭击黑山的精兵,不如趁他们现在人少,将他们杀了,拿了他们的马去换物资。”
  几个高车士卒听了他的话,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细想想也确实有理,便都点了点头。
  “你是头领,你说,我们做。”
  狄叶飞打了个唿哨,带着黑山大营出身的几十骑向着水源地的方向疾驰而去。他最擅长用的是双戟,但在柔然用如此精良的武器会遭到别人的怀疑,所以只带了一把最普通的刀出来。
  但他穿着的内甲,却是贺穆兰和若干人等昔日伙伴找出来的好货色,一般的流矢根本不足为惧。
  狄叶飞带着一群骑兵冲锋而来,在水池边的蠕蠕们各个大惊失色。他们的战马被这群老弱妇孺所惊,一时半会无法控制,在控制那些老汉的骑兵们看情况不对,立刻驾马上前,从马鞍边拿起弓箭,对着狄叶飞等人拉弓射箭。
  狄叶飞等人在黑山出战的次数,大大小小也有十几次了,那里畏惧这几根箭头,当下伏下身子,挥舞着马刀砍杀上去。
  狄叶飞带的人,人数要比他们多,这些蠕蠕见势不好,驾着马就要逃跑,无奈马头到处乱摆,也只能举起武器,准备迎敌。
  先前被控制的几个老汉年纪甚老,那破口大骂的更是白发苍苍,见有强人来援,使看着他们的骑兵都上前迎战了,立刻怒发如狂,找到那个踩死老阿婆的男人,活活拽着他的脚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
  那男人被拉下来的时候比老汉还惊慌,手中大刀乱舞,劈砍了这老人许多下,可这老汉不管不顾,掐住他的眼睛,咬着他的喉咙,无论对方如何挣扎都不放手。
  狄叶飞和同袍们挥舞武器,将这些蠕蠕的性命一一收割。他们如今不在出战,不需要记着自己的军功,也不要砍下头颅,只有一个目标,便是将他们全灭在这里,打得兴起时,甚至连诛数人,周围的蠕蠕老幼见他们如此神勇,一个个都看呆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狄叶飞还保持着清醒间或看见有小孩跑到马蹄前面,立刻调转马头,呼喝别人让开。那些小孩也是倔强,哪怕再害怕,也跟在他们的马后,只要有高车士卒把蠕蠕骑兵砍死,便一窝蜂的冲上去,将马背上绑着的妇人解开,拉下马来。
  一时间,蠕蠕骑士的惨叫声,孩子们的呼喊声,妇人们惊魂未定的安抚声,以及周围老人们大仇得报的大笑声,糅合成一副光怪陆离的场面,狄叶飞自入黑山以来大小战事也经历的不少,却没有一次是在这种奇怪的场景下杀敌的,心中各种感悟和想法不停的冲入脑子里,却无法细想,只能冲杀。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这群蠕蠕骑兵就被杀的干干净净。间或有几个跑走的,也被后来赶上的高车奴隶和部民们联手杀了,带了尸首回来。
  狄叶飞解下风帽,清点自己带来的人,除了两人手臂有些轻伤,再没有大的伤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那番解释能让其他人信服,却是说服不了自己的。他心中对同袍有些愧意,觉得对这些敌人产生了同情心实在是不该,如今没有人伤亡,总算是给了他一些安慰。
  狄叶飞拉下风帽,有些年纪较大的男孩子就难掩惊讶地“啊”了一声。他坐在马上,见地弗池边一片狼藉,水边的草地上洒满了热血,忍不住摇了摇头。
  待他看到不远处一个死去的老者时,呆呆的怔了一会,竟是连叹气都叹不出声来了。
  那老汉后背和肩颈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倒伏在一具被战马踏死的老妇尸体旁边,手掌抚在她的眼睛上,似是想要对方能够瞑目,
  在他的身后,一道拖出来的血迹。从喉咙破了个大洞的男人身前直直延伸了一丈多远,直到老妇的身边。
  遭逢如此噩耗,就算有人相助,这些老弱妇孺还是跪在着在那对老夫妇的身边,忍不住悲号不已,显然这对老夫妇是很得人望的老者。
  被救回来的婴儿躺在另一个老妇的怀里,兀自吃着手指。老人们常说婴儿的骨头是软的,摔下来也不会有事,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但真要被马踩踏了,也难逃和那个老妇一样的下场。
  狄叶飞下了马,却迷茫到不知道该干什么。
  几个同袍驾马过来,也下马和他并肩而立,看着眼前的惨状。
  “哎,这边生存也太……”屈贺余啧了啧舌,“我应该很憎恨蠕蠕才对,他们杀了我不少好友,可是现在看着这一幕,竟生不起什么恨意来。”
  “你年轻,看见这样的场面难过也是正常的。不过我们好歹还救下了这么多人,不要再看了。”
  另一个年长一点的高车士卒见狄叶飞这幅样子,掠起了他散在风里的头发,夹在他的耳后,如此说道。
  高车奴隶们驾着高车陆陆续续的赶到水源边,见到死了一地的蠕蠕人,一个奴隶走上前来,询问了一句:
  “我们能打扫吗?”
