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杀予夺
密室四周没有窗户, 仅靠一盏油灯照明。
灯光渺渺, 飘落在地。
谭百清站在一片虚影中,双手背后,不无感慨道:“你是那个老匹夫的儿子, 怎的没有他宁折不弯的气度?”
“宁折不弯?”卫凌风轻轻抬手, 衣袖搭住了膝盖。
他坐直身体, 迎上谭百清的目光:“谭掌门谬赞。我是天生贱命。”
谭百清听到“贱命”二字,脸上笑容微露:“想来是这间密室足够幽静雅致, 令你得以躬身自省。你若是能早些醒悟, 我又何必大费周章, 将你捉回流光派?”
他弹指一敲, 敲在玄铁制成的栏杆上:“当年之事,我略有耳闻。我听说啊,你曾被人送进药王谷,谷主拿你试药,喂了上百种毒物。你怎的还能白捡一条命,苟活至今?”
卫凌风偏过头, 看向密室的一道暗门。须臾后, 他回话道:“只怪老天爷不长眼, 没收走我这个余孽。”
谭百清浅笑一声, 缓慢踱步, 复又站定:“药王谷的谷主手段了得, 你能从他那儿逃命, 躲过江湖八大派的搜捕, 还练得一身好武艺……”
谭百清尚未说完,卫凌风自贬道:“不敢当。在谭掌门面前,我不过是有些雕虫小技,班门弄斧罢了。”
卫凌风被封了奇经八脉,腿脚不便,双手发软。饶是如此,他也催动内力,两指按上玄铁栏杆,于是一根栏杆弯曲了片刻。
他恭恭敬敬地问道:“这是扶华教密不外传的无量神功,不知可否向谭掌门讨教一二?”
谭百清收剑入怀,朗声大笑:“你倒是个厉害角色。”
卫凌风摇头:“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谭百清好像真的把卫凌风当做了一个“无名之辈”。他上前一步,悠然侧身,面朝着一盏油灯,不拿正眼看卫凌风。
那一盏油灯的灯芯快要倒了。
谭百清伸出左手,直接用手指将一枚灯芯挑起来:“你是个少年人,自古少年多轻狂,我还以为你要如何嘴硬。不成想,三言两语之间,你便和我兜了底。只可怜你那一派天真的小师弟……”
话音未落,锁链发出一阵砰然重响,卫凌风戴着镣铐,迎面撞上玄铁栏杆:“你对他做了什么?”
火光灼热,跳跃燃动,仍然烧不到谭百清的手指。
谭百清仿佛不是在玩火,而是在戏水,始终作壁上观,从容自若。反观卫凌风呢?却是气息紊乱,杀意骤起:“你对他做了什么?”
卫凌风一连两次发问,忽地就没了刚才那伏低做小的恭顺姿态。
谭百清颇感惋惜,叹了口气:“你啊,到底还是少年人的心性,遇事沉不住气。就算我杀了你的小师弟,你有本事报仇吗?”
他端起一盏油灯,走向卫凌风。
他半蹲下来,灯火照亮卫凌风的脸。
好像颇有什么趣味似的,他再一次重复道:“就算我杀了你的小师弟,你有本事报仇吗?我把他剥皮抽筋,千刀万剐,悬于菜市街口,你又能奈我何?”
他没听到卫凌风的回音。
他只感到一阵罡风直劈面门而来,势头刚劲而急迫,却是强弩之末。
谭百清挥袖横立一把剑,剑锋甚至没出鞘,分毫不差地挡住了攻势,轻松化解卫凌风的杀招。
他左手提灯,右手仗剑,灯盏内火苗伫立,纹丝未动。
而卫凌风衣袖染尘,显得狼狈。他死死抓住谭百清的衣角,引得谭百清微微低头……谭百清看见,一滴一滴的血水顺着卫凌风的下巴滑落,落到了自己的衣袍上。
卫凌风戴着镣铐,又被封闭了经脉,方才强行催动内力,当然很伤身了。倘若他一再动武,怕是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谭百清转口道:“我初时见你,还以为你性子沉稳,不会轻易动怒,不曾想你也是个急躁冒进的。我还没杀你小师弟,你便急着送命,要同他阴阳两隔了。”
谈话间,血水染红一方衣角。
谭百清挪开一步,又抬起脚,踩住了卫凌风的手背。
他逐渐使力,到了最后,几乎是站在卫凌风的手上。
卫凌风不抬头,也不呼痛,只说:“我自幼学习《无量神功》、《辟寒剑谱》、《天霄金刚诀》、《昭武十八式》,谭掌门若是想了解这些独门秘笈,我可以将心法拱手相送。在此之前,还请谭掌门网开一面,放过我师弟。他不过是个草莽匹夫,年轻不懂事,不值得谭掌门……”
谭百清重新把灯座搁在了桌上。他一身华贵衣袍,闭目合掌,更具庄严法相:“卫凌风,你出身魔教,又是一介阶下囚,竟妄图与我做买卖?我知道你武功高深,通晓魔教的功夫,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可是,你也不想想,我谭某人怎么瞧得上区区魔教的阴毒功夫?无量神功能在江湖上浪得虚名,想来是云棠那妖女敢于滥杀无辜的缘故吧。”
他身体前倾,鞋尖一点,只听一声闷响,卫凌风的左手指骨断裂。
奇痛钻心,已然彻骨,卫凌风却像是受惯了这种折辱,没有做出谭百清所期待的反应。
谭百清再次惋惜道:“段无痕那小子会被你蒙蔽,实在是因为他学得不到家,看不出你的内力深浅,也听不懂你的脉息强弱。你掩藏自己的武功,你以为普通人看不出来,我和段永玄也看不出来吗?”
