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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头奴 第46节

  “这你知道,还有呢。”姜黎停了揪花瓣的手,“假使孩子生下来了,那还要坐月子的。整整一个月不能下床,不能吹风,不能受寒,要不然啊,也还是要留病根儿的。咱们帐里的女人,是不能给人生孩子的,所以就都吃凉药,别的法子都不好使。吃了凉药,怀不上,也就免了后头的事了。”
  沈翼心里生疑,“那这凉药是好东西?”
  姜黎吸口气,“能叫咱们不多受罪,自然是好东西。你说要是不小心怀上了,打孩子受一遭罪,这营地里也不会给你坐小月子呀,又受一遭罪。来年身上全是病,难受不难受?那生孩子就更离谱啦,接生的人都没有,就是生下来了,也没人伺候你坐月子啊,连孩子的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呢。是不是到时得一个个比照着认爹去,人家也不得认不是?”
  沈翼看她说得轻松逗趣,自个儿也跟着笑笑,忽又问:“我不让你受这些罪,你给我生孩子不?”
  姜黎又开始低头揪手里的菊花,低声道:“现在不想,我就是个营妓,给你生了孩子,就算你认下那孩子,我也什么都不是。再说,你娘是不会让我进你们沈家门的,她比你恨我。还有,回了京城,你也肯定是要娶妻的。即便你娘到时候能接受我进你们沈家,我也不想做你的姨太太。”
  姜黎说完这话,抬头便见天色暗了下来,山路周围都是混沌的暮色。耳边有马蹄的哒哒声,沈翼接她的话说:“有你在,我不会娶妻……”
  姜黎没让他把话说下去,忽一惊一乍叫一声“有兔子!”把他的话给打断了,而后探身回头去瞧,问沈翼,“是不是兔子啊?从旁边蹿过去的,你瞧清楚没有?”
  沈翼也回头看了一眼,“我没瞧见什么啊。”
  姜黎便就转过身来坐正了,忽又正经起来,说:“沈将军,我能再求你个事不?”
  沈翼拉着缰绳,只让马慢慢地走,应她的话,“你说。”
  姜黎把一大把菊花往怀里抱抱,声音缓缓,“我手里的菊花,是给帐里的姐妹带的。她们都很可怜,吃不饱睡不暖,日日辛苦操劳,还要伺候这个伺候那个。在这些人里,我最喜欢阿香。我冲她发脾气她也不气,给她甩冷脸她也不恼。如果没有她,大约我来这里四五日那会儿就活不下去了。后来她一直对我很好,到现在还是。我知道我现在身份低贱,即便是以前的身份,也没有普度众生的能力。帐里的女人们我都想管,但我知道不可能。所以我就求你,能不能走的时候,也带上阿香。到了京城,我还能有个伴儿,不至于太孤单。”
  沈翼听她说完这话,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脑侧。这是心疼抚慰的姿势,嗓子里不自禁地生出轻柔,道一句:“我答应你。”
  一个曾经那么高高在上的女孩子,狂傲任性,拿其他人做蝼蚁,随意践踏玩弄。而后又要经历多少磨难苦楚,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在这样的经历中,她哭了多少回,咬了多少回后槽牙,有多少回想死却又活下来?
  沈翼忽而在心底庆幸,庆幸这样深重的苦难,没有把姜黎折磨成一个更为尖酸刻薄、内心阴暗、狠辣阴毒的人。她领会了悲悯,学会了感恩,当然,也学会了坚强。难能可贵的,她坦直的心性,偶尔有的小任性,也都还在。
  马蹄的哒哒声还在耳边,穿过山间小道,落一身枯黄树叶。沈翼和姜黎说话,说各样闲话,无所顾忌。下到最后一座小山坡的脚下,能看到远处营地灯火摇曳,火光下隐约可见站着的亦或走动的士兵。这会儿,夜色已经深下来了。
  马儿驮着两人又走了小几里路,回到营地。沈翼带着姜黎去到她的帐前,扶她下马,自己又翻上马背,把马儿驱去马厩。栓好了马,心里总还有些不甚明了的事情,是以便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帐篷,而是往军医的帐篷里去了。
  到了那里打开帐门,只见几个正搂姑娘玩乐。看到沈翼突然出现,忙一把松开了怀里的人,站起来行礼。女人们也站起来,避在后头,不声不响地含腰低着头。
  沈翼无心管他们这个,只叫那领头儿的,“出来,有话问你。”
  那领头的军医忙哈着腰出来,到得外头跟沈翼又走两步,避到无人处,问:“将军这么晚,找下官什么事?”
