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案(三)
楚开容折扇一转, 轻叹道:“昨夜的情况, 我早已言明。事发之时,我在三楼与两位姑娘杯酒言欢……”
沈尧猜测道:“然后,你看见了歹徒们拔刀砍人?”
楚开容脸色微沉:“我抱着两位姑娘跳窗, 万幸她们平安无恙。我正想回去救人, 秦淮楼就着火了, 火势渐旺,炙热异常, 眼看着几层楼都成了火窟, 我竟然无计可施。”
“楚公子不必自责, ”迦蓝派掌门安慰道, “魔教孽畜扮成本门弟子,杀人放火,妄图嫁祸,大伙儿有目共睹。眼下,还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复我门派之清明。”
沈尧听得耳朵疼。
这个周度河, 身为迦蓝派掌门, 区区一句话就把自己撇干净了, 敢情是直接找人戴罪。
沈尧还没出声, 卫凌风忽然询问:“诸位已经查到了案件的来龙去脉?”
“尚未, ”赵都尉抬起左臂, 朝着侍从比了个手势, “这其中的疑点, 需要卫大夫来解答。”
卫凌风仍在坚持:“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尧帮腔道:“多亏周掌门提醒,我们才知道魔教也参与了。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周掌门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双目盯住了沈尧的脸。沈尧冲他微微一笑:“除了魔教,有没有别的门派佯装迦蓝派弟子,你们又是如何排查的?手段如此残忍歹毒,千万不要错漏了凶手。”
周掌门听完,中气十足道:“我们迦蓝派上下,共有六千八百四十二位门徒,人人登记在册,目前无一人失踪。我派弟子分.身乏术,又怎会去秦淮楼大开杀戒?段家人在秦淮楼附近发现的尸体,均是被‘断魂斩’所伤……除了魔教杀人灭口,再无其他可能。”
沈尧点头,仿佛相信了他。
周掌门双手置于膝头,沉重地叹息一声。他还说,明早乘车返回迦蓝派,定当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无辜的亡魂。
楚开容捧场道:“周掌门修为精湛,胸怀通达。”
楚开容与周掌门说了两句话,那边的赵都尉就带来了几个人。为首那人是个十八岁少女,身穿纱裙,模样狼狈,只是一双眼睛极为明亮,看到卫凌风还会放光。
赵都尉指着卫凌风,问她:“见过这个人吗?”
少女踌躇,却道:“没有。”
赵都尉直视她的瞳仁:“真没有?”
少女低头:“若是……若是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不可能不记得。”
她磕磕绊绊一句话讲不完,楚开容笑道:“赵都尉,这姑娘都说不认识了,你应当有怜香惜玉之心,别吓到人家。”
赵都尉明明腿脚不方便,但他非要站着说话:“楚公子,你认识安江城秦楼的绮兰吗?”
楚开容手腕微僵:“她出事了?”
赵都尉言简意赅:“死了,死无全尸。今早,她的尸体被老鸨认领,带回去安葬。”
他说得平淡无起伏,沈尧耳边却是“嗡”了一下。只因一个月前,绮兰尚在人世,笑看沈尧与楚开容在妓.院吃晚饭,到了这个月,那姑娘就落得了“死无全尸”的下场。
楚开容和沈尧皆是静默无声。良久后,楚开容才说:“有劳大人,务必严查。”
赵都尉却道:“楚公子放心,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其实他的职责不该是查案。但他的跛脚治不好,武官的名头也没拿掉,除了掺和到办案查案的差事中,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需要他。
从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卫凌风的态度上看,他一定很渴望江湖威名,渴望捉拿真凶!
沈尧这么想着,冷不防又被赵都尉瞪了一眼。他瞪得凶狠,沈尧不禁胆寒。
接下来,赵都尉的一名侍从说:“我们探访了夜市上的每一家店铺,有两位店主说,昨夜确实有个白衣公子在他们店里买过东西。”
沈尧立刻惊了。
他怎么忘了这一出!