卫凌风喃喃自语:“段永玄?”
“段家家主,段永玄啊,”谭百清松开脚,鞋尖轻轻蹭地,擦拭沾染的血迹,“我说你啊,身为魔教教主的儿子,应当是个聪明伶俐的。怎么还要我提醒你,你才能想到段永玄呢?”
谭百清这番话说得十分温柔。
就好像,他是长辈,卫凌风是晚辈。他作为长辈,正在耐心地教导晚辈,教导晚辈看清江湖险恶,看清尔虞我诈。
谭百清继续回忆道:“想当年啊,武林世家的一帮高手潜伏在魔教老巢,将你捉住了,你爹可不是个善茬,抢不回你,就抢了段永玄的一个儿子。段永玄原本和你爹商量好了,用你换回程雪落,谁知道呢?段永玄突然反悔,把你送进了药王谷。想来是因为段永玄光明磊落,深晓江湖大义,宁愿放弃一个儿子,也要震慑妖魔歹徒。”
卫凌风缓慢抽回左手,按住穴道止血,同时恭维道:“谭掌门消息灵通,无所不知。”
谭百清抱拳,做了个虚礼:“愧不敢当。我与段永玄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
卫凌风左手痛极,语声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承蒙谭掌门指教,我尚有一个疑问。”
谭百清温文尔雅地回答:“请讲。”
卫凌风道:“依你之言,段永玄早知我底细。”
谭百清颔首:“这是自然。”
卫凌风笑道:“原来如此。”
这一回,轮到谭百清发问:“什么原来如此?你想通了症结所在?”
卫凌风笑意未减:“我想通了,任凭这些年如何隐姓埋名,我终究是插翅难飞。”
话音刚落,谭百清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的重锁。
卫凌风还没开口,谭百清便说:“我刚进密室时,你问我,需要你做什么,才能饶你一条贱命,你可还记得?”
卫凌风默不作声。
谭百清将牢门开得更大,翩然而至,立定在他身边:“我听闻你们丹医派有一本书,叫做《灵素心法》。擅此心法者,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使人长生不老,可有此事?”
卫凌风脸色渐颓渐败,答非所问道:“谭掌门明鉴,我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谭百清抬脚,踩上了卫凌风的右腿:“哦?”
卫凌风解释道:“《灵素心法》是本门绝学,历来只传给下一任掌门……”
谭百清若有所思:“我曾与药王谷的谷主把酒言欢。他喝醉后,同我说,丹医派和药王谷的开山祖师原本是一对师兄弟,师承于当世神医。两人出师那日,药王谷祖师带走了一本《百毒经》,丹医派祖师带走了一本《度命论》。这本《度命论》,经由几代名医改进,就成了《灵素心法》,是吗?”
卫凌风低头咳嗽,不再作答。
谭百清狠力一踹,又听一阵喀嚓声响,卫凌风的右腿也被他生生折断。他还弯下腰来,关切道:“疼吗?可还忍得了?”
卫凌风抵着墙壁,气息渐弱道:“我倒不如一死了之。”
谭百清点头,赞许道:“是个骨头硬的,总算有点澹台彻的风姿了。”
他双手背后,很坦然地说:“对了,今夜,段家不明不白死了一个侍卫。那侍卫的尸首就停在隔壁房间,你若是愿意让我开开眼界,看看丹医派《灵素心法》的起死回生之术,我便考虑放了你师弟一马,你意下如何?”
卫凌风既没拒绝,也没答应。他用右手撑住地板,左腿贴着墙壁,就这么一撑一蹬地、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爬出了牢房。
谭百清反手关上牢房的门,打开了密室的侧边暗门。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卫凌风,像在欣赏一件器物似的,看着卫凌风的所经之处,徒留一片污浊血印。
谭百清的声音越发慈和宽厚,悠悠嘱咐道:“慢些走,别磕着门了。你这孩子,走起路来,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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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太惨了【捂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