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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座 第29节

  再跪在菩萨前,菩萨仍是一派的悲天悯人,钟离尔缓缓阖眼,木鱼声声,敲打着一殿的寂静无声。
  佛珠在她素白指尖徐徐转动,紫檀木的深沉颜色映得年轻皇后肌肤苍白胜雪,她未曾转身,却听见身后有细微的跑步声响起。
  半晌,脚步声似是停顿在殿外,钟离尔静待片刻,殿外人奶声奶气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只有你在殿内,师太呢?”
  她闻稚子童声,蓦地想起亡故的小侄霁儿,心下酸涩难当,放了手中物什便回过头去。
  孩子一身素色禅衣,正露头扒着门好奇看她,瞧着形容,恰是跟霁儿一般大的年岁。
  皇后跪在蒲团之上,身后菩萨巍峨端然,孩子瞧着她红了眼眶,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钟离尔咬唇强忍难过,朝着他一笑,只向他招手道,“来,到我这儿来。”
  孩子犹疑,却见她满眼慈爱怜意,终究抬着小腿,缓缓跨过门槛,上前将手交给钟离尔。
  她如往常拥霁儿一般,握着孩子小手,将温软小身子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孩子的黑发,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强撑着泪意温声道,“师太去上佛法课了,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呢?”
  孩子将下颔枕在她嶙峋肩头,嘟嘴小声道,“我找不到我的风筝了,它好像被挂到院子里的高树上了……”
  她松开他,瞧着孩子温柔笑道,“我带你出去找找,好不好?”
  孩子瞧着她眉眼弯弯,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道,“好啊……”顿了顿,对她道,“我叫小溪,你呢?”
  她愣了愣,随即轻轻刮了下孩子的鼻子笑道,“我啊,我叫尔尔。”
  是很久无人唤过的尔尔,也是往后,再不会有人唤的尔尔。
  钟离尔领着小溪跨出大殿,走到院中,二人一起抬首往树上看寻。她低头瞧他费力昂首,索性俯身一把抱起了孩子,手里握着绢帕,轻轻拭了拭小溪额头的汗珠,侧脸瞧着他道,“你看清了吗,风筝往哪儿跑了,咱们好去找找?”
  小溪咬着手指费力琢磨,她便抱着他来来回回地走,正伸手指着前头的一颗高树,却见小溪冲着背后惊喜一笑,大喊道,“这是我的风筝!”
  她抱着孩子回过头去,正瞧见江淇手中握了只燕子形状的风筝立在不远处,她的笑容瞧着他缓缓凝固在唇畔,复又俯身将怀中的小溪放下,直起腰的时候,孩子已经快步跑向江淇。
  高大俊逸的男子瞧着热情扑过来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她第一次见这位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厂公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竟觉着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厂臣没抱过孩子,没有经验,大家要原谅他。
  不要嘲笑他,他长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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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又一折
  江淇听见钟离尔的笑声,妖冶的眉眼染上一丝尴尬的绯红,如同他衣衫一般夺目,只飞快抬眸瞧了皇后一眼。
  小溪瞧着眼前的人,大概觉着不似钟离尔面善,终归停在他身前。
  钟离尔见状,轻叹一声,缓步走上前,顺势接过了江淇手中的风筝,俯下身子去还给小溪,盈盈哄道,“是这个哥哥帮你拿回了风筝,你要不要谢谢他?”