  沈翼转身看向他,“营妓们每晚伺候人之前,都会吃凉药,是不是?”
  军医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得照实了答,“是,女人生孩子是件麻烦事儿。尤其在这里,不能怀上身子。且不说她们,便是寻常妓馆里那些妓-女,都会吃。”
  沈翼还是盯着这军医,“吃了这药,除了怀不上身子,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影响?”他是不怎么相信姜黎说的,说是这东西是好东西。
  军医果然也道:“像这种不治病的药,自然是有影响的。吃得久了,身子就叫吃坏了,到时再想怀,也就怀不上了,自然也就生不出孩子来。那些妓-女是嫁不了人的,只有些命好的能被人赎出去当个小妾,自然不打算生孩子。再说,就是想顾忌自己的身子,只要还干这行,那不吃也没别的好法子,只能吃这个。”
  沈翼听完太医这话就蹙起了眉心,心里蓦地一片冰凉。他也没过多表现什么,只又问:“吃多少会吃坏身子?”
  军医道:“这个说不准,还看各人。少少地吃上几回也不打紧,但不能常吃。有的人身子奇特的,常年吃下来,不吃了,也有能受孕的,都看命里有没有吧。只是,少见些。”
  军医说到这里,沈翼心里也就全然有谱了。他转了身要走,忽又回过身来,站定了步子,“除了凉药,还有没有什么避孕的法子。”
  军医嘶口气,“别的法子倒是有,但都特别麻烦,重要的是,不一定起效果,人也还是要受罪。吃药这一宗最轻便,不疼不痒的。但要说还有没有简单可行的法子么,那还有一个,就是算日子。”
  “算日子?”沈翼疑声问。
  “是。”军医点头,“算女人的月事,一般二十八天为一月,这也分各人有各人的时间。在月事来的前后几天,最是安全,行房事可避孕。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总有特例。再者,还有月期长短不一的,所以每次在月事之后行房最更保险些。但是这种避孕法子,干妓-女这行的使不了,没人会让她们挑日子。”
  沈翼就这全听明白了,道一句:“明白了。”便转身走了去。
  那军医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耸耸肩,也回自己帐篷里去了。
  沈翼这番也没有回自己的帐篷,而是又去了伙房。这会儿伙房里也没什么人,除了晚上女人们熬药会用,或者伙房的士兵准备些次日用的菜食,亦或留下洗盘洗碗的,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了。沈翼打开伙房帐门的时候,里头只有两个人,一个绿裙青衫的女人,一个周长喜。
  见他来了,两人不再说笑,周长喜忙起身行礼,那女人也过来行礼。沈翼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眼熟,便问了句:“你是阿香?”
  阿香没想到沈翼还记着她的名字,有些受宠若惊,忙应道:“贱妇是阿香。”
  他本来以为姜黎回去梳洗后会来熬药,结果姜黎没来。这便不呆着了,转了身要往外走。然不过刚转一半,他就又转了回来。目光在阿香脸上逡巡过去,看向她身后烧的小火炉。看罢了,出声问她:“你在熬药?”
  “是。”阿香还是规规矩矩地说话。
  沈翼心里有些揣测,自又问:“这么晚,给谁熬的?”她们要伺候人,这会儿要么在帐里,要么已经伺候过了。
  沈翼揣测得果也没错,阿香回他的话,“回将军,给阿离姑娘熬的。她这会儿正在帐里梳洗,我闲着,这就过来给她熬一些……”
  回到这里,阿香忽然明白过来沈翼为什么这么晚来这里。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心里不自觉生出寒意,又把目光垂了下去。因为见过他震怒的样子,也知道他在战场上是个恐怖的人,所以阿香也怕他。
  沈翼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看着她道:“不必熬了,把火熄了,来我帐里一趟。”
  阿香敛神,“是,将军。”
  不等沈翼走出帐篷,阿香便回身立马灭了小炉下的火,而后找块干布把药罐端下来。药是舍不得倒掉了,留着明晚熬上一样吃。她找干巾子擦擦手,又理理身上的衣服,便准备出帐篷。
  沈翼这会儿已经走了,周长喜便拉住她问:“什么事啊?”
