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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 第49节

  胡安和虎躯一震,这才反应过来他闯了多大的一个烂摊子,他急急忙忙抓了把头发,又和阿梨道了声别,扯了外衣胡乱穿上就往外蹿。
  薛延拿着根煮好的玉米从厨房里出来,刚踏出门就瞧见胡安和风一样往外跑,还回头道,“早饭不用等我了,晚饭也不用了,这几天我都不来了!”
  “你还敢来?”薛延咬牙切齿地骂,“再来我就毒死你!”
  但等到了酒楼,听着了客人们的闲言碎语,薛延却隐隐察觉,胡安和或许不是在危言耸听。
  只是要来的不是山匪,而是成千上万的难民。
  第68章 章六十八
  中午的时候, 酒楼里来了一批从贺兰山来的远行商客, 风尘仆仆,带着大包小裹,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这样的商客在现在并不少, 大多都是往返于中原与西北牧区之间, 倒卖丝绸、茶与肉质之物,来回一趟, 若无意外, 少说也能赚个三五百两银子,可以说从事这样行当的商人都是家底颇丰。
  但这次的几个却落魄得很。
  几个人拿着菜牌子瞧瞧看看好半晌, 为要不要点一道酱切牛肉愁的脸都红了,最后还是没舍得点,只要了几盘素菜。其中一个唉声叹气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家里本就没什么钱了,听人家说跑商赚钱, 我跟亲戚朋友借了几百两才走了这一趟,这可好,别说钱了,命都差点搭进去。这两手空空的,我怎么好意思回去见我的妻儿!”
  另一人说, “你便就庆幸着吧,多少人死在那了,你好歹好活着。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世道艰辛,凑合着过吧。”
  他们就坐在账台旁边的那个雅间,隔着一株绿油油的君子兰,薛延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立时便就起了戒心。
  做生意的要点之一就是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按着那些商人的语气,薛延在心里琢磨着,定是贺兰山那边出了什么事了。再联想到胡安和昨日说的那些话,薛延舔了舔唇,越想越觉得不对。
  就算胡安和说山匪要来是子虚乌有之事,但既然永定的县令肯做防卫,那就定不是空穴来风。
  无论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他总得去打听打听,好让心里有些谱。
  薛延拨了拨算盘珠子,抬眼瞧见伙计端着菜盘子要去送菜,招手拦下,低声道,“你去忙别的吧,我来送。”
  伙计应了声,抹布往肩上一甩,转身走了。
  薛延挽了挽袖子,再扬起副笑脸,端起菜盘子走进去,招呼道,“您几位的醋溜菘菜,脆皮煎豆腐。”
  里头的客人还在抱怨着时事不顺,靠着门口的那个冲薛延道了声谢,将菜接过来,顺嘴说道,“要是等仗真的打过来,咱们不知道是不是连这口豆腐都吃不上咯。”
  薛延眼神一闪,状似不经意问道,“打仗,什么仗?”
  其中一个瘦高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大氅,咬了口白菜道,“西边的周国连年进犯,咱们的将士越来越不顶用,眼瞧着边线就要被攻破咯。”
  薛延“嘶”了口气,往一边坐下来,小声道,“这可不能乱说。”
  似是有了发泄渠道,瘦高个一脸愤恨,摔了筷子道,“我瞎说?我三个妾室都被那帮子蛮兵给抢去了,房子也烧了,东西也夺了,我辛苦经营十几年,全他娘的白干了。”
  靠门口的那个被吓了一跳,赶紧将门关上,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皱眉道,“吼什么,你不想活了?”
  那人一脸木然,“凭着燕国的兵力,若是周军真的闯过了贺兰山,那咱们就是一个死。都现在这时候 ,我还管他皇帝老儿高不高兴,我痛快了便就成!”
