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甲
她将手从陈西林手中抽回, 插在口袋里,“当一个戏子才不会闹笑话……我已经放逐自己多年,被骂冷血无情是常事,他们越骂, 我心里越舒服,他们帮我确认自己是个不值得爱的人,我讨厌自己,连同喜欢我的人一起讨厌, 一个好好的人一旦喜欢我, 在我心里就跟我自己一同轻贱起来……”她顿了顿,“这两个月我却开始珍爱自己, 想让自己变好起来……想想不过是个笑话。”
“……不是笑话, 我喜欢看你慢慢变柔软,接纳自己, 接纳……别人……”
“你以为你是谁呢?”明逾的声音淡淡的,唇角的讥讽被夜色隐去,“靠你那些心血来潮的调情?哈哈哈~”她笑了起来, 笑声绵延到黑黝黝的水面,跟着它一同忽闪,凉薄而慵懒, “对不起, lynn, 我大概是奔波得累了, 一些个人情绪全部发泄到了你这里, q基金这一单全算我的,fates不会跟你收费,权当我赔罪。”说完转身要走。
“我喜欢你。”陈西林拉住她。
海那边的灯塔亮了,一瞬撕开夜色,渲染了半边天际。
“我喜欢你,如果我的方式唐突冒犯了你,请接受我最真诚的道歉。照片上的人是我曾经的伴侣,我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也分开了很久很久。如果我可以弥补你此时受到的委屈,我愿意尽我所能……”
天边的光映在陈西林眼里,也不顾及是照亮了她的勇敢还是狼狈。
明逾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
“那两个字不要这么轻易说出口,你付不起,我也收不起。”
手臂上的力气松了,明逾感受到她在松手,想想也就这样了,转身往桥那头走。她的心跳漏过一拍,但又稳了回来。有些话早一小时讲和晚一小时讲,效果却是天壤之别,陈西林这被动的表白来得有点晚了,刚才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做回那个刀枪不入的明逾,爱情是她的软肋。
更何况,家中客厅里还挂着前伴侣的照片,算什么?把自己邀进家中欣赏那照片,又算什么?
“明逾,你等等我!”陈西林在身后喊。
明逾没有回头,故作轻松地抬手挥了挥,“晚安了lynn,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身后是陈西林低跟皮鞋跑远的声音,明逾转身,看见陈西林往玻璃水榭跑去,她站在那里,拧起眉头,想自己真不是个值得喜爱的人,陈西林那么样的女人,竟为自己弄成这般模样,这剧本从一开始就写错了,那酒会,她们就该像凯蒂、劳拉、米歇尔……远远地自顾自美丽。
她苦笑着,转身往门口走去。
陈西林付完了钱赶到门口,代泊正将车子交给明逾。
“明逾!”
她追赶的人却没有回头,径自坐进了车里。
“快把我的车取来!”她几乎对门童吼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扔给代泊的小费是多少,v8的引擎一声低吼,车子射了出去,那是往101公路拐的方向,明逾是往那里去的,她一定住在市里。
她没有仔细去想自己为什么执着地要追上她,只是隐约觉得,now or never。
这座城市里总有一些中国人会拉着你说,这里的纬度和中国海城是一样的。
同一纬度的海城,江若景披着一身朝露疲惫地走进家门。一夜未归,手机关机,她不太想琢磨肯特会是什么反应。
有点意外,家里飘着食物的香味。
“回来了?洗洗来吃早饭吧,煮了你最爱吃的榨菜肉丝面。”
江若景愣了愣,“嗯”了一声,往浴室走去。
她顺着外滩走了一下午、一晚上,后来索性在岸边坐了一夜。她不知道让自己濒临崩溃的究竟是明逾的临时打道回府,迫不及待地回美国和陈西林团聚,还是肯特为这事情对她的一声怒吼。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真地把这一生过残了。稀里糊涂地,她就嫁作了人妇;稀里糊涂地,她就和最爱的人反目成仇了;稀里糊涂地,她就爱上了一个女人;稀里糊涂地,她就背弃了单纯炙热的初恋男友……
像一场噩梦,她在期盼梦醒的时候拼命甩着头,却甩不回她想要的曾经。
更让人懊恼的是,在很多个过往的节点处,她都有机会扭转这残局,起码让它不往更糟的方向发展,但都没有把握住。
这世上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重新得到明逾?