  阿香吸口气,“不知道,八成又是阿离的事情。”
  周长喜这就放了手,嘱咐她,“说话小心些,别犯他。”
  “我省得。”阿香应一声,打开帐门也就去了。
  到底不知道是什么事,心里总还有些忐忑。到了沈翼帐门前,呼吸都显得困难。好容易稳下来,往里头说一句,“将军,贱妇来了。”
  听得里头一声“进来”,她便打了帐门进帐篷。进了帐篷先去下跪行礼,被沈翼给叫停了,说:“不必了,有些事要拜托你。”
  阿香便没跪下去,只微微含着腰,也不看沈翼,道:“不敢当,但凭将军吩咐。”
  沈翼坐在案后看着她,“阿离是女人家,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总要比我多一些,我不能事事照顾到。女人间能说的知心话,也比跟我这男人说得多,总有差别。我知道你一向待她好,以后还劳烦你多看顾些。她从小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落到这里,能活成现在这样,实属难得。”
  阿香没想到沈翼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之前姜黎跟她说沈翼以前就是个极心细的,她还不信,这会儿是信了。她又听沈翼说话柔和有礼,心里也便放松了几分,忙道:“将军不必这么说,帐里的姐妹们都好,都愿意看顾新来的。再说阿离妹妹也招人喜欢,我们爱照顾她。”
  沈翼点点头,忽又道:“凉药以后都不要再叫她吃了,回去后也让她睡下吧,不必过来了,累了一天了。”
  阿香明白,自应声辞过,说:“不扰将军休息了。”然刚走到帐门边上,又被沈翼给叫住了,问了她句:“你们帐里有多少人?”
  阿香便回过身子来,掰着手指头数了一气,道:“回将军,有三十二个。”
  沈翼听到这数字愣了一下,念叨一句,“三十二个……是怎么伺候军营里这么多人的……”
  阿香也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只接了话回:“也不是每位军爷每晚都要人的,连换下来的衣服都不是每人每天儿都能有一套的。”
  沈翼“嗯”了一声,无心再问这个,只又说:“你回去跟她们都说一声,接下来的日子都准备一下,我会想办法,到时候都带你们回京城。但军营里少车少马,回京城又路途遥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阿香听到这话,忽然被雷劈懵了脑子一样。好半晌才缓过劲来,而后就是扑通一声跪地上,直给沈翼磕头,嘴里念叨:“谢谢将军,您是好人!您是活菩萨!您这辈子一定会有好报的!我阿香和众姐妹们天天给您烧香拜佛,也要给您求个一生顺畅!”
  沈翼叫不停她,便直等她磕完,才说:“不必如此,阿离给你们求的。你若要谢,回去谢她就成。”
  “好好好。”阿香这就起来了,抹了眼角的眼泪,与沈翼辞过,忙打帐篷出去。出去后便一路急跑回自己的帐篷,进去就把姜黎抱住一顿亲。吓得姜黎亲爹亲娘地叫,直锤她的背骂道:“你要死啦!口水脏不脏!口水脏不脏啊!作死,亲你娘啊!滚开!”
  阿香不亲了,只看着她,满面兴奋地堵她,“沈将军的口水脏不脏?脏不脏?”
  姜黎脸上臊得一阵红,又锤她又踢她,“我要撕了你的嘴!别抱着我,快送手!劳烦你去煎个药,药没见着,自个儿倒疯了回来。你不是煎错了药,又自己给吃了罢?”
  “我可没疯。”阿香还是抱着她,又招呼别个,“都过来,谁嘴上胭脂还在的,要亲赶紧着亲。我们这好妹妹啊,在沈将军面前帮咱们都求了好儿。沈将军答应了,都带咱们回去,一个不留,叫咱们余下的日子都准备准备。”
  人一听这话,都围过来。还是那苏烟络反应快,上来就是一口,印在姜黎左脸上,留下两道红印子,然后看着阿香,“真的?”
  别人这会儿也都反应了过来,同问一句:“真的?”
  阿香使劲点头,“他亲口对我说的!就在刚才!”
  姜黎还有些发懵,那红嘴唇印子就一个个在她脸上印了下来,最后也就成了一张花脸……
  你这辈子被这么多女人亲过吗,如果有,你会对口水和胭脂膏子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哦,她们这些人没有胭脂膏子,只有些胭脂纸罢了。两唇间抿上一口,是这荒僻地界里最鲜亮的一抹颜色,一种独属于女人的颜色。
  ☆、43.归程
  这一夜,帐里是无眠的。欢声笑语在灯熄后被收进被角褥子里,满帐里便都充斥着可闻可感的窃喜。又有挨着睡的还要说话,小着声儿,嘀嘀咕咕。便是这一夜,没有几个合眼的人。
  阿香在旁边拉拉姜黎的被角,也小声问姜黎,“你是怎么求的,沈将军怎么会答应都把我们带回去?”这是件麻烦事儿,行军途中带女人,那是要拖军队后腿儿的。
  姜黎如何知道,她不过是为阿香求了一句,可没有替别人求,怕要求过分。她摇摇头,侧起身子对着阿香,“除了说会带我们回去,还说什么了?”
