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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第11节

  徐姑姑精神好了许多,因惦记着要回皇后身边伺候,恨不能立刻便下床走动。见宝珠来了,更是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宝珠把内讲堂中的事儿都告诉了她,她听着点头:“姑娘是稳重的性子,不掺和是对的。姑娘且看着吧,还有后文呢。”
  宝珠对徐姑姑历来是很信服的,这会儿和她也是一个看法。关于上辈子的事儿,她的记忆是越来越模糊了,越是努力去回想,越是遗忘得快,再者时至今日已然添了不少变数,索性作罢,尽人事听天命便是。
  再去柳叶儿房里。柳叶儿的情况却坏些,四更多的时候发起了热,总退不下来,秋水照顾着她,隔一会儿就换一张冷敷的帕子,又给她上了一回药,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此刻拿眼神向宝珠一示意,想到外间去,二人商量商量。
  “别出去。”柳叶儿音调虽弱,自有说一不二的气势:“有什么不能当着我说?我又不是真活不成了…”
  宝珠连说“呸呸呸”,两人素日井水不犯河水的隔膜倒消了不少,坐下来拿起那棒疮药:“这药说是化瘀生肌,大伤小痛都在治,效果未见得好,若能请御医来,对症开方,就恢复得快些了。”
  柳叶儿皱眉:“何苦生事?又不是什么仙丹,总要多用几日才看得出好坏。”
  宝珠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是实情。再用几日看看吧。
  这种无能为力的处境,让她隐隐感到愤懑,但宝珠亦十分清楚,无能为力,往往是人世常态。
  午后杏儿悄悄告诉她,贤妃自个儿惩治了那名在猗兰所言语轻狂的宫人不算,犹派人带话给尚仪女官,请她不必碍于自己的情面而为难。
  宝珠因问:“又是芳儿告诉你的?”
  杏儿点点头:“这样公正严明的事迹,长禧宫当然要大加宣扬。”
  她的笑意里带着些不屑,宝珠觉得,这种神情和她尚显稚嫩的面庞并不相称。
  互相利用、互相提防的交情有什么意思呢?可是,在宫里头,又确确实实不能做聋子瞎子。
  她低下头,继续挑拣燕窝盅里的细碎绒毛——是为皇后晚膳预备的。
  小厨房里的份例菜还是一如既往,这种耐储备的食材也不缺,只不过时鲜的东西少了,例如新笋尖儿、嫩菜芽儿一类,好在皇后于这上头历来不在意,呈上什么,便用什么。
  不过,这未必是出于贤妃的授意:一来,此举有悖于她的贤名;二来,六尚的人,又不会是个个都能由她笼络了去的。
  或许只是几个伺候的人生了怠懒之心,审时度势,而非故意刁难。
  这一月的内训课结束后,尚仪局看守着凤仪宫的人都撤了,又新调来个首领太监,姓胡,白肉皮子,略有些矮胖,一张脸倒随时笑眯眯的,看着是个圆融人儿。
  论礼,新总管一来当然要先拜见皇后、行大礼,不过皇后只命杏儿隔着帘子,朝院中叫了免,连房门也没让胡'总管进。
  日子便这么不温不火地过着,转眼间又到了贤妃的生辰,皇帝特许她娘家女眷进宫来陪伴一日。
  贤妃自幼失怙恃,跟着叔父一家生活,这回来的除她婶母外,便是一位堂嫂,带着小侄女。
  三人带了贺礼拜寿,又还有一件事要求贤妃。
  原来五月时巴蜀某县地动,致使一处山嘴崩塌,堵塞大渡河长达九日,积水回涌,沿江十数村落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皇帝念及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布政使林文乃是昔日的山匪,受招安封官,赈灾上缺乏经验,又指派了户部尚书为钦差,领着麾下一干人等前往四川监察。
  而贤妃叔父的次子,便在户部挂职。
  贤妃还记得,前世因阮才人私藏太子手帕被皇帝撞破,皇帝对太子心生猜忌,将遣去蜀地制约林文的东宫嫡系官员罢免,另选了一位右布政使。
  不料这位右布政使为官贪酷,在林文面前又十分倨傲,二人渐渐水火不容,一次酒宴上起了纷争,林文竟然登时拔剑向其刺去——朝廷来使殒命当场,旧日的匪首心知骑虎难下,索性再度起兵造'反。
  此时,赋闲在家多时的太子自请入蜀平叛,三月后全胜而归。
  太子立了功,固然得到了皇帝的嘉奖,但与此同时,也让皇帝意识到了自己年华渐老,自己的儿子却是风华正茂。
  若没有那个叫宝珠的丫头从中作梗,这一系列变故早在一年前便发生了。
  贤妃虽在心里记了宝珠一笔,却不急于付诸行动:到如今她才算看明白,除非太子英年早逝,否则皇帝哪怕对太子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将目光落到自己儿子身上。
  她们母子,就像皇帝闲来无事时逗趣解闷的玩意儿,宠爱一时尚可,但从未被当作妻儿呵护过,她怎能甘心?