她以为明逾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就像过去的三年半里一样,卑诗的东京的幺蛾子都不足挂齿,等她回了c城,还是会云淡风轻地喊一声,小妞。
她却等不来这一句了,永远等不来了。
她嫁给肯特都不能让她怒一下或者哭一场。
横穿这城市的江水永远无法独自美丽,她永远流淌在霓虹的返照中,恍若一出被施舍的风景。
有一瞬她觉得自己该结束在这里了,仿佛是她命定的归宿。
紧闭着眼睛又睁开,大口大口地喘气,江水还是刚才的江水,午夜飞车党呼啸着路过。她往后退了两步,还是不甘心。
敲门声惊醒了她的神游,肯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出来吃面吧。”
“哦。”江若景站起身,讷讷地朝门外走去。
海那边,玫瑰金色的漂亮金属在黑夜里驰骋,颇具质感,像一只优美利落的兽,终于追上了她的猎物。
明逾临时在租车行拿到的车,怎么也跑不过陈西林的这一部。
她在后视镜里看到陈西林的车加速度靠近,条件反射地加速、变道,后者又岂肯放过她。
待条件反射过去,她放慢了速度,陈西林挪到旁边的车道,和她并驾齐驱,蓝牙将来电输送到屏幕上,是陈西林。
明逾叹了口气,接通了。
“lynn,我不想像劣质偶像剧里演的一样,莫名其妙地和你上演赛车游戏,我想我们之间都说清楚了。”
“我不会演戏。你说的‘逢场作戏’、‘戏子’、‘偶像剧’……我都不会演。”陈西林的声音轻轻的,像吹过婆娑树林的清风。
明逾的心像被蛰了一下,痛了。车子向前行驶,喉间酸涩起来,红了眼圈。
一辆慢吞吞的车挡在陈西林前面,明逾从后视镜看她换了车道,换到了自己后面。
“lynn,我就是个疯女人,和我搅和到一起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我自己都去看精神科医生。”
“该看精神科的是那些让你厌恶自己的人。刚才你说的话,我听懂了。”
明逾张了张口,喉间酸涩得很,半晌,“听懂什么了?”
“这两个月你开始珍爱自己,想让自己变好起来。我懂。和你一样,我也想变得更好。明逾,等你停下来,给你看样东西。”
明逾从后视镜看着身后陈西林的车和驾驶座上亦真亦幻的那张脸,“嗯。”她掐了电话。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市中心的圣弗兰西斯科也是寸土寸金,明逾取出行李,将车交给代泊。
陈西林站在车那头,修长的风衣裹着一袭安静的身影,车被开走了,她朝明逾走了过来。
她打开包,拿出一只小小的什么东西,攥在手中,又对明逾伸出手,展开掌心。
透明的一只小盒子里装着一枚镶橘色纹理的贝壳。陈西林微微笑了笑,“你这么抠门,唯一送过我的东西还是地上捡的,”她的眼中闪出泪花,依然笑着,“我都一直留着。”
明逾苦笑着,伸手去拿,陈西林却合上了手掌,“可不能让你拿回去了。”
明逾摇了摇头,在廊下的微光里看着陈西林,眼中快能掐出水来。
“女士,”门童喊陈西林,“请问您的车要停走吗?对不起,这门口不能久停。”
“稍等。”
陈西林转头看着明逾,“我想好好跟你聊聊,今晚你累了,就先休息,明天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明逾垂下眼眸,继而又低着头。
“明逾,我想,你飞来这里,本意是要听我说清楚的,对不起我一开始搞砸了,但我想弥补回来。”
明逾抽出行李箱上的扶杆,“我明天……十一点前都在这里。”
“好的,我知道了……”陈西林挎了挎包,“谢谢你。”
她转过身,刚要迈步,手却被拉住了。
“你开回去要多久?”
陈西林转回身,“这个时间……两小时吧。”
“那要么……我这儿……反正我衣服你可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么晚了而且明天上午你还要工作……”
“我就是怕影响你休息。”
“我时差已经乱了。”
陈西林看了看她,“你等等。”
她往门童那儿走去,将车钥匙交给他,又折了回来,“走吧,我帮你拿行李。”
海城的天却已经大亮了。
江若景安静地吃了半碗面,站起来要收拾桌子,肯特拉住了她。
“不要问我好吗?我哪儿也没去。”
“你坐,我不问你。”
江若景有点惊讶地瞥了眼肯特,将信将疑地杵在那儿。
“坐吧,待会我收拾。”
江若景重新坐了下来,将碗筷放下,“你想说什么?”
