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九章 十年（四）

  夜凉如水，天空中有细细的冰雨落下，带着微微的血腥气味。空旷的荒野上，一座由简单的木篱笆围城的据点门口，站着两名背着弓箭的士兵。
  一团巨大的篝火，将前方百十米的范围勉强照亮。
  就在这时，黑雾之中，三个人类模样的身影，缓缓走出。
  守护营门的两名士兵，瞬间紧张起来，拿出长弓，对准目标。
  三个身影却不急不缓，继续慢慢靠近。
  等走到火光照耀的范围内时，两名士兵看清来人，这才放松下来，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同时急忙敬礼，高喊道：“驱散黑暗！”
  “驱散黑暗。”
  “驱散黑暗。”
  “嗯……”
  熊猫、耿光耀和幸福星，淡淡地回答着，从营门口走进去。
  营地大门上方，挂着快牌子——罗格营地。
  希伯历3049年初春，世界失去耿江岳的第六年，人类世界与怪物们似乎进入了某种僵持阶段，怪物们许久都没有对人类城市发起攻击，而人类的反击，也只能算得上不痛不痒。
  天京市、新贝隆城和新猎鹰城，从三年前开始，就不再大规模出动人手捕杀怪物，而只在自己势力范围周边最多一百公里内扫荡，杀死怪物，运回尸体，补充一点城市内部的消耗。只有新海狮城，还在势单力孤地践行着要把全球怪物全都搞死的理想。
  几年下来，以“耿江岳”号核潜艇编队为首的新海狮城海军，把全球海洋轮了一遍又一遍，靠着新海狮城内各大高手强大的感知能力，海里头的怪物，几乎已经绝迹。
  但陆地上，就没那么容易了。
  因为所有的地上大型交通工具都被新猎鹰城的前新基亚尔走私集团带走，新海狮城现在根本没有大范围出动人手的能力。加上新海狮城的工业体系并不完整，维修和保养海军舰队就已经相当吃力，就算想再重新建造一支能远距离持续作战的核动力车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这种情况下，新海狮城市政厅仅剩的办法办法就是，派出特战小队，走到哪里，刷到哪里。
  不过即便这样，能派遣的人数也相当有限。
  灵力值不到3300点，修炼境界不满归真境界的，严禁出门。
  而且带队者，还必须得是第六重若隐境界的高手。
  六年时间，新海狮城被允许出远门的队伍，一共就只有16支，其中8支队伍还是重合的，全都是熊猫带着其他人经年累月在外面瞎跑，足迹遍布全世界的各个角落。
  而正是在熊猫的带动下，全世界的职业驱魔师体系，也逐渐一点点复苏。
  两年之前，沉寂许久形同消失的全球驱魔师协会，在天京市重新宣布机构重开，并设立了全新的驱魔师等级标准。只要是灵力值满3000点的，均可报名成为职业驱魔师。
  流光境界以下的为驱魔师侍从，流光境界开始，为一级驱魔师，通过认证后，驱魔师就能拿到一枚没什么卵用的“一星驱魔师胸章”。
  然后依次往上，各个境界对应不同数量的星星，像耿光耀和幸福星，现在就是相当牛逼拉风的五级驱魔师，胸章上五颗星，熊猫就更夸张，已经达到曾经李太虎的水平。
  第七重惊鸿境界，胸前七颗星星，全球排名比陈振东还高。
  仅次于八星李太虎和七星朱星峰，号称世界第三。再往下，排在熊猫后头的，就是挂逼的儿子，小挂逼耿振宇，年仅十一岁就到了惊鸿境界，堪称是整个地球村全村人的希望。
  “队长好。”
  “队长辛苦了。”
  熊猫、阿福和耿光耀走进营地，营地里头来自全都各地的高手们见状，纷纷起立问好。这些队伍基本都是来自天京市和新贝隆城的，为了满足他们城市内对某些特定怪物部位的需求，他们的任务就是满世界寻找那些玩意儿，然后杀死或者活捉了带回去，供天京市和新贝隆城内的新权贵阶级们制作各种各样的产品。包括但不限于壮阳药、兴奋剂以及传说中能开启血脉之力的幻灵药剂。
  对于这些低级需求，熊猫一直都相当鄙视，但却从来也不给这些驱魔师甩脸子。
  毕竟大家都是混饭吃，不容易。
  而新海狮城现在也没有能力接纳更多的人，所以既然帮不上忙，那当然就理解万岁。
  并且从另一个角度上看，这些驱魔师的目的虽然低级，可过程中好歹也能杀掉不少怪物，也同样值得尊敬。真正令人恶心的，也就是某一小撮人而已。
  “嗯，晚上好……”
  熊猫很随意地应和着，带着幸福星和耿光耀走到一团没人占用的小篝火前，三个人卸下身上的行囊，坐到篝火前。幸福星马上从他巨大的空间袋里拿出一大堆可食用的怪物生肉，动作很麻利地串好，架在篝火上炙烤起来。耿光耀则默默地打开腕表，做起了他的数学题。
  熊猫拿出两瓶耿江岳最爱喝的酸枣酒，一瓶递给幸福星，然后用牙齿咬开瓶盖，敦敦敦灌下几口，一擦嘴，叹息道：“唉，要是你爸在，哪儿用这么费事……”