  小溪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抬眸瞧了一眼面前好看的男子,轻声道,“谢谢大哥哥……”
  江淇眼见皇后一身素白,淡妆无修饰,却依然是倾城颜色,她俯身笑着揉了揉稚子的小脑袋,然后轻声道,“放风筝去罢,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不用担心再挂在树上了,大哥哥会帮你取下来的。”
  小溪又小心翼翼抬眼看了江淇一瞬,江淇想了想,勉强对他挤出个不伦不类的微笑,看得小溪更忐忑,连忙点头拿着风筝跑到院子中央去了。
  她看着孩子跑远的身影,终归慢慢起身,昂首直视面前人,笑了笑道,“本来是很厌恶与厂臣再说话的,毕竟家中变故,背后究竟是何人下的毒手、此事与厂臣有无关系,本宫仍不能确认。”
  他瞧着她,只缄默不语,却听她又道,“不过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谁还不是得粉饰太平呢。皇上既派了厂臣跟着本宫,怕是要有日子与厂臣相处,本宫也不找各自的不痛快了。”
  她顿了顿,瞧着江淇,危险而艳丽地轻声笑道,“只是若有一日,教本宫知晓,此事确然与厂臣有关,本宫定会将厂臣碎尸万段的。”
  江淇忙垂首行礼,低声道,“娘娘言重,臣断然不敢。”
  她兀自笑了一声,只道,“如此便好,将丑话说尽了,便只得捡好听的说了。否则将好话说尽,往后每一句,可不都是走下坡路么。”
  他仍是寡言,任着她冷言冷语的发泄,他知她心中是何感受,碍于身份也好,出于私心也罢,他都不欲讨她的不痛快。
  钟离尔见江淇半晌无言,几不可闻轻叹一声,抬眼见院内参天古树又渐抽了新芽,师太所言周而复始,这尘世间万物各自的命数,终究是按部就班,不曾被打乱过。
  半晌,江淇瞧着面前的女子眉眼如画,启朱唇轻声道,“厂臣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在心中鄙夷本宫的疯癫和毒辣?”
  他瞧着她装作满不在乎,自嘲自讽的模样,只觉得心下悲悯——逢此巨变,心中痛楚难忍,却偏偏要碍着皇后的体面,维持一派云淡风轻。她终究是性子烈的,难以压抑的痛苦都化作了刀子一样的话语,却仍在意着自己是否已经变得不可理喻、心狠手辣。
  江淇瞧着她颜色略浅淡的瞳孔,只一笑,却答非所问,“娘娘可喜欢这孩子么,是否想到了钟离小少爷?若他尚在人世,也可如同这般,正是爱笑爱闹的年纪,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罢。”
  她心底的口子像是忽然被狠狠撕扯了一块,定定瞧着他,一双眼睁得很大,眼眶慢慢变得通红,然后就保持着这样倔强的模样落下泪来,滚落到泥土之中,看得他心中一颤。
  他从不知道,原来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声音的眼泪,更让人感知得到痛苦。
  江淇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是在刀口上度日的人,饮茶饮酒不若一把宝剑饮血多,他从不信所谓伤口缓慢愈合的鬼话。
  有一个口子,伤得你很深,又痛又痒,偏生还有那么多人不让你碰,一时哄着的确似是忘了,可往后不上心忘了伤,手痒再去触碰,回忆就像再来上一刀,仍添新疤。
  他信奉将一个伤口撕扯开来,有多深便撕扯多深,有多痛楚也都哭喊出来,也只痛上这么一遍,往后知晓这痛楚的厉害,便再不要去提及。
  她不说话,他浅笑,瞧着她不卑不亢,远处小溪跑动着扥风筝线,他在孩子无忧的笑声中继续道,“右相是钟离阖族的族长,如今一门只剩下娘娘一人,又身居后位,想必须得担起复兴钟离荣耀的重担。”
  他缓缓转身,昂了昂弧度精致的下颔,指着小溪对她道,“娘娘瞧,臣虽是个没根的太监,可人世传承无非如此,一代接着一代,方叫开枝散叶,绵延香火。臣没这个福气,可娘娘难道要钟离的族人,都没这个福气么?”
  她瞧着小溪,泪眼朦胧中只顾得上摇头,她哑声瞧着他道,“本宫并没有要自戕连累族人的意思……”
  他有些不忍看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只颔首轻声道,“臣知娘娘没有,不然不会这般配合,素衣脱簪,利器不近身,无非是表明娘娘的决心罢了。可娘娘挂念家中侄儿,钟离小少爷已去,钟离一门却还有多少这般年纪的稚子,前途不可限量?”
