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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小食光 第48节

  阿丑插科打诨,吟唱台词:“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1
  他的声音极其富有穿透力,把乐声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字张羡龄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丑斜眼问旁边的小内侍:“今日敷演谁家故事?那本传奇?”
  小内侍应声道:“真假厂公记。”
  话音才落,周太皇太后径直笑出了声,在座的老娘娘也都笑起来。
  张羡龄一头雾水,王太后悄悄同她说:“看来这出传奇唱的是汪直,从前宪庙老爷在时,阿丑就编过汪直的戏。”
  戏台上接着演。
  “哎呀呀,原来是唱汪太监,待我装扮装扮。”阿丑掏出一盒粉,往脸上刷了厚厚一层,眨巴眨巴眼:“现在可像汪太监了?”
  小内侍愁眉苦脸:“就白这一点比得上。”
  张羡龄想起万娘娘出殡那日,灵前那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再看看一脸厚粉的阿丑,不由得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传奇讲的正是汪直的故事。那时他大约十四五岁,为西厂提督太监,常常到宫外办差,很是威风。
  有一个人物叫杨福,听一位见过汪厂公的好友讲,他的眉眼竟然和汪直有些相似。那杨福听说之后,不知哪来的雄心豹子胆,竟然弄了一套蟒袍,私刻了一块牙牌,将乌纱帽戴上,摇摆作势,竟然自称为汪直,四处骗吃骗吃。
  假汪直自芜湖县搭乘驿传往南行,无论是苏州府的县官,还是杭州府的官吏,竟然全部信以为真,争相奉承。见假汪直只带了一个校尉先导,连忙送车马、送奴仆家人,在官吏们的不懈努力下,假汪直还真真凑出了个西厂提督太监的行头,越发像真的了。
  江南百姓听说汪直来了,立刻将自己的冤屈写成颂词,哭着喊着要汪直替他们伸冤。假汪直做戏做全套,竟然也装模作样的为百姓审案。
  假汪直一路南行,走到福州,三司官亦战战兢兢地恭迎,好酒好菜相陪。可吃饱喝足,假汪直竟然向他们索贿,这一下子可漏了马脚。在酒席旁作陪的福州镇守太监卢胜怎么想怎么不对,汪直不收贿赂这事,天下皆知,怎么这个汪直还狮子大开口要银钱了。
  卢胜长了个心眼,把假汪直与校尉先导全都灌醉,去翻他俩的行囊,翻来翻去,没找到符验。
  这么一来,假汪直的身份便被揪出来了,朝野震惊,便是真假汪直一案。
  张羡龄原本听着极为开心,可听着听着,察觉出不对了。这个时候唱一出真假汪直的传奇,当真不是意有所指么?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落在覃吉身上。覃吉有所察觉,抬眼看向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张羡龄笑容渐渐消散,认真看起剧来,察觉到深意之后再听这一出传奇,她忽然发现其中处处有暗示。等演到卢胜试探假汪直这一场戏时,暗示更加浓厚了。
  卢胜念白道:“我听说汪厂公原是大藤峡之乱时入宫的,想来他必定会说广西土话,正好我也会唱支广西小曲,可拿来试他一试。”
  听到这里,张羡龄侧过头去看朱祐樘。他原来的表情是很柔和的,这一下却是面无表情。
  张羡龄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为了合群,还是挤出一个笑,与一众老娘娘们一起喝彩。
  曲终人散,张羡龄与朱祐樘并肩走出清宁宫。
  她装作无事的笑一笑,问:“回去吗?”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回坤宁宫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去乾清宫处理下。”
  他放开她的手,转身往乾清宫的方向去。
  笑笑忽然喊了他一声。
  朱祐樘回眸,瞧见笑笑站在月光里,占尽月色皎洁。
  “我等你回来才睡。”
  朱祐樘点了点头,拂袖转身。
  虽是夜里,但满宫的灯火照亮了半个紫禁城,格外热闹。圣驾抵达乾清宫,一阵阵鞭炮声又急促的响起来,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味。
  朱祐樘坐定,脸绷得紧紧的,吩咐道:“传阿丑过来。”
  方才那一出传奇,他原来还不觉得有什么,戏往后头唱,众人笑声越发响亮,他心底的愤怒也如同夜空中的圆月一般,越爬越高。