  他说的打扫,便是和黑山大营的同袍们出战后所作的一样,将战死者身上的东西全部拿走。
  在这一点上,这个时代所有的国家都是一样的。
  狄叶飞点了点头。
  那几个奴隶欢天喜地的去扒光尸体去了。
  狄叶飞在没来柔然之前,只是听说归附大魏的那些高车人所描述的内容,就已经对蠕蠕的暴行怒不可遏,而今见到真正“抢掠人口”的场景,涌上心头的,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压抑后的悲伤。
  这些蠕蠕不但对异族残忍,对自己的族人,也不见得慈悲到哪里去。
  遇见一支溃兵的小部落尚且这么苦,那更多的高车部族在压迫下,该过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被几个高车同袍簇拥着在马下休息,没过一会儿,几个小男孩手拉手走到他的面前,跪下来对他们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位美丽强大的姐姐,你救了我们全族的性命,我们愿意将自己献给你做为奴隶,表示我们的感谢。】
  狄叶飞一路上都在跟着学蠕蠕话。蠕蠕话和高车话很相似,学起来进境自是飞快,但是也只能会一些日常的对话,这样的句子,确是听不懂的。
  等他身边会说蠕蠕话的高车士卒翻译了一遍后,狄叶飞愕然道:“我要这么小的孩子做奴隶干什么?让他们回他们的妈妈身边去吧。”
  他这时候才发现这支部族里只有小男孩,连小女孩都没有。
  一个部落,有女人,有老人,有男孩,唯独没有成年的男人和年轻的女孩子,甚至连幼女都没有。
  这样的组成方式让他有些悚然。
  他说完这番话,才发现身边的同伴在笑,表情更加茫然了。
  “你笑什么?我们这样能带小孩子到处跑吗?”
  “不是,狄叶飞,他们唤你‘美丽又强大的姐姐’。你的脸太厉害了,下至几岁大的男孩,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见了你都想要成为你的人……”
  那同伴摸了摸鼻子,将他的话转述给几个小男孩听。又从腰上的粮食袋里拿出一大块胡饼,哄他们回去。
  那几个小男孩露出十分沮丧的神情,其中一个咬了咬牙,上前几步抱住了狄叶飞的腿。
  【你要了我们吧,当马奴,当草靶,干什么都行。我们再过几年也要长大了,我们的部落主在征战中死掉了,我们没有了‘大人’,被掠夺来掠夺去,反正也活不长,你们把我们带走,我们会拼死报答你们的!】
  狄叶飞抬了抬腿,发现这小孩抱得死紧。他从未被人这么亲密的接触过,顿时脸色憋得通红,又不敢用力踢。
  几个同袍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将那小男孩拖走,用蠕蠕话说道:【我们是高车人,高车人什么时候有奴隶?我们养不了小孩,我们自己都自身难保!】
  他们何尝不知道这些人是高车人?只要一看那几米高的车驾就知道了。现在是春天,他们新生的牛羊很快就会肥壮起来,到时候才是真正危险的时候。
  这个部落的老者让他们加入这些人的队伍,便是想给他们留条活路。
  狄叶飞烦恼无比时,马蹄踏足在大地上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正如那些高车奴隶们所说的,这里是附近方圆百里唯一的水源地,无论谁的部落从这里过,都要在这边汲水。
  一直不紧不慢跟在他们身后的某支队伍也是。
  马蹄声吓得部落里的这些老幼连声大叫,开始收拾自己的帐篷车和牛羊。他们已经被同胞们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相信第二次奇迹的发生。
  狄叶飞等人飞快的上了马,在他们纠缠说话的时间里,高车奴隶们早就把死人的东西全部扒光,把马拴在了高车上,甚至连水都已经汲好了。
  狄叶飞熟悉的人马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为首长着络腮胡的男人隔着好远就传出轻快地笑声:
  “我们真是有缘啊,是不是有佛祖在保佑着我?我们又相遇了!”