  天际有燕子绕着小溪的风筝飞了几圈儿,待瞧清风筝非自己同类,便带着雏燕归了巢,落在高耸入云的古树上,引得枝桠颤了颤。
  江淇瞧着她缓声道,“娘娘何故失了斗志,母族失势又如何,新秀女一入宫,这后宫之中,母家尊贵的又还有几人?可后位独一份儿,只要娘娘还持着凤印,总归有无上的尊荣权势。”
  他顿了顿,瞧着她展颜一笑,颇有深意道,“这便够了。”
  她在午后半暖半凉的日光中反复咀嚼他这句话,半晌破涕为笑,喃喃道,“是啊……这便够了。”
  他瞧着她侧颜,在心底深深长出了一口气,复又恢复往日模样,只朝她浅笑一揖,说出了那句无数次夸赞她的话,“娘娘慧心,臣拜服。”
  她立在面前打量他,眉眼精致,身姿挺拔,是个无可挑剔的妙人,可她一半真心地似喟叹道,“好像本宫所有落魄的时候,都教厂臣看到了。”
  他并未直起身,就那么挑眉看她,只觉着她此刻形容,比那日殿前长跪,惊慌无助地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好过千万倍。
  他便带着笑意逗她开心,“娘娘一说,倒是不假……既如此,臣谢过娘娘不杀之恩,臣往后定当做娘娘忘忧之草,解语之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阳光照在他眉目之上,瓷白色让她看得怔愣一瞬。
  转念之间,钟离尔瞧着他没正经的模样,心中倒是轻松不少,可终归不能失了二人身份,只好压下回嘴的念头,摇首瞧他一笑,不再言语,转身去寻小溪了。
  夜半时分,天心冷月被薄纱似的云雾浅淡笼了,寺院寮房一片安宁,皇后手握钟离夫人留下的一方绢帕,浅眠于榻上。
  梦里是幼时,哥哥随着父亲在院中读书,母亲带着豆蔻年华的她在窗下刺绣,学的是并蒂莲的花样。
  一针一线来去之间,她抬眼瞧着哥哥奔进房中,嚷嚷着口渴,母亲慈爱地放下手中刺绣,给他倒了杯茶,跟在身后的父亲摇着头而来。
  钟离卓放了茶杯,便凑过来瞧她手里花样,女儿家害羞要藏起来,却被哥哥一把拿在手里,笑着瞧她打趣道,“尔尔这回绣的样子倒好一些,不过还是比不得母亲的。谁让我是你哥哥呢,没人要你的,我要了。”
  她恼他嘴贱,抬手去打他,却听母亲出来主持公道,“这可不成,尔尔绣的是并蒂莲的花样,怎么能给你呢?将来,可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她瞪他一眼,去讨要绣样,哥哥却皮实得紧,跳起来仍是不还给她,装模作样道,“母亲此言差矣,并蒂莲实则为手足同根,跟夫妻有什么关系!总之这帕子,还劳烦妹妹绣好了送到我屋里去,哥哥便笑纳了!”
  父亲此时拿了本书敲了敲哥哥的头,只淡淡道,“就你猴子似的皮,大丈夫男子汉,总想着欺负你妹妹。”
  她方觉着解气,却又听父亲拿了绣样还给她道,“她什么脾气,也是你能欺负的了的?”
  哥哥噗嗤一笑,忙对她作了作揖,跟着父亲又出去了,留下她朝着母亲嗔道,“娘,你看他们啊!”
  窗外海棠花正烂漫,团团锦簇,红彤彤似火,正是一春最好的时候。
  母亲一笑,掐了掐她嫩白的脸蛋,只道,“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的,都喜欢你呢,才要逗你生气。”
  她把绣样一放,嘟嘴不乐意道,“等以后我找了夫君,必定要稳重的,不能像哥哥似的,只知道欺负人。”
  梦里忽然一阵风起,那并蒂莲的绣样,母亲吟吟的笑颜,哥哥与父亲的眉眼,云淡天高的良辰美景,俱像戏曲落幕一般飞速远去,她心里一阵生了根的惊慌,忙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
  却只扑了个虚空罢了。
  睁开眼,阿喜在榻边担忧地瞧着皇后,“娘娘可醒了……可是魇着了?”
