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4
——1938年1月
大名鼎鼎的何阎王身着便装棉袍、捂得严严实实地出现在西安城。他没想到自己就差在这大晚上的带个墨镜了,还在昏暗的路灯下被人认出来了。严格地说他是被一个不算太熟识的人给认出来了。
自保令他先就下意识地摇头去否认。
而乔团长在问好之后,立即在何旅长的摇头中,发觉到自己冒失了。他刚想说自己认错人了,没想到罗介亭以更大的热情,对着口鼻还用围巾掩着的何阎王说:“何旅长,你也活着?太好了!太好了!我做梦都想跟您说声谢谢。”然后他噼里啪啦把妻子用一百大洋请人去救他,最后从阎王手底下逃出生天之事说给了何阎王。
罗介亭认出来何旅长,是因为他被何阎王提拔到学生团团部做参谋,以至白丽梅手里有足够的袁大头能请动郎中,进而救了他的命之缘故。他对何阎王的感恩之心,是有空就在心里描摹何旅长的形象,他已经把何旅长这个人铭刻在脑海、铭刻在五脏六腑里的。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深刻。
何阎王也是记得罗介亭的。不仅因为他是大学生、有武功底子,更因为他与那些初中毕业的热血学生兵还不同,他不是为了学生兵那三块军饷而加入学生团——此处是何旅长误会罗介亭了。罗家从变卖家产支持抗联(留下的东北军),罗介亭的生活早就要靠他的两个兄长支助了。
但何旅长不知道他的经济详情啊。他只知道一个能养出能文能武儿子的家庭,必须得是富裕的,且罗家还有两个儿子在国民革/命军做团长,他想当然地认为罗介亭从军,纯粹就是想抗击日寇、保卫家园。所以他才把罗介亭破格荐拔到团参谋部,想尽快将其培养成新一代的军中英才。
可没想到南苑一战,27军的学生团、那些预备毕业就做尉官的学生,那些他倾注了极大心血去教导、去栽培的学生兵,1500人几乎是牺牲殆尽……
何阎王在罗介亭的滔滔不绝里,早听出他对自己的真诚感激。也从罗介亭只看自己身形就认出自己之事,也感受出他对自己的真心崇拜。他真没想到罗介亭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感情!当然他更没想到罗介亭的妻子也是个妙人,居然会那么地去使用团参谋的俸禄——请人去炮火连天、打得难分难解的南苑救人!
所以,此刻三人六目相对之时,有罗介亭这个能凭身形认出自己的拥趸在,有乔振山这个更熟悉的下属在,他明白再想否认自己的身份都是不理智的,也是没有任何可能的。
可自己这次秘密前来西安,是有重大秘密的——悠关前程和身家性命的秘密。
这时马路对侧的两个年轻女子也缓缓走了过来。在罗介亭的激动之语说完后,俩人笑吟吟地向何旅长行礼问好。乔团长和罗介亭就向何旅长介绍两位女子。何旅长只好拉下围巾向俩人还礼。
他立即认识到此次隐匿行踪之事,能不能藏住就全在这两家人身上了。他也认识到生命攸关的选择摆在自己的面前了。
*
乔团长很老道地邀请何旅长去自己下榻的客店上房暂歇一晚。征求了何旅长的意见后,他先用自己的围巾掩住了口鼻,然后罗介亭有样学样,这样便是三人扛不住腊月的寒风了。不仅如此,他回到房间就打发贴身护卫去罗介亭家里,令他去告知白妈妈,罗介亭夫妻今晚迟些回家或者是不回去了。
理由是罗介亭喝高了。
乔团长让太太陪白丽梅先去休息。自己为何旅长先叫了酒席,他带着罗介亭陪何旅长再吃一顿。
等何阎王喝好吃饱,乔团长满怀深情地说:“旅座,卑职追随您快十年了。每次您的命令,卑职都不打折扣地执行。除了军纪要求,还有卑职个人信赖您、崇敬您的因素。今晚卑职冒昧了,请旅座宽恕。卑职明日凌晨的火车送内子回洛阳。她为我安危,也会把今晚遇见您之事守口如瓶。卑职年后就归队。”
罗介亭这时候也想明白何阎王连一个护卫都没带,就出现在西安绝对是隐藏着不能告人的秘密。他局促地、磕磕巴巴地告罪:“何旅长,我,我没想到您老人家会来西安……我就是,就是,旅座,您放心,任何人问我,我也不会说在南苑之战后见过您。您救了我的命呢。”
何阎王笑笑说:“你俩不用紧张,能在这里见面就是我们有缘。我们是一起浴血奋战过的袍泽,彼此能将后背托付的兄弟,我相信你们俩。”
“谢旅座。”
“坐吧,坐下慢慢说话。”何阎王抬手让俩人坐下,问过俩人在南苑和保定伤后再未归队,他就笑着介绍自己的情况:“保定之战,我也是奉令边打边退。被调到179师当师长后,率部沿津浦线边打边撤,阻滞了日军的推进。但11月上旬,退守大名府,血战三天两夜了,终因弹尽援绝而失守。我现在也是养伤中。”
“恭喜旅座升职。”乔团长站起来行礼。
“您的伤势如何了?”罗介亭急急问完这句话,才跟着站起来行礼。
“同喜,同喜。坐,坐,坐下说话。私下里咱们兄弟不用这么多礼。”等二人坐下后,何阎王才说:“我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所以这次出来办点儿私人事务。”
罗介亭立即说:“师座,让我跟你一起去吧。鞍前马后,我还能给你跑个腿。我的伤基本无大碍了。”
何阎王犹豫了一会儿,迟疑着没回答罗介亭,反问乔团长:“振山,你春节后归队还跟我如何?”