  不多时,阿丑来了,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进殿的,身旁还跟着覃吉。
  朱祐樘坐在圈椅上,一双手紧紧握住扶手处的龙首,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看一看阿丑,又扫一眼覃吉,心里已然有数。
  这一出戏,是司礼监授意阿丑演得。
  “覃吉,你有什么话要向朕说。”
  覃吉只觉得脊背都窜过一抹冷意,万岁爷大多时候都是称呼他为“伴伴”的,这时却罕见的叫了他全名,可见万岁爷有多愤怒。
  他当即俯首,跪在地上道:“臣斗胆,听说纪旺与纪贵原来姓李,进京之前,内侍蔡用给他们改的姓氏。”
  覃吉将自己私下所探明的疑点一一说出来,又道:“臣亦听说,宫外有一人,名李福,也四处嚷嚷说他是皇亲。”
  “孝穆皇后姓纪。”朱祐樘冷冷道。
  覃吉硬着头皮道:“据说,在广西土话里,纪、李同音。”
  月光透过绮户,在冷清清的金砖上投下影子,白晃晃的一片,乾清宫内外,没有半点声响,极为安静。
  半晌,朱祐樘短促的笑了一声,笑声带着点凄然的意味。
  “也就是说——花了这么长时间,费了这么多功夫,你们连孝穆皇后是姓纪还是姓李都没查清楚?”
  “微臣惶恐。”
  又是长久的沉默,终于,朱祐樘开口说话了,声音平平静静:“今日是元夕,好好睡一晚,明日一早,传蔡用、纪旺、纪贵和那什么李福到乾清宫来。下去歇着罢。”
  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在乾清宫呆呆坐了许久,一动不动。
  殿中侍奉的李广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一直快到宫门落钥时分,才上前小心翼翼的问:“万岁爷今日可是歇在乾清宫?”
  朱祐樘如梦初醒,看了一眼天色,的确很晚了,他原打算在乾清宫歇息,可转念一想,笑笑还在坤宁宫等他。
  他略微洗漱一番,快步回到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张羡龄一边做小橘灯,一边等朱祐樘回家。
  把橘子瓤掏空,其中放上一小节白烛,点燃,就多了一点熹微的光。她做到第五盏小橘灯时,朱祐樘终于回来了。
  因时间实在是太晚了,两人梳洗了一下,便就寝了。
  灯烛全熄,张羡龄却留下了几盏小橘灯,小橘灯里的蜡烛很短,过一会儿,就自然而然熄灭了。
  寝殿中再没了半点光亮,张羡龄合上眼,打算睡去,忽然听见枕边人的说话声,如慕如诉。
  “纪旺和纪贵也许是假的。”
  “我娘也许姓纪,也许姓李。”
  “好好的一个人,来世间走了一遭,生了个孩子。她的孩子还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却这孩子竟然连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有何亲人,一概不知。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朱祐樘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笑笑拥入怀中,像溺水的人在浩浩荡荡的江河里,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
  幸好,他如今还有一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  1台词出自元传奇《琵琶记》
  第63章
  隔天, 纪旺纪贵以及蔡用一干人等便跪在了乾清宫里。
  一殿的淡黄色毡毯,又烧着炭火,是以跪着并不冷, 即使如此, 一干人等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也来了,乌纱帽压得低低的, 把眉毛都压住了,飞鱼服边挎着绣春刀, 沉甸甸的。
  牟斌是怀恩告老还乡之前,亲自举荐的锦衣卫指挥使。他登上此位一年有余,却从未见过万岁爷如此神情, 便知今日之事绝对非同小可。
  万岁爷冷静的问:“蔡用,你可有什么话说。”
  蔡用砰砰磕头,捣蒜一般:
  “万岁爷息怒,这纪旺纪贵从前姓李, 臣探访得知当地土话中纪李同音,便自作主张给他们改了姓氏。可纪旺纪贵的确有一个失散的妹妹,年纪也同孝穆皇后相仿, 因此……因此臣才报上来的。”
  他说话的腔调都打着颤, 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似得。一旁的纪贵纪旺虽没全听懂, 但也被这严肃的氛围吓着了, 软软瘫在地上,跪都跪不住。
  朱祐樘看了覃吉一眼。
  覃吉高声道:“蔡用,你可敢拿身家性命担保, 纪贵纪旺确是孝穆皇后亲眷?”