  耿光耀盯着题目，幽幽来了句：“所以我爸在你眼里，就是个开瓶器是吧？”
  熊猫先是一愣，然后突然哈哈大笑。
  他抬起手，搭在耿光耀的脑袋上，重重揉了几下，道：“何止是你爸，我小师弟也是！”
  “烦死。”耿光耀拍开熊猫的手，不高兴道，“别影响我学习。”
  熊猫见耿光耀认真了，就不作怪了，看着他的侧脸，轻声道：“奶奶的，真快啊，转眼你都上高二了。要我说，你好好在家里复习多好，非跟着我跑来跑去，给自己增加难度干嘛？”
  “不矛盾的。”耿光耀道，“我爸说了，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斩妖除魔和好好学习又不是不能兼顾，我去年模拟考，还是全球三十六名呢……”
  熊猫道：“就你这脑子，在家里多努努力，至少也是全球前三吧。”
  “第三十六和第三有区别吗？”耿光耀停下来，对熊猫笑了笑，“还不都是进海狮大学？”
  幸福星插嘴道：“就凭你是你爸的儿子，考零分海狮大学也得录取你。”
  耿光耀道：“那等我爸哪天回来，肯定把篮子叔叔的腿给打断了。”
  熊猫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爸出门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你知道你爸是什么样的人啊？”
  “哪里小了？”耿光耀大声道，“我那时候都九岁多了！”
  营地里头，其他篝火堆旁的人听到耿光耀的话，一下子全都大笑起来。
  某个角落里，许久不见在新贝隆城里瞎混的三木大师，忽然冒出来，走都三个人身旁，一屁股坐下，笑道：“奶奶的，你小子居然都要高考了，这日子都怎么过的啊？”
  熊猫不由道：“怎么过，怎么过问你老婆孩子啊，把家里人扔在南极，自己倒在外头浪，在高原大陆上有小三小四了吧？”
  “胡扯！”三木大师急忙道，“我特么是在执行秘密任务！你懂个鸡毛！”
  熊猫嘴角上扬道：“操，秘密任务四个字，是能说出来的吗？”
  “这有什么？今天在这里的，哪个不是有秘密任务？”三木大师转身一指全场。
  整个营地里的人纷纷背过身去。
  三木大师满意了，这才道：“队长啊，你看，现在这世道，还能在外面混的，都是有真本事的。这么有本事还得成天在外头晃荡，谁还不是被逼无奈啊……
  我就不相信，你们三个到处东奔西跑的，就是为了刷怪？
  全球几百亿野生怪物呢，就算站着让你们杀，那都得杀到什么时候？”
  “吃东西吧，话这么多。”幸福星拿起一大串烤肉，递给三木大师。
  三木大师接过，吹了吹热气，然后咬一大口，吃得满嘴流油，很识趣地打住了这个话题，又继续调侃耿光耀道：“现在高考难度下来了，全世界能读得起书的孩子不多了。去年全世界参加高考的人，一百万都不到。你们现在动不动就说全球多少名，奶奶的，以前光一个天京市，每年要考试的人不止这个数，现在人少了，世界排名水分很大啊……”
  耿光耀不高兴了，道：“水分再怎么大，世界第一也还是世界第一。”
  “没幽默感，跟你爸一样，还这么凶，撤了撤了……”三木大师站起来，又从篝火上多顺走一串，快步跑回他自己的队伍那边。
  耿光耀被这群人一吵再吵，思路终于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只好气呼呼地把腕表一关，拿起肉串往嘴里塞，开始吃早饭。幸福星拿出一罐调料，往耿光耀的肉串上撒了点，一边叹道：“天京市确实不行了，底层生活越来越困难，草药堂那边的人都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帮。”
  “我知道。”熊猫淡淡道，“把那群狗崽子全都宰了就行。”
  幸福星道：“打也打不过啊，天京市的武装力量，全都在赵世凯手里。乌贼就替穷人说了几句公道话，第二天就被停职了，现在还靠你那俩师弟接济。”
  耿光耀问道：“承业和承恩吗？”
  “对。”幸福星道，“那个小的，跟你一样大，本来过两年也得高考了，不过现在给天京市政府当差，听说已经从学校辍学了。”
  耿光耀道：“那不是童工吗？”
  “童什么工呀……”幸福星笑道，“别说现在，就说以前，天底下什么地方的孩子，不是十三四岁就出来干活的？天京市现在底层生活这么辛苦，想当人肉电池都没门路，小孩不出来干活，谁养得起他们啊？现在不少人又开始骂你爸了，说他把脑波电弄没了。”
  “合着我爸怎么做都是错呗……”耿光耀道，“脑波电把怪物招来，我爸说不能搞了，结果大家都不肯，是他的错；后来怪物真来了，我爸说要把可控核聚变搞起来，少弄一点脑波电，结果他们干脆把脑波电全部取消了，有人吃不起饭，又是我爸的错。
  反正就是嘴长在他们身上，同一件事情，正着说反着说都是他们有道理。