“昨天我不该凶你,对不起。”
“没有……”江若景声音小小的,有点心虚,她的出走和悲伤与肯特没有半点关系,那一句吼,她很快就过滤掉了。
“我不问你去哪里了,我想应该是受了委屈,去散心了,以后要是再不开心,不要用这种方式了好吗?我很担心你的安全,这一夜都没睡。”
“......我知道了。”
“老婆,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聊聊。”
江若景抬头看他,眼神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恐。
肯特笑了笑,“我觉得你现在这个工作,压力太大了。”
江若景舒了口气,“你又想讲什么?辞职我肯定不干的,我不觉得累,现在这个职位是我几年的努力和奔波拼出来的,我不想放弃。”
“不不,没让你辞职,不过啊老婆,我们努力工作,这么辛苦,说到底也就是为了钱,还有那么点点成就感,你同不同意?”
江若景想了想,点点头,“成就感还是蛮大的,不然你让我天天窝在家里,像你那个朋友刘老板的太太似的,我会发霉的。”
肯特笑了起来,“其实工作嘛,天天干一样的事,干两年也就腻了,我现在是这样想的哦,我马上也三十六了,如果在四十五岁前把这辈子能赚的钱都赚了,下半辈子不说多么荣华富贵,起码能阔绰地过日子,也就比较理想了,人嘛,一辈子就这么长,如果能提前退休,何乐而不为呢?”
江若景想了想,“你四十五,那我也才三十八啊。”
“到时候我们有了孩子,你的生活会很充实的,巴不得多点时间陪小孩,女人当了母亲,观念都会变的。”
江若景听他讲得那么笃定,心里一个哆嗦,“那事情还远呢,你又怎么知道……”
“你要是不想着半道上下车呢,家庭总归是下一步目标,诶?你没想半道再换别人吧?”肯特嘻嘻笑着,半开玩笑地试探。
江若景脸上浮出一丝苦笑,很快散了,“换谁?”
换谁?她问自己。明逾吗?她会放弃陈西林回到自己身边来?做梦。她想抽自己。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肯特依旧嘻嘻笑着。
“刚结婚,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开了。”
“是!老婆大人,我错了,”肯特呷了口咖啡,“回到刚才的话题啊,要是我们能有这么个提前退休的机会,你觉得怎么样?到时候我们坐拥几千万现金,再加上这两套房子,房子也值个两千多万的哦,舒舒服服过日子,怎么样?”
“我们两个加起来一年也就一百万出头,再扣掉税都少得可怜,不吃不喝不开销啦?十年后能有几千万现金?”
“不用十年,一年就可以。”
纬度线那一头的那个酒店房间里,陈西林穿着明逾的一套寝衣走出浴室,浴室到卧室之间有一截长长的衣帽间,脚灯的光幽暗静谧,她停了下来,坐在一侧的柜上,卧房的门掩着,今晚她的本意是简单直接的,她想明逾能够听听自己的解释,能够放下铠甲和盾牌,重新做回那个珍爱自己的女人,也想让她明白,这一切不是笑话,她也一直珍视着她。
可这会儿,在这静谧的光线里,那道卧房的门暧昧了起来,她坐在那里,不知怎样开启。
她站起身,走回浴室,将挂着的一件浴袍又穿在身上,朝卧室走去。
叩了叩门,里面传出轻轻的一句“嗯?进来吧。”
陈西林打开门,明逾在寝衣上套了件薄薄的针织衫,正倚在床上看邮件,笔记本里传出轻轻的音乐声,床头的灯开得很足。
明逾没有抬头,只往床边挪了挪。
“那个,要不我去外面睡沙发吧。”陈西林嘀咕。
明逾抬起头,“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我怕打扰你工作。”
明逾关了笔记本,音乐没了,房间里静了下来。
“房间温度可以吗?”明逾问。
“嗯,”陈西林在另一侧坐下,床微微地弹了弹,她将头发拨到另一侧去,优美的侧脸呈现在明逾眼前,“明逾,东索的事情,白西恩那帮人动的手脚,真的和她无关,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
“‘卿’是她的名字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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