  阿香想想道:“说军队少车少马,回京城又路途遥远,叫咱们有心理准备。”
  姜黎把手垫在头下,“军队里没有多少马匹,到时候大约就是统领和骑兵能在前头有马骑,别的都是步行。能用的车,也就是那两轱辘的粮草车。我们身份卑贱,他就算答应都带我们回去,也绝没有马骑。粮草车不知能不能有空的挤一挤,如若不然,大约也很难走回京城去。”
  阿香咽口气,知道她们的身份和那些将士们比不得,身体耐力体力也都不能相比。沈翼虽然是答应了带她们回去,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了不得的难事儿。但到时她们有没有能回去的命,还得看个人。挡不住,有些身子弱的,半道儿上累死了,也不是什么难料的事儿。
  这也就不说了,她们没办法决定什么,只管等着消息就是。阿香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探进姜黎被窝里,捏到她的手,又说:“你莫焦心,他得顾着你,必然能安稳回到京城。只是,你可有想过,回到京城后,你是随他回府,还是仍留在军营里?咱们没有好的去处,大约就是在军营里了。但京城日子肯定比这里好过,所以大伙儿都想跟着回去。”
  “我能挑选?”姜黎把头下垫着的手伸进被窝里,去捏住阿香的手,“我自然跟你们一样,还是留在军营里。即便能挑选,我也有这想法,也是去不了沈家的。以前的事你都知道了,那也就该知道,我不能去。她们是恨毒了我了,岂能容我?”
  阿香叹了口气,“原当你们这是成了好姻缘,结果还不是。落到咱们这处境上,真的是前路渺茫。”说到这里她又给姜黎打气,不再说丧气的话,道:“但是沈将军待你是真好,这份真心,咱们都瞧在眼里。到时候,他应该还是会把事情弄周全。你只要跟着他,这辈子都能得安稳。”
  姜黎抿抿唇,声音沙哑,“我也知道他的心,所以不想用自己的事牵绊他一辈子。以前的我看不上他,现在的我却是配不上他。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归宿,成家生子,和和美美。他已经为我浪费了两三年的时间,这大好年华,都浪费在我身上,到时半生过去,必然是会后悔的。我就想着,我还在他这军营里,伺候他一日是一日。”
  阿香这就听不懂了,嘶口气,“你要回京城,不是跟咱们想的一样,脱离现在的苦日子,兴许还能得贵人赏识,带出军营去,得个好些的地方,了此一生。你回去,却是想看着沈将军成家生子,和和美美。你又不削尖了脑袋去化解他家对你的恨意,跟着他进沈家,那就是不做他的侍妾。可你心里明明有他,却又不争取,我是看不懂。这种事情,只要沈家接受下来,就没有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话,顶多就是耗费些时日化解以前的恩怨。”
  姜黎不说话,漆黑的夜色中,帐里全是窃窃私语声。她和阿香的声音是其中两支,旁人听不清言辞。沉默片刻,阿香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捏紧了姜黎的手,小声问:“你那时突然想回京城,是不是不只是不想死在这,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去做?你说的不想牵累沈将军,也是因为这个?那个卫楚楚……”
  “嘘!”姜黎出声打断阿香的话,手任她捏着自己的手,扯了一下嘴角道:“现在京城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说这些做什么?回去后会怎么样,我们谁也都猜不准,听天由命吧。”
  阿香可不是那开了话题就能收回去的人,捏她的手越发紧,眼里什么都看不到,眼神却急切得很,声音自然也压得越发小,说:“你若抱着这样的想法回去,那确实要听天由命了。你就说罢,是不是因为你家里的事情?你到这里快一年了,从来没跟咱们说过你家里的事情。”
  姜黎这便把手从阿香手心抽出来,长长呼了口气,“说了也没用,有什么可说的。我知道,你还是要劝我抓住沈翼,让他帮我摆平所有的事情,什么都靠着他。是,他心里有我,肯为我付出,我要什么好像他都会给。为了留我在身边,哪怕是与他爹娘反目,也是能的。再说重些,大约豁出命去,你们觉得他也做得出来。可是,如果我还有一点点良心,能让他这样做么?京城的情况,远比这里复杂多了。他沈翼到了那里,也就不再是只手遮天的人了。我的事,他管不了。我也不想他因为我,与他爹娘再生隔阂。他两年多没回去了,哪有爹娘不念孩子的?好容易盼回去了,却是一堆子糟心事,做爹娘的,心里也不好受。那他,心里就能好受了?倘或再背上不孝的骂名,他就真毁了。”
  阿香往她面前凑凑,“别的不说,你都知道他不是只手遮天的人了,那你呢?比起蝼蚁,尚且好不到哪里去。那你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们这样的人,能吃饱穿暖不受苦,已经是大幸运了。你若是怕沈将军为你搭上一辈子,那你能不能,把那事往脑后抛,就不管了,只简简单单的,让沈将军把你先做个外室养,不叫他爹娘知道,然后等生了孩子,慢慢化解以前的事?”
