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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那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暴躁起来, “我写信要不就是大白话,要不就是一两句话了事。你要是不信,这就跟我去叔父那儿,让他把我历年来写给他们一家人的信件找出来给你看!”
  蒋徽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长睫忽闪一下,“你吵什么?鱼会被你吓跑的。”
  “我冤枉得都想跳河了,你还惦记着钓鱼?!”董飞卿夺过她握在手里的鱼竿,扔到一旁,恼火地瞪着她。
  蒋徽慢条斯理地道:“字迹一样,谁知道你是否冤枉。跟我闹腾什么?”
  “不行,我得灭灭火。”董飞卿摸出小酒壶,连喝了几口烈酒。
  蒋徽莞尔一笑。
  喝空了小酒壶里的烈酒,董飞卿冷静下来。他倒在薄毯上,枕着手臂,望着上方澄明的蔚蓝色,过了好一会儿,语声和缓:“你之前说,不知道与我从何说起,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
  “重逢之初我问过你,在外是不是遇到了有缘人,你说没那个闲工夫。这种话,总不能问第二遍。”蒋徽如实道,“也曾想过,你在离京前就有意中人,在那时候,这种话,我就更不能说了。”
  姻缘对于一些男子,是只能与意中人结缘;可对很多男子来说,妻妾成群是常态,心里惦记着一个,身边萦绕着几个的也不在少数。
  她对他,毕竟不是很了解。
  她是眼里不揉沙子,但在那种时候,把信件甩给他,不论他做怎样的答复,最难堪的人,是她。
  他说的,搭伙过日子——虽然后来不论言语还是行动,都让他一步步推翻这说法,但在那些发生之前,她就得做好照他这说法度日的打算。
  当时她答应了。既然如此,有什么底气与他计较这种事?
  另一方面,她想再等等,不论信件是否出自他手,派人送信给她的人总会有下文。
  董飞卿嗯了一声,“是为这事儿,跟我闹了这么久的别扭?”
  “不能这么说。”蒋徽转头凝了他一眼,“成亲之前,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在沧州安家。事情赶到了一起,我觉得过日子太麻烦了。要迁就你,可我惯于自己做主,心里总是有股子无名火。我想,安稳下来之前,我们还是远一点儿比较好。”
  这种话,也是她不能放到明面儿上说的:她嫌过日子累,更不想早早有喜,怎么样的夫君都会生气。
  董飞卿释然一笑,“想过离开么?”
  “没有。”她说。
  “真的?”
  “真没有。”蒋徽认真地说,“是聚是散,我都不会做决定。”
  董飞卿琢磨片刻,起身板过她的脸,“意思就是说,要我决定?你只管随遇而安?”
  “当然。”蒋徽目光清澈、坦诚,“我怎样都可以。”
  “……”董飞卿磨了磨牙,“你这样是不行的。”
  心念一转,他想到了她前两日说过的话: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
  果然不假。
  蒋徽说道:“你先前那样也不行。”
  “我承认。”董飞卿没有迟疑,“可我在改了,你承认么?”
  蒋徽长睫忽闪一下,笑,“承认。”
  董飞卿商量她:“以后有什么事——关于我又让你不痛快的事,及时跟我说,好么?”
  “……应该可以。”这种事,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那封信,是有人做的赝品,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正色道,“我只能说这么多。我犯不着为这种小人做的手脚赌咒发誓。”
  蒋徽审视他片刻,颔首,“我姑且相信。对方到今日仍无别的举动,我再等等看。”
  这答复,不是最好的。他无奈地敲了敲她的额头。
  “专心钓鱼。”蒋徽说,“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他颔首说好,盘膝而坐,视线不离水面,脑筋则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到底是谁,在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做这种离间他们的手脚。
  而这件事,与他从速进京一事,有无关联?——成亲第三日,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分量却极重。是威胁,亦是挑衅,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莫名地,他想起了重逢翌日一早那铺满小院儿的冥纸。
  没办法解释的一幕,针对的到底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曾谈起过,彼此都理不出个头绪,不能笃定哪个门第或哪个人。
  那件事之后,他与她病痛缠身,但再没遇到外界带来的纷扰。
  钓上一条半尺多长的鲫鱼,蒋徽便知足了,再有没有鱼儿上钩,无关紧要。她把鱼竿放到一旁,拿过水壶喝了几口水,见阳光正好,便躺倒在毯子上,慵懒地阖了眼睑,放任思绪。
  那封信,她刚收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人伪造:直觉告诉她,这真不是董飞卿能办的事儿。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性子,若有意中人,对方对他不理不睬,他也就认了,否则,不管如何都会全力争取,谋取锦绣良缘。
  但是,有时直觉也会出错,且往往出现在最不应该的时机。
  独处的时候,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找不到不是他亲笔写就的疑点。
  而且,就算是有人伪造,说明的是什么?——对方若是请书法高手仿造,所需的情面或银钱皆不可小觑;若是亲笔书写,便是为他倾尽了心血。
  要怎样的爱憎,才能长年累月习他的字,做到难辨真伪?
  对此事,她只有满心的烦躁和尴尬:
  不论如何,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不论如何,现状与她有过的憧憬完全相悖。
  他问她,为何有无从说起的说法。又怎么能没有?
  他或许忽略了,彼时除了彼此再不回家门的事,他们根本不会谈及关乎彼此的事。
  她不能说的太多,他不想说的太多。
  况且,都累了。他们那样怀念以前得遇的长辈、友人,又那样决绝地放弃了以前的自己。常萦绕于心的滋味,物是人非不足以道尽。
  在彼此面前,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没有那一段最是安静冗长的相伴,他们不见得能成亲。
  除了没正形的时候要她说句喜欢他,他从不曾问过她是否有过意中人,仿佛那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如此,她又怎么能做到为这种事开口?