  她瞧着阿喜片刻,鬓边一片湿冷感,想来是自己梦中哭喊出声。
  顿了顿,皇后忙伸出手一看,手中握着的母亲那方帕子,幽幽冷梅象依稀,想起那日母亲自坤宁宫离去的背影,她缓缓将帕子握紧凑近胸膛,更是悲从中来。
  阿喜握着皇后素白皓腕,只看着她郑重道,“娘娘,奴婢答应过夫人,一辈子陪着娘娘、护着娘娘。娘娘还有奴婢,还有清欢,万务珍惜自己的身子,莫要让老爷夫人难过……”
  她看着阿喜的脸,半晌握住她的手,轻声哽咽道,“阿喜,我放不过我自己。当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执意拗着性子嫁给他,钟离一门又何至于遭此横祸,父亲母亲又何至于含恨九泉……”
  阿喜咬唇摇头,切切看着皇后,只道,“娘娘万万不能这么想,当年娘娘与皇上的感情不假……今时今日这一切,又有谁可预见得了呢?奴婢虽人微言轻,可奴婢相信,老爷夫人定是半点不曾怨过娘娘,更不愿娘娘作此想自我折磨,毕竟娘娘是他们心头的宝啊!”
  这个从小到大陪伴她的人此刻看起来无比亲切,她陪伴着这位皇后度过了太多的年岁,而这世上,真心爱着她的已人不多了。
  钟离尔瞧着母亲的帕子苦笑一声,对她轻声道,“我与他当年,比之如今,爱是爱的,爱就在那里,曾经动过的情磨灭不掉……只是心死了。过去也还是好的,只是未来不复存在了。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清楚,若不是当初助他夺了这个帝位,许就没有今日一切了。”
  顿了顿,她闭上眼,满面倦色道,“那一场火,烧尽了我与他的前尘往事。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皇后钟离氏了。”
  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没有钟离尔。
  更没有连烁的尔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小座全篇里,只要出现“我”“吧”“叫”这些字,都不是错别字或者疏漏,主角说“我”的时候,都是比较激动啊,或者放下防备啊、真情流露,这些情况下的~
  昨天恰好看了个外国的视频,说失恋后有两种闺蜜,第一种安慰你“哦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第二种是“哦太好了你终于甩掉那个渣男了,我们去逛街吃饭看电影!”
  我们厂臣是第二种了,哈哈哈,毒鸡汤掌门人,说话比较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谢谢醉金杯的火箭x2(double火箭!),也谢谢z宝贝的手榴弹!
  醉金杯小可爱去集训了,厂臣等你回来~爱你加油么么哒!
  第44章 君王侧
  阿喜瞧着皇后,轻叹一声,不欲再多惹她伤心,只劝道,“娘娘,奴婢听闻今日,娘娘在佛殿遇见了江提督……有些话本不该奴婢说,只是奴婢实在放心不下,如今江提督于咱们,是敌是友实难分辨,娘娘还是小心提防为好。”
  皇后瞧着忠心耿耿的榻边人一笑,安慰道,“江淇奉命随着本宫出宫,定要护得咱们周全的。就算他有二心,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本宫不利。毕竟,我钟离家还不是彻彻底底断子绝孙,皇后遇害,全天下的眼都盯着他,可不是一句失职不查就蒙混得过去的。”
  阿喜瞧着皇后,便只垂眸称是,伺候了皇后再睡下了。
  翌日慈宁宫宣了代理六宫的兰嫔与庄嫔觐见,乔太后在上首对着二人道,“皇后出宫静养,可这宫里的事儿也不能耽搁,你二人既受帝后器重暂掌六宫事,便也操办起来下月选秀的事宜罢。若是皇后赶得及回来,便也好直接主持选秀。”
  庄嫔瞧了兰嫔一眼,兰嫔忙道,“是,太后吩咐,臣妾等无不尽心,定然妥善安排,候着皇后娘娘回宫主持盛典。”
  太后给秋穗使了个眼色,秋穗便颔首,上前给兰嫔与庄嫔递了名册,乔太后又道,“这是礼部给哀家送来的秀女名册,初选定在下月初三,届时宫室、人手,你二人须都安排妥帖,其余的重要事儿,按着祖宗规矩与皇上心意办就是了。”
  二妃行礼称是,乔太后扶着额角又道,“哀家就不参与初选了,最后一轮定位分再说罢,你们到时候记着知会皇后一声,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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