“谢师座赏识,卑职定唯师座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乔团长立即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其态度之坚决,透露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之心意。
何阎王朝乔团长满意地点头,然后转脸问:“介亭,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罗介亭便把自家之事都合盘端出。然后说:“我已经在东北大学领了肄业证书,准备在年后按着振山兄的建议,在西安找份教师的工作,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等内子生了儿子后,请师座容我回归您的麾下,跟着你继续抗击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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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白丽梅和乔太太俩相对对坐,俩人这时候已经从何旅长不带护卫、只身现身在西安的情景,察觉出他来西安之事不简单了。
乔太□□慰白丽梅说:“外子跟随何旅长出生入死快十年了,我见他平日言谈对何旅长是十分推崇的。他上次跟我说……”
乔太太慢声细语地把何旅长在喜峰口的壮举讲给白丽梅。
“那次面对强兵压境的日本鬼子,何旅长针对日本鬼子怕近战、夜战的弱点,制定了出其不意的迂回战术。他还亲自率领官兵手持大刀,趁日军熟睡之机,突入其营地猛砍猛杀,最后将日军的火炮和辎重,粮秣烧尽。我听说那还是九·一八之后的首次胜利呢。”
“那他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将军了。”白丽梅顺着乔太太的话称赞何旅长。“慧兰,何旅长对介亭也有知遇之恩。要不是他提拔介亭,我还凑不足那一百个大洋救他呢。”
“所以,”乔太太轻叩沙发扶手说:“只看他俩对何旅长都是这样的心情,我猜想何旅长会相信我们不会有对他不利的想法。”
白丽梅很认真地点头,把“但愿”留在口中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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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何阎王在乔团长确定了年后还要跟着自己,就摆摆手道:“振山,介亭,我没有什么不信你们俩的。就是这几个月来,我反复想了这十年的事情,我觉得国军在抗击日寇上,国民政府所作所为太让人失望了。唉!一方面是南京那些人纸迷金醉,一方面是我们的学生团只能用大刀对抗飞机和大炮。”
乔团长和罗介亭都瞪着眼睛,全身贯注地听何阎王讲话。
“像你罗家,捐了家产资助抗联,但这样的战事,哪是一家一户能支撑得起的。这算了,些事儿啊,不是三言两语,一句半句能说明白的。振山,你在洛阳多休息几日,正月底之前去找我。介亭,你若是走得开,明日始就陪我去办点儿事儿。”
“是。”乔团长站起来接军令。
罗介亭也同时站起来接了军令。然后他说:“内子有奶娘照料,家里走得开的。”
三人聊天,直到乔团长到了去车站的时间。他结算了房费,本想再为何师长多付几日房资,却不料何阎王要与他一起离开。
此时寒风料峭,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最黑时刻。乔团长约好的汽车按时来接他们家这几口人。目送车辆离开后,何阎王陪着罗介亭步行送白丽梅回家。幸好乔团长一家下榻之处,离罗家暂居的小院不远。
罗介亭跳进院里把院门打开,这动静惊醒了奶娘。奶娘从白丽梅怀孕后,就搬到厅里住了。她出来见是罗介亭,就说:“姑爷,你喊我一声就是了。”
罗介亭把白丽梅交给奶娘,只简单地跟她交代一句:“我陪师座去办点儿事儿,你安心在家等我。”
“好,我在家等你回来。”白丽梅伸手把围巾给罗介亭围好。“你放心好了。”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赵铁蛋这一会儿的功夫穿戴整齐出来了。他走到罗介亭跟前,压低声音求道:“罗参谋,你有事儿吗?带上我了。”
何阎王没想到罗介亭的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半大小子,他在院门外低声说:“带上吧。”
男人们走了,奶娘把院门插上了。
“姑娘,快回屋了,外面正冷着呢。” 她簇拥白丽梅回房间。
可她和白丽梅都没想到,罗介亭这一走就是七、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