卫凌风昨夜冒雨出门,不就是为了买药,好像还顺便买了发带……那些店铺的老板肯定记得他。只要把老板们带过来一指认,沈尧与卫凌风的谎言不攻自破。
沈尧对卫凌风察言观色,却没发现他有多着急。卫凌风一副“你可以随便查我”的样子,还往楚开容所在的位置走了两步。
楚开容原本坐在长椅上,忽然让出一方空地,招呼道:“卫兄,过来坐。”
卫凌风落座于楚开容的身旁。
赵都尉道:“我的属下也见到你孤身一人行走在街上。”
沈尧心道:卫凌风明明是和程雪落一起出门。
他低头望着伏跪的少女,稍显不耐的楚开容,神态自若的迦蓝派掌门,脑中灵光一现,暗道:如果,迦蓝派能被人冒充,那卫凌风有没有可能被人冒充?
如果程雪落一剑斩杀了两个杂碎,用的是旁门别派的剑法,会不会在他走了以后,另有一人拔剑出鞘,再用所谓的“断魂斩”补了一刀?
道理勉强能说通。问题是:那些人这么做的原因呢?卫凌风出身丹医派,又不背负江湖恩仇,常年生活在清关镇,他能惹上什么大事?
冥冥中像是有一双手,将他们推入奇怪的纷争。
沈尧站在卫凌风的背后。卫凌风坐姿端直,温言道:“赵都尉,请听我一言,夜市的游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白衣客。昨夜风大雨大,视物不清,风雨中认错了人,实属常见。”
赵都尉转身背对着他们:“行了,你不用跟我狡辩了。”
周掌门没搞清他们冲突的原因,遂问:“赵都尉查出了什么?”
卫凌风宽和道:“事发不足一天。诸位多给赵都尉一些时间,静候水落石出。”
周掌门一手抚须,作颔首状。
楚开容抬手搭住卫凌风的肩膀。本来嘛,卫凌风尚有一身正气,但他和楚开容离得稍近,这一排人都像是在狼狈为奸。
赵都尉还有后招,他走到了门口。侍从和他耳语时,卫凌风听见几句话——他们似乎找到了药店老板,迫使那位老板亲手画下昨夜客人的相貌。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老板的画技奇差,虽然画的是人,却基本看不出人样。而且据他所说,昨夜有好几个白衣男子买过药,差不多都在一个时辰之内,他有些记不清了。
赵都尉想追究也无法追究。通判大人拜托他送楚开容等人出门,他没有答应。
然而沈尧一行人离开时,他到底还是追了上去,临别前,他留给卫凌风一句话:“昨夜,不是我的属下看到了你,是我本人看到了你。”
他阴沉着嗓子:“段家和楚家都护着你,不代表凉州没有王法。”
沈尧插进来一句:“哦?赵都尉多搜集证据啊,否则我以为,赵都尉才是王法。”
沈尧自知不太客气,那个姓赵的又盯了他一会儿,末了,含糊道:“断袖之徒。”
他说得特别轻,沈尧没听明白。直到他们都走出衙门,翻身上马,沈尧心中恍然道:他骂我是断袖。
忍不了!
沈尧道:“这个赵都尉,麻烦真多。”
卫凌风仍然与他同乘一匹马,不过没再搂着他的腰。楚开容策马跟在他们旁边,应道:“他们赵家练的是下盘功夫,腿不行了,武功就没了。他除了把握大大小小的案件,争取立功,还有什么出路呢。”
沈尧忽然转头看他:“你知道绮兰死了吗?”
楚开容道:“我今日听赵七郎讲完,才收到这个消息。”
沈尧又问:“你也觉得魔教中人冒充迦蓝派门徒?”
