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听得那声音，碎绮剑在剑架上不住地颤鸣，明微不由得抬手按了它一下，才道：“进来吧。”
君云霄闻言抬头，眼睛微微睁大，好像吃惊他竟会容她入内一般。她款步走进来，一路姿态娴雅，目不斜视，入内便对他躬身：“拜见师尊。师尊，弟子今日是来取剑的。”
明微颔首道：“嗯。”
已在水镜中看到了她的成功，他并不意外，
君云霄到了准许才走到剑架旁，抬手轻轻地抚了一遍剑身。
碎绮剑感觉到她的存在，不住地颤鸣着，通身亮起淡淡的光芒，恨不能冲破桎梏与她融为一体。
它在修界屡遭嫌弃，连曾经跟随下界保护的主人，也断言它是凡铁废剑。明微手中自有本命灵剑月华，它在破云君手中什么都不是。
一如曾经的云卿之于如今的昆仑破云君。
饮过她的心尖血，它已重新认了主人。从此只对一人有感应，只对一人渴求激动。
——只是因为你，只想回到你身边，只要陪伴你上穷碧落下黄泉！
君云霄几乎能听到碎绮剑激动到嘶哑的声音，她被这份渴求与忠贞取悦，眼中露出微弱而真实的笑意，抬手，以灵力裹住剑身，将它抓了起来。
那一瞬间，君云霄几乎觉得自己听到一声喜极而泣的泣鸣，像是哪一叶漂泊的孤舟终于回到了归属的港湾。
即便是最低阶的灵剑，即便几近凡铁，碎绮剑还是奋力挣扎出一缕灵气，从君云霄的掌心透入，直投丹田。君云霄霎时间觉得丹田一暖，像是被人抱住了魂魄似的。
到底是她的本命灵剑。
君云霄再度无声拂过剑身，目光温柔。碎绮剑被她安抚，渐渐安静下来。以灵气卷裹住，君云霄将碎绮剑藏入身体中。
——身为孤魂，就这点最好，身体是虚幻的，没有储物囊时，身体就是最好的储物囊。
做完了一切，君云霄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到竹榻前行礼：“多谢师尊赐剑，弟子告退。”
明微的眉头一动，差点就皱起来。
告退？他耐心等着她跟碎绮剑絮絮叨叨半晌，等来的就是她说告退？
明微开口：“碎绮剑乃是凡铁，虽然剑修一生本命灵剑如自身，但他日你若要成就大道，需寻得机缘，重铸此剑。”
君云霄心底一片不以为然，连身体里的碎绮剑也颤动起来。
她的剑，不必他多嘴。
“是，弟子谢师尊指点。”她低头道，掩住眼中的锋利与不屑。
他不是为了指点。明微的心中浮起一阵躁意，再度开口：“无事便告退。”
方才还说“弟子告退”的君云霄却没有动。
她双手拢在袖中，垂着头，一派宫廷女子仪态万方又恭谨柔顺的样子，迟疑地说：“师尊，其实……弟子还有事。”
终于想起了么？明微心头的躁意消散，颔首道：“说。”
君云霄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迟疑得仿佛用他的态度给自己鼓舞勇气的神色，叫明微不由得露出的神色温和了一分。
“你我乃是师徒，有话不妨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不过就是一句承诺，不过就是握个手罢了，不值得如此迟疑。他们从前是夫妻，现在是师徒。
“弟子想问，师尊是否记得……”
记得。
明微无意识地用灵气拂过右手。
“……碎绮剑曾有剑身，乃是幽幻玄铁铸成。当日师尊证道，碎绮剑身在弟子心口碎裂，那些碎裂的幽幻玄铁，如今在何处？师尊可否告知？”
正在熨暖五指的灵气乍然变化做冰冷的月华剑气，自剑修周身弥漫开来，整个停云居的温度骤降，瞬间从暖春变成了寒冬。
可孤魂对温度毫无知觉，还在继续说：“师尊身为渡劫期大能，应当也能感觉，弟子体内有一些幽幻剑气。正是靠着这点幽幻剑气才能分开灵气与鬼气，继续修炼。只是当日幽幻玄铁只留了些许在弟子心尖，其余随师尊归回修界。不知……”
“此事本君自有分晓。”
冰冷的声音骤然打断她的话，阖眼之间，一股灵力直接将君云霄推到了门边。
“退下！”
君云霄猝不及防挨了他这一下，整个人好像被封住了口，僵硬片刻，回过神立即躬身道：“是，弟子告退。”
她转身，一步踏出大门，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对了，师尊。”
明微已没了耐心，声音都冷了三分：“还有何事？！”
“弟子……”
那声音几乎是随风飘过来的，明微只觉得眼前一花，手已被什么轻轻地包裹住了。
是手。
她的手。
在握住他的。
他浑身一颤，本能地收紧手指，可那本该握在其中的手却瞬间松开了。