  赵茂稹觊觎皇后是事实,若他不是阉人,当真不比皇帝差在哪儿,她不过提早说破而已,皇帝信不信无妨,叫他疑心自己的正室中宫根本不在乎自己也是桩快事。
  至于太子,她伤不了太子的性命,却也有法子让皇帝疑心他,且慢慢来吧。
  婶母和堂嫂见贤妃不置可否,踟蹰着还想再求,贤妃不觉微微蹙眉:“婶子和嫂嫂的意思我明白,我自然也不愿堂兄前去那偏远苦寒之地涉险,我可以勉力向皇爷恳求一句,只是圣意如何抉择,却不敢向你们保证。”
  那婆媳二人闻言,已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向她行礼拜谢。
  贤妃只管拉着小侄女儿的手,清浅地笑起来。
  第16章 .十六彩泥兔儿
  皇帝一到长禧宫,就瞧见贤妃身旁多了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穿着比别的宫人都不同些,不觉多看了一眼,方才伸手扶起向他行礼的贤妃。
  贤妃笑盈盈地为他献上热巾子擦汗,又捧上冰碗,方才引见道:“这是妾身堂兄的独女,妾身留她在宫里住两日。初次见面,皇爷可要给一份礼才是。”
  皇帝乐呵呵地允了,白姑娘忙乖觉地谢恩,口道:“多谢姑父。”
  “唉!”贤妃嗔一声:“可不能这样叫,回头让教引嬷嬷好生教你规矩。”
  皇帝却不以为忤,尚打圆场:“自家人面前,就论家礼也无妨,你素来就是太谨小慎微了。”
  贤妃便打发侄女儿先下去,自己坐到皇帝对面,手攀着他的胳膊,感慨一笑:“谨慎些总是好的。妾身还有桩哭笑不得的事要说与皇爷呢。”
  皇帝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什么?”
  贤妃似乎有些赧然:“前两日妾身的婶子和堂嫂进宫来,贺寿之外倒是想向妾身讨个主意——听说妾身堂兄这回也在往西南监察的名册上,堂兄本是一腔忠君报国之心,偏又因为咱们白家身份尴尬,自己被人防备猜忌倒罢了,只怕朝堂上有些老大人为此向您进谏,扰得您不清净…”
  她一面娓娓道来,一面观察着皇帝的神情,见他沉吟不语,便笑道:“按妾身愚见,不必…”
  “朕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皇帝打断她:此行户部尚书有决策大权,他不过跟着效效力,还能出什么篓子不成?”
  “是妾身心思窄了。”贤妃灿然一笑,揭过话头,又婉声劝道:“皇爷少用些冰的,一时就要传膳了,小厨房里炖了绿豆老鸭煲,解暑热又不伤脾胃。”
  皇帝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叫你侄女也一块儿来,你也不必伺候着,咱们一起用膳。”
  贤妃答应着,皇帝动了心思,她怎会瞧不出来?她那堂兄胆小懦弱,对自己女儿却异常疼爱,她原打算把这个侄女儿留在跟前,换堂兄为自己出一点力,倘若真叫这姑娘从此过上穿金戴银的日子,也是他们的福分。
  果然,乞巧节才过,宫里就多了一位小白美人。
  宝珠听见这事,心中微动:贤妃盛宠不衰,又已诞下了皇子,不知还有什么不足意,尚要将侄女也拉进宫里做臂膀。
  皇后如今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妃嫔里更无人能与她分庭抗礼,除去名分,她俨然已经是内宫的女主人。
  或者,她图的就是那个名分。做皇后不算,最好要做皇太后。
  可四皇子不到四岁,再是慧名在外,也不过是孩童的聪慧罢了。
  为长久之计,贤妃其实不应当将小白美人献给皇帝。
  宝珠不知道,献美之举并非贤妃本意,更不是小白美人所甘愿。
  小白美人甚至渐渐怨恨起了这位尊贵的姑母,反倒与年纪相仿的阮才人交好。
  对此,贤妃尚不能在明面上流露出干涉阻拦的意思。
  这回内讲堂再开课,因为离中秋节近,只讲四日。
  阮才人与小白美人挽着手走进来,散课后,二人又找到宝珠。阮才人随手拿起宝珠桌上的一张字:“我同白美人说了,你的字不错。”