迦蓝派距离凉州很近,往返不过一天的车程。他们走过一段路,已经与迦蓝掌门分道扬镳,楚开容折扇掩面,往四处看了看,才说:“沈兄,我所以为的实情,和官府最终的裁断,不一定是一回事。”
*
楚开容带着沈尧、卫凌风重返段家,似乎只是去配合官府做调查。
段永玄见了他们三个,欣慰道:“贤侄们无事便好。”又招了卫凌风过来:“犬子正在等你诊脉,多谢卫贤侄照顾他。”
至于别的话,他一句都不多说。
沈尧心道:段永玄此人,看不透也猜不透。
是夜,沈尧和衣而卧。他睡在床铺的里侧——这是卫凌风的房间,卫凌风的床。或许是因为床铺沾染了卫凌风身上特有的草药清香,沈尧梦中也是他,模模糊糊夹杂着赵都尉那句:断袖之徒。
不,不是断袖,沈尧在梦境里为自己辩解:他和卫凌风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天地可鉴!
但他自从十七八岁开始,晚上若是梦到卫凌风,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要洗床单。这又是为什么呢?作为一个大夫,他只能从阴阳失衡的角度寻找理由。
旧梦往事飘忽不定,床帐倾垂,他半睁开眼,正好与卫凌风对视。
卫凌风举着一盏蜡烛,挥灭了,才问:“阿尧,你怎么不在自己床上?”
沈尧道:“找你有事。”
卫凌风上床,躺在他身边:“白天的事?”
沈尧侧躺,左手支着头:“对,我在想,姓赵的为什么缠着你不放?他怎么不缠着迦蓝派掌门,柿子净挑软的捏?”
卫凌风声音更低沉:“他说昨夜亲眼见到我,但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沈尧调侃一句:“他还说我是断袖,他这人讲话怎么能当真?”
沈尧睡觉有个毛病。他穿得很少,往往就是一件单衣,披在身上,但凡该遮的都遮不住。卫凌风伸手过来拢了拢他的衣领,又附和道:“他说你是断袖?荒唐,胡闹,血口喷人。”
沈尧呼吸一滞,尽量轻松道:“哈哈哈……我,我……”
卫凌风离得更近,朦胧夜色下,床帐纱影都像是被月光浸润。沈尧扶床坐起来,坦白道:“我不曾喜欢过姑娘,也许赵都尉并未冤枉我。”
他可能只喜欢一个人。无关这人是男是女。
他轻拍卫凌风的胸膛:“别笑话我,师兄。”
这一声“师兄”叫完,他的手腕被卫凌风握住,往前一拽,他立刻栽进卫凌风怀里,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本该到此为止的。但是沈尧可能被撞到头了,他想起自己做过的梦,洗过的裤子和床单……难道都白洗了吗!不,没有白洗,他双手撑在枕边,慢慢往下俯身,还说:“大师兄,你想要我滚的话,你可以喊停。”
卫凌风一声不吭,纹丝不动。他只是看着他,目光与他相接。
沈尧在他唇边轻吻,笑道:“师兄真是疼爱师弟,这都不让我滚,那我可得寸进尺了……”
如何得寸进尺?沈尧没有思路,亦没有章法。
他缓慢地亲吻他,更觉今夜枉顾规矩,如同魔怔,到了后来又被卫凌风翻身压过来,草药的清香融入心肺,两个人都只尝试了最简单的接吻,这时他忽然被卫凌风推到床角,这才警觉远处的窗栏上趴着一堆活物。
黑色的,浅浅一层,正在蠕动。
沈尧道:“这是什么鬼?”
卫凌风衣衫缭乱,被黯淡月光一照,真乃人间绝色。不过他的话让人发冷:“像是五毒教养的东西。”
沈尧抓过蜡烛:“草药和火烛驱赶有用吗?”
卫凌风翻过床榻,黑暗中摸寻一把剑,片刻后他拔剑出鞘,剑意充沛如有寒光四射,沈尧第一次看他用剑就是今晚,那剑风之蛮横罡烈,比起程雪落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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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期还是没有上榜。。。不过没关系,就当是第一次写文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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