  蔡用把额头抵在淡黄色毡毯,不敢抬头,支支吾吾道:“这……也许是。”
  “也许是?”覃吉气极反笑, “事关皇亲,什么叫‘也许是’!”
  “臣当真不知啊。万岁爷容禀,岁月变迁、沧海桑田,连万岁爷曾提及的,孝穆皇后年幼之时所见得那一大片杜鹃花海,臣也没寻见。听老人说,早在大藤峡之乱时,那开满杜鹃花的山就被火烧了一遍,已成焦土。青山如此,更何况人?臣四处探寻,最终好不容易找到纪贵纪旺,这是最接近的一户了。”
  蔡用哭诉道:“可是等报上去,正准备启程上京,忽然听说,他们的妹妹似乎有人见过,在战乱的时候就投了水,不大像孝穆皇后。但那个时候……木已成舟,臣便存了侥幸之心,仍送两人上京来。求万岁爷宽宥啊。”
  他一哭,纪旺纪贵也哭作一团,满殿都是呜呜咽咽之声。
  覃吉一甩衣袖:“御前怎可失仪?不许哭。”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哭声立止。三人忙捂住嘴,虽还是浑身颤抖着流泪,但到底没哭出声来。
  朱祐樘皱了皱眉,转头看一边站着的李福,他也自称皇亲,原本才进殿时还昂首挺胸的,如今却脸色煞白。
  不等朱祐樘说话,李福也扑通跪在了地上:“草民……草民也是有个妹妹,但也不大确定……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
  感情有个差不多年岁的妹妹,是广西人,便都可以试着宣扬一下自己是国舅。
  当真是一场闹剧,朱祐樘端起金錾花茶盘碗,喝了两口,微苦的茶水入喉,将火气压下来些许。
  他将茶盏放下,说:“把他们都看管起来。牟斌,你命锦衣卫去查,东厂也要出人,查不到,朕不怪你们,但倘若再有滥竽充数的,后果自负。还有,不许惊扰百姓。”
  朱祐樘起身,径直往奉慈殿去,在灵前跪了半日。
  他心里隐隐有个预感,大约是寻不到了。
  广西山高路远,锦衣卫与东厂番子一来一回,等到上报确切的消息时,已是次年春正。
  纪旺纪贵是假的,已发配充军。旁的自称是皇亲之人,也无确切证据。除了查到孝穆皇后是广西贺县人之外,再无所获。
  奉慈殿中,张羡龄跪在蒲团上,点燃一炷香,递给朱祐樘。
  朱祐樘接过,俯身给亡母上了一炷香。
  “当真不找了?”张羡龄轻声问。
  “或许是天意。”朱祐樘黯然垂下眼帘,“我意欲效仿马皇后旧例,遥尊封娘亲之父为庆元伯,其母为庆元伯夫人,于桂林府为娘亲立庙,也只能这样了。”
  张羡龄侧身看他,她能感觉到他的哀痛,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张羡龄只轻轻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温热。
  线香无声无息的燃着,那一点星火烧到褐黄色细棍,掉落些许香灰。
  许久,朱祐樘方才缓过来,抬起头,眼圈红了,却朝她笑了一笑:“没事,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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