  高车众人:……
  哪里是有缘?你一直跟着我们好吧?
  络腮胡闾毗带着一群身材魁梧彪悍的骑士到了水边,见这里的情况顿时一愣。狄叶飞等人用防备的眼神望着闾毗,这让他摸了摸马鬃,不以为然的说道:“是遇到没出息的溃兵又在打劫了?打不过魏人的丧家之犬,杀了就杀了。”
  狄叶飞等人原以为杀了这么多蠕蠕的骑兵怎么也要费些口舌,谁料闾毗连眼睛都没多看几眼,倒是望着那群牧人愣了愣。
  “这是……对了,这边领地的部落主乌洛侯冬天的时候死在黑山了,好像底下几个人一直在抢部落主的位子,管不到这些部民……”
  他喃喃自语,露出难看的表情。
  “这都已经二月底了,还没分出胜负吗?怎么搞的?”
  狄叶飞等人离得有一段距离,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但看他的表情,显然对这些牧民也不是毫无恻隐之心。
  狄叶飞见闾毗的部将们全部在河边汲水,而那水里甚至还有一些血迹,忍不住皱了皱眉。
  美人蹙眉,身上又有刚刚拼杀过的铁与血的味道,这副“血腥美人”的样子让闾毗的心砰然动了动,忍不住开口道:
  “是你救了他们?”
  狄叶飞已经受够了这个右贤王,要不是对方还算是个正常人,没做出什么“巧取豪夺”的事情,否则他早就带着一干高车士卒抛弃那些车驾,远远的遁走了。
  所以他口气有些硬邦邦地回道:“我们也来汲水,看不惯罢了。”
  络腮胡身后几个心腹大概是不满他的态度,正准备张口喝骂,却被闾毗制止,嘱咐他们要对能杀人的勇士表示尊敬。
  狄叶飞看同伴们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准备带着人离开,刚走几步,心中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转头问闾毗:“你位高权重,领地广阔,难道不能接纳这些没有主人的牧民吗?他们还有牛羊,到秋天就能宰杀了。而且部落里有男孩,再过几年娶回女人,就又能发展壮大了。”
  他们的皇帝去攻打夏国,首先想着的就是劫掠人口回大魏来种田。柔然的人口比魏人更少,各个部落贵族应该更重视人口的问题才是啊。
  闾毗定定地看着狄叶飞一眼,眼神里满是怀念之色。
  狄叶飞只是抬了抬眼就觉得有些郁闷,“不行就算了,我只是随口说说。”
  他确实是随口说说,萍水相逢,他能做的都做了,两国敌对,越乱越好,他这都算是滥好人了。
  “要想收容他们,也不是不可以。这旁边就有和我交好的部落贵族,应该不介意接纳这些人。”
  闾毗突然开口,笑着说。
  “可是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我帮了他们,你难道没有什么表示吗?”
  狄叶飞听到这典型欺男霸女的对话胸口一闷,旁边几个高车同袍怒视闾毗,对狄叶飞说道:“管这些做什么,我们回金山去要紧,你是疯了!”
  狄叶飞点了点头:“我可不就是疯了呢,我们走吧。”
  他们表现出对这些牧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反倒让闾毗无措了一瞬,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你们防备心怎么这么重,我要做什么不好的事,你们那里抵挡的住……”
  “绿眼睛的美人儿,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派人带他们到旁边的草场去生活。”
  闾毗的表情被络腮胡所掩盖,看不清楚。
  “你们是‘易货’人,这买卖划得来吧?”
  “要告诉他吗?最好不要吧?”屈贺余面露不满。“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啊?还是真把你当女的了?”
  狄叶飞跟着他们已经驾马走出几步了,听到闾毗的回答,扭过头去。
  “你此话当真?”
  闾毗笑着点点头。
  “你也说了我位高权重,骗你们一个名字干什么。我又不是巫师,可以做法。”
  狄叶飞看了闾毗一眼,再看看那些躲在帐篷里不敢出来的妇人,冷笑了一声,喃喃道: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竟然要为他们做这种交易……”
  他就这么保持着冷笑的表情,对闾毗说道: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你。”
  狄叶飞看着紧张起来的众人,微微仰起头,像是吟唱一般吐出那几个字。
  “我叫花,木,兰。”
  今日你如此羞辱我,他日战场相见,我静候着火长为我报仇的一天。
  你这个变态,就等着被火长生擒活捉,活活揍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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