君云霄将孤魂之身的轻灵发挥到了极致，如风乍起又似清风散去，瞬间已到了屋外，只留下一阵轻缓的笑声。
“其实弟子今天，是来要师尊兑现诺言的。如今心愿已偿，日后再无遗憾，可一心修行向道。”
那轻笑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地飘在耳边，温柔地拂过他的耳轮。明微一时竟不知她是何时从传送阵离开的，心中浮起万千头绪，纷飞如昆仑冬日的雪花，乍然飘洒漫天，又纷纷散入冰封，不留痕迹。
纷扬之中，明微只来得及抓住一片。
“那只手……那只手，不对。”
但他身为渡劫期修士，整个停云居都在他神识范围之内，灵石草木、孤魂灵符，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他的感知。
周遭不可能有第三人，那只手只能是君云霄的。
可……那只手，就是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
明微一时没明白，直到次日早上。
这天早上，君云霄从幽月小居经传送阵去传剑堂。
才下传送阵，一道风声便从身后袭来。
照常打开水镜查看弟子修炼境况的明微，目光瞬间便凌厉了起来。
水镜里，君云霄一掌挥出，以灵力将身旁的弟子推开。
而后，一柄雪亮的剑，就刺穿了她的肩膀。
明微瞬间眼瞳收缩，回过神来人已到了传剑堂驻外地。
没人看到他，因为他人，包括围观的弟子、被推开的唐静秋全都傻了。
可他眼中也没有看到别人，只有君云霄一个。
持剑的是个身着靛青道袍的年轻男修，保持着一剑刺出的姿势僵在原地，看着剑尖没入君云霄的肩头，整个人都吓傻了。外门男弟子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吐出一句。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只是听说她是破云君的弟子，想……想试试她的身手。我，我怎么知道……她连这么简单的一招都躲不过？不怪我！真的不怪我！”
君云霄在这语无伦次的分辨里慢慢地回过身。
随着转身的动作，她的肩头也在剑尖中转动，众人这才发现，她肩上没有血，也没有伤口。
可剑尖是穿过她的。
明微的脸色也唰的一下白了。
心如此身般，飘荡在半空中，飘飘悠悠的没有着落。
他明白哪里不同了。
是她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魂体了。
所以同样形状的手，现在是如此地冰冷、莫名地坚硬，仿佛冰晶。
所以他握住的手不再是温软的。
百年时间对剑修来说不过转瞬，分别还是相见，都仿佛昨天前日。她从记忆中走到山门前，对他来说只是阖眼之间，没有区别。
她依旧是那天的装扮，依旧是那天的深情，依旧会像当初那样笑。
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觉得，她还跟从前一样。
不过是心有怨念，换了个名字罢了。
即便她与周围的人一再说，她已是孤魂，她也曾在他面前一次次拿不起东西，明微依旧没有感觉。
直到握过那双手。
直到此时她被人一剑穿过肩头而不留伤痕。
他才清楚地感知到——
她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捧冰雪，一缕游魂。
那双曾经握过的手，纵然再握住，也已冰凉，不复如初。
因为他一剑葬送了她的性命。
“唔……”堂堂昆仑破云君，忽然在半空中闷哼出声，按住了心口。
是眼前这一剑？亦或是百年前的伤？
总之，好像有一剑穿过他的心脏。
可惜没人察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传剑堂前。
发现君云霄是虚幻之体，毫无损伤，持剑的外门弟子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的脸色一下子恢复了，连剑都来不及收回，马上转头对闻声赶出来的管理分辨着。
“康师伯，你看到了，我……”
“我现在出手，算是保护自身，不算主动挑衅斗殴，对吧？”
君云霄眉目温和地问道。
传剑堂的康管事没见过被人一剑刺中还能笑得如此知书达礼的，下意识地点了头。
君云霄便又温温婉婉地笑了一下，而后冰蓝色的剑光乍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