  出了问题，都是我爸的责任；没出问题，就要尊重他们的自由。
  那怎么全世界就咱们活下来了，全世界怎么就新海狮城现在没人挨饿？”
  耿光耀越说越气，营地里的所有人，全都不由得安静下来。
  营地里头，只剩下耿光耀一个人的声音。
  “我爸从来也没说过他反对脑波电技术，有人自己非要走极端，把自己走到死胡同里去，关我爸什么事？我爸救人的事怎么就没人提？我们想把我爸从幻灵界救回来，就一群人拦着，死活不让开幻灵界。等着吧，早晚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耿光耀气呼呼地看着烤肉，就朝不远处的木屋走去。
  熊猫看着他的背影，淡淡笑了笑。
  他随手抓了把地上的积雪，放进杯子里，架在篝火上。
  积雪下面，是会蠕动的野草，但幸好不会咬人。无尽的长夜里，地球上的原生植物因为缺少光照，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各大城市的培育大楼里，还剩了些新鲜的蔬菜水果，以及不多的一点种子。而野外，几乎全都已经被这些幻灵界植物占领。
  熊猫一根手指，逗着脾气很暴躁的野草，然后突然一发灵丸，弄死一片。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雪水在杯子里慢慢沸滚，沉声问幸福星道：“你知道我师父做过的最大的一件好事是什么吗？”
  幸福星问：“什么？”
  “是他把水弄干净了。”熊猫道，“他出门前一整年，把全世界的核污染都处理了一遍，不然咱们现在，别说出来到处跑，就是待在南极，照样连喝水都是问题。他是先考虑了全世界所有人最基本的生存问题，然后才开始处理幻灵界破口。那些什么怪物，在他眼里算个屁啊？唉……结果赵世凯和加罗尔那群王八蛋，操，真是白瞎了我师父救他们的命。”
  幸福星默然片刻，说道：“但这就是人性啊，咱们自己内部，现在不也混乱嘛，半数以上的人没工作，现在就是躺在家里混吃等死，风纪队一天能处理几百起性骚扰案件……”
  “那也总比连口吃的都没有要强吧？”熊猫道，“天京市和新贝隆城，可是连人体器官都开始卖了，猎鹰城也好不到哪里去，那群走私贩子，我都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那么多的幻灵血红素。天京市的人口，比去年又少了好几百万，有些人看来是不打算拿人当人了。
  你说这些人，跟怪物有什么区别？”
  “唉……”幸福星轻轻一叹。熊猫转头又看了看小木屋的方向，起身说道：“我去看看小朋友，奶奶的，还真跟个娘们儿似的躲起来了。”
  ……
  罗格营地的露营区小木屋旁，有一个传送阵。
  幻灵界通道封闭后，曾经困扰了人类科学家许久的远距离传送问题，这几年反倒得到了解决。在高浓度的幻灵粒子的启发下，张泰恒带着海狮大学几十支除了搞科研就没有其他活动项目的博士后团队，在历经四年多的研究后，终于发明了在现实世界任意两点之间传送小型物体的技术。不过每次只能传送一个人，每次传送间隔，至少要在十分钟以上。
  但即便这样，也总比没有要强。
  熊猫走过传送阵，走到一间小木屋前，推开房门，就看到耿光耀在盯着腕表发呆。
  “哈！在看婉婉阿姨流出视频！”
  熊猫一个瞬移飞到耿光耀身旁。
  耿光耀仰起头，无语道：“有屁的好看的，我有女朋友好吧……”
  熊猫搬了张椅子坐下来，探过头，发现耿光耀在看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耿江岳和安安骑着小白，在一片阳光下飞过。
  但他们下面，却是无尽的黑云。
  照片上印着一行字：阳光始终照耀着大地，我们需要做的，不过是驱散黑暗。
  这张照片也不是耿光耀的私藏物品，而是《通识课》的最新封面。
  耿江岳失踪后，就换成了这个。
  熊猫安静了片刻，问道：“想你爸妈吗？”
  “嗯，有点……”耿光耀轻轻点头，又问，“师兄，你说我爸还会回来吗？”
  熊猫笑了笑：“年轻人，做人要乐观啊！”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一阵混乱。
  熊猫神色一变，瞬间移动出去，却发现幸福星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已经没了气息。
  他立马望向同样奄奄一息的三木大师。
  三木大事喘着气道：“妈个逼的……又……又是那只魔星。”
  说完脑袋一歪，也跟着嗝儿了屁。
  熊猫眉头紧皱，感觉头很大。
  小师弟的【圣光】，又白费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