  宝珠不知她此举是何意,退在两旁的其他宫人也偷偷打量过来:这两人都是年轻得宠的,素来行事随性,宝珠又是凤仪宫的人,只怕要被她俩捉弄甚至刁难一场。
  然则到底没胆量凑这份热闹,纷纷知情识趣地依序离去了。
  小白美人则是一双眼睛直盯着那尚仪女官,待她也忙忙地走远了,方才对宝珠道:“咱们去那边廊下坐着,又能挡风,又不怕人偷听见。”
  如此她也不能动什么手脚。宝珠略一沉吟,姑且依她所言。
  三人都在廊下坐了,小白美人开门见山:“我父亲随上峰出巡也有些时日了,中秋在即,我想写封信给他。”
  宝珠含笑听着,并不接话。
  小白美人又道:“你来替我执笔。”
  宝珠这才开口,婉然道:“尚仪局的司籍女官都是识文断字的,美人可以请她们代劳。或者,美人自己宫里的教引嬷嬷,也可以…”
  “让她们写,我姑母便知道了。”这位小白美人,倒是明明白白地说,她有事要瞒着贤妃。
  她泠然一笑:“你若不是凤仪宫的人,我还不找你呢。”
  “美人的话,我听不明白。”宝珠依旧不为所动:“难道由我代笔,就可以瞒着贤妃娘娘吗?”
  阮才人适时开了口:“你这个人,心思倒重得很。她托你写的,不外叙家常、报平安罢了,不然还能给你设局不成?”
  话说到这份儿上,宝珠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了。贤妃与小白美人的嫌隙是真的?还是做给外人看的?
  小白美人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到宝珠跟前,却是一串南珠手钏。
  “父亲大人钧鉴:
  自姑母芳辰日进宫,已有月余。闻得父亲出京入蜀,不能亲送,深以为憾。西南湿瘴,望父亲不辱圣命,保养自身,康健无虞。女在宫中必恭慎恪勤,朝夕无违,以报皇恩,父亲勿以为念。
  另有南珠一串,请父亲代还。
  女惜惜谨奉。”
  宝珠写完,逐字逐句地念给小白美人,小白美人听完,不禁笑起来:“若没有珠钏做凭证,只怕爹爹不信这是我写去的。”
  原来这珠钏,竟是小白美人从前的未婚夫所赠。两家曾是通家之好,这定情物,并未有意瞒着历来疼她的父亲。
  未免令人惋惜。宝珠心中喟叹,面上分毫不露,拿起那珠钏道:“美人就不怕我拿着证据去告诉陛下?”
  小白美人一脸疑惑:“这珠子不是从你那儿拿出来的吗?与我何干?”
  三人都笑起来。宝珠又问:“美人准备如何将信送出去?”
  “求求皇爷不就好了。”小白美人全不放在心上:“连着官方的信件一块儿往西南送。”
  宝珠领悟过来:宠爱的娇娇儿捎带一封家书罢了,皇帝哪肯煞风景地要拆验。
  同样一件事,对有些人难于登天,对有些人轻而易举。
  只是势必又要惹贤妃不快。
  “凭她怎么想。”小白美人漫不经心:“我已遂了她的意,她也该让我遂意一次。”
  信是当即写好便交给小白美人的。次日听课时,宝珠还捧了一叠小楷,当众递予小白美人,算是给等着看戏的宫人们一个交代——她被小白美人给罚抄了。
  皇后也知道了,对此不置可否。
  如今皇后多了一样新雅好,便是下棋。每日起身梳洗过,用了早膳,常让宝珠陪她对弈。
  宝珠棋艺不好不坏,远比不上皇后这样的个中高手,杀伐果决,取舍自若,又长日钻研。宝珠每每回到住所,还要向杏儿讨教。
  杏儿在棋艺上比宝珠有天分,不过皇后不大让杏儿伺候。她爱用她用惯了的人。
  八月十五一大早,仍是柳叶儿和宝珠两个负责核对要分赏出宫的中秋节礼:抵得上皇后半个娘家的曹府、二公主及九公主的夫家,以及太子妃范氏家。
  据送赏赐回来的宫人说,除曹家外,其余三家已得了贤妃送去的节礼。
  宝珠听了,让他们不必再告诉任何人,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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