  回京路上,她变得沉默、淡漠,他那时心里压着大石头一般,亦是寡言少语。
  夜半的温存,她抗拒,他恼火,要么当即放弃,要么较劲对峙。
  但也算适可而止,他骄傲,做不到为这种事强人所难或低声下气。
  进京了,他神采中没了沉郁,有了斗志,逐日做回了她认识的董飞卿,有好几种面目:对离得近的人,不着调、没脾气、孩子气,对看着不顺眼的人,行事缜密、霸道、残酷。
  怎么说?是特别鲜活的至情至性的男人,要人疼、要人哄,也会特别拧巴地照顾人、给人依靠。
  走散过,他黑着脸把她找到了。
  离远了,他颠三倒四地把距离拉近了。
  思及此,蒋徽睁开眼睛,起身依偎到他身边,“董飞卿。”
  “嗯?”董飞卿揽住她肩头,“怎么了?”
  “那封信,你再多给我几句解释。”她如实道出心绪,“帮我把这事儿从心里翻篇儿。”
  他看着水光潋滟的河面,挣扎片刻,老大不情愿地说,“这辈子与我最亲最近的女人,只有你蒋徽一个。你在我眼里,的确是一直都不怎么样,毛病太多,但是,就算这样,别人也跟你没得比。”
  这是他的女人,就是最好的。在他眼中的那些缺点,都比很多人最大的优势更出彩、出色。
  “是么?”她绽出开心的笑容,又调皮地逗他,“你不能换个特别简练的说法么?”
  “不能。”她要他说喜欢她,他才不干,“这事儿,只能你先说。”
  “想都不要想。”她笑意更浓,沉了片刻,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轻声道,“以后,我好好儿跟你过。”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没忍住,迅速予以热切的一吻,“余生到底怎么过,我们商量着来。”
  她点头,说好,下一刻,就嘴角一抽,因为听到他说:
  “我们是开个镖局,还是开个书院?”
  她一下一下地挠着自己的额角,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两件事,八竿子打不着。走镖凶险太大,开书院又太文雅。前者不愁生意上门,但找人手、闯名号是长年累月的事儿;后者的话,以我们那个离经叛道的名声,谁敢把孩子送到我们跟前啊?并且,也是需得长年累月经营的事儿。”
  董飞卿就笑。
  她又道:“而且,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过,回京安顿下来之后,便去书院谋个差事——当差和做山长,是两码事儿吧?”很委婉地提醒他:又犯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了。
  “开设书院,并不一定亲自出面做山长。”董飞卿和声解释给她听,“我想请叶先生出面,在明面上代替我周旋一些事,等书院落成,我进去随意找个差事就行。”
  蒋徽的恩师是叶先生,叶先生的授业恩师是名儒姜道成。
  姜道成开设的淮南书院已有十几年光景。但是老爷子很是挑剔,寻常人进不了书院的门,学生的人数,一直维持在二三十个。
  最初几年,叶先生每个月会去书院几日,给一些女孩子上课,后来,她想全心全意地教导蒋徽,加之恩师在京城的情形趋于闲逸安稳,不需她时不时到跟前尽孝心,便不再在书院挂名教书,适时地抽身而退。
  叶先生其实并不大赞成恩师开设书院的方式,准确来说,对京城大大小小的书院、学堂的方方面面都有不少不认同之处,心中有一套细致的章程,却又难以为此做出行之有效的举动。
  几年前,叶先生曾说过:“总不能让哪个书院、学堂照着我的心意施教;也没心力财力自己开设一个书院;更不能做白日梦,等着谁把一个现成的书院交给我打理。是以,便也只是没事就斟酌一番。有生之年若是遇到想法一致的人,能让我出一份力的话,便知足了。”
  他听到心里,一直记得。
  董飞卿继续道:“至于钱财,这两年和邱老板互惠互利,有两次能分到可观的红利,但我一直让他给我存着。居无定所的时候,带着银钱反倒是负担。说到底,穷一阵富一阵的日子,其实很有意思。”
  蒋徽虽然认可,但还是有点儿啼笑皆非。
  “眼前谭家、蒋家长房交给福寿堂的两笔银钱,我得跟你商量,”董飞卿专注地看着他,“我想让邱老板主动捐给朝廷,让程叔父安排着抚恤贫瘠之地的百姓。邱老板那边没问题,这种事以前就没少做。不是这样的品行,我也不会结交。”
  蒋徽立时由衷地道:“好事啊,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说完,笑着摸了摸他俊美的容颜。
  “至于么?高兴成这样。”董飞卿笑道,“因你而起,我们是顺道敲竹杠,借花献佛。而且,外人不会知道与你我有关。”
  “知道。那也高兴。”蒋徽高兴的是,不管怎样的处境,他都秉承程叔父体恤将士百姓的□□之道,遇到机会便加以利用。
  .
  这日一早,蒋老太爷带着变卖田产筹集到的银两去了福寿堂,把蒋国槐赎了出来。
  父子两个相见,一句话都没说。蒋老太爷转身就走,蒋国槐满面羞惭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中,蒋国槐等父亲落座之后,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我犯了大错,请您责罚。”
  蒋老太爷望着他,嘴角翕翕,颓然地摆了摆手。
  蒋国槐这才留意到父亲面带病容,忙道:“您是不是病了?有没有请大夫来把脉?”
  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病了,但只是心病。”他把前去见蒋徽的大致情形讲述一遍,末了道,“董飞卿的意思很明显,根本就没想过让蒋徽回来,而且,我们若是再惹到蒋徽,他就会替她出气,像对付唐徛一样对待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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