  “不能!”姜黎斩钉截铁道,缓了一口气,又说:“我现在的地位是蝼蚁都不如,可我终归是个人。这些日子下来,我越发想得明白。我不能安安心心苟且余生,不能只为沈翼亦或说某个男人活一辈子,即便我心里有他。我姜黎,要为我自己活一辈子,为我的姓氏活一辈子。你知道的,我不叫阿离。”
  阿香突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这话听起来有些深奥拗口,她有些听不明白。可她知道大约这是姜黎最后的尊严,不可能放下的尊严。她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内情,劝说起来也便不着要害,有些隔靴搔痒,甚而可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把手从姜黎的被窝里缩回来,小声又说一句:“你哪一日想说出心底的事,便跟我说。你知道的,我阿香嘴巴严。”
  姜黎应声“嗯”,便没有再多的话要说。她和阿香都知道,回去京城后的日子会如何谁都猜不准确切的样子。姜黎也知道,她心里即便日日揣着家里的事情不敢忘,在回京城后也不一定就会有结果。她身份所限,能力更是有限,前途迷迷蒙雾,渺渺茫茫,实在看不清真切的样子。她唯一能做的,大约就是尽己所能,不负此生,问心无愧而已。
  而她不想把这一切转嫁给沈翼,不是不敢交付自己,只是不想沈翼因为自己再耗费他的人生。沈翼这会儿已经算帮了她,她不想再成为沈翼的包袱,不想成为他的累赘,沈翼也没有责任与义务为她承受这么多。她可以伺候他,以一个营妓的身份,不扰乱他该有的生活。
  她瞧着帐顶乌黑的夜色,默默地想,假使有那么一天姜家得可平反,两人地位再复平等,到那时,自己方才能大大方方地跟沈翼说一句,“沈将军,阿黎这一生,可就托付给你了。”
  可会有那时么?即便有了那时,大约也没有能听她说这话的沈翼了。
  姜黎闭上眼,心里很是平静。帐里还是有密密的私语声,阿香却不再说话。夜已经很深,无人有睡意。密语到凌晨,天色初亮的时候起床,这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秋日里,风卷黄叶,到处都是残败的景象。女人们准备回京城的事情,撵着时间做些冬衣鞋袜。就怕到了路上,没有时间再忙,到时没有备好的衣裳穿。军中的将士们也要,都是要忙活些日子的事情。
  做起来疲劳,有些女人又染了风寒,便在这时节上病起来。姜黎仗着沈翼,去军医那处要些药来,煎了给她们吃上,却也不见好。等到十月末朝中下来指示,说两边已是谈和,婚礼已成,让军队撤回京城,那几个女人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
  原本是高兴的事情,这会儿却因这几个人的病让人脸上显不出高兴来。眼见着就要到启程的回京的时候,病却不见好,也让人着急起来。可着急也没有法子,大约就是命里没这好儿。这是最无奈的事情,眼见着要熬出头了,却垮了身子。
  姜黎这会儿也无有悲痛,极尽所能挽回不了的事情,看得多了透了淡了,就没什么感觉了。得知翠娥死去和看着卫楚楚死掉的时候,她心里针扎般的难受。这会儿已不难受,只觉悲凉。人都是要死的,不是死在这里,就是死在那里。她们这些人,死得就更轻松些,从来都是别人眼里最不值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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