  这几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薛延也差不多弄明白了些。
  周国位于西部,大多靠放牧为生,族人体格健壮高大,被中原人称为蛮夷。早年时候,燕朝开国皇帝一鼓作气统一了中原,将外族人都赶去了贺兰山西侧,从此两国界限分明,西北是荒漠戈壁,风沙漫天,往东则是一马平川,万亩良田。二者相安无事近百年,偶有互通往来,百姓安居乐业。
  但近十年来,燕朝却走起了下坡路,到了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加上新帝昏庸,偏爱酒色,国力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蛮夷进犯时有发生。还好大多只是掠过边境,抢夺财物,倒不会真的举兵东下。
  燕国也曾多次派将出征,意图收服,但两方势均力敌,最后也多以和解作罢。
  现在看来,周国似乎是已经野心勃勃了。
  那几人说到畅快处,也忘了薛延还在场,只顾畅所欲言,直到有个人终于反应过来,用眼神示意着,有外人在。
  雅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薛延笑道,“诸位不必如此担忧,我又不会去官府告什么状,你们说你们的便是。我也只是听你们说起贺兰山之事,有些好奇,便来打探打探,毕竟若真的打起仗来,苦的还是百姓,早些知道,也能早点准备着收拾细软,能逃出去。”
  其余几人仍旧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只瘦高个破罐子破摔似的道,“那你便早些准备吧,西边的难民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先行一步,他们也快要到了。贺兰山的驻军死伤大半,守是肯定守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过来。你看现在这地方好似热热闹闹的,但不出三月,便就是那帮蛮夷的天下了!”
  薛延问,“什么难民?”
  那人道,“贺兰山往西的那几个县都被蛮兵给烧了,里头百姓死了大半,剩下逃出来的,都往东跑了。”
  薛延吩咐伙计又免费给他们送了份酱切牛肉,道别离开。
  往后院走的一路上,薛延面色沉沉,在心中琢磨着以后的打算。从昆仑山往东至京城,陇县与永定一带是必经之路,若那几人所言为真,这地方定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若要走,也只能南下,渡过黄河后便就会安全许多。
  但此事实在是来的太猝不及防,薛延在潜意识还在认为,这或许就是个玩笑话。
  他们能在陇县立稳脚跟,慢慢将生意做大,已是经历了太多波折了,若是此时说要一切推翻重来,确实像个玩笑。
  年后便就开了春,天气暖和了许多,但风还是像刀子一样,刮得人面颊生疼。薛延抬手揉了揉眼眶,掀了帘子走进后院,去寻阿梨,她坐在个小凳子上,正拿着烂菜叶喂那只红顶的大鹅。
  鹅本来是养在家里的,半年前还是毛茸茸的一小只,但长得越来越快,没多久就成了院里的一霸。鸡鸭被它欺负,好多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就连阿黄也被它叼了一屁股,甩出去老远。家里容不下它,便就只能带到店里来。
  这鹅虽然生性凶猛,却和阿梨关系极好,许是从小喂到大的关系,在阿梨的面前,它总是温顺的,一双眼黑溜溜像两个玻璃球。阿梨也喜欢它,不舍得杀了吃,干脆便就那么养着,也挺有趣。
  薛延走到她身后,抱着臂看她喂鹅。
  大白鹅壮得很,站在离阿梨一步远的地方,阿梨往前递一片菜叶,它就探着颈子去啄一片,翅膀分开往后张起,瞧着怪吓人。阿梨不害怕,还能拍拍它脑袋,摸摸毛。
  小结巴给这只鹅起名叫红红,因为它脑袋上那个圆球比一般的鹅要红得多。
  但这只公鹅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薛延本来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但在一旁待了会,也不知是什么关系,心情竟慢慢变好了。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只管在外头打拼,阿梨在家里安稳地待着,她不用忧心钱财之事,薛延也没有后顾之忧,无论白日里再忙累,只要回家能和她说几句话,吃些热饭,便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那只鹅吃得肚皮圆滚滚,但是还是不愿意走,两腿一缩趴在阿梨脚边,伸头去啄她裙摆上的细草叶儿。
  薛延看着好笑,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嘴便唤了句,“红红!”
  大鹅脑袋一歪,本还老老实实的,听着这话,腾的一下就站起来了,嘎的一声叫得石破天惊。薛延被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跳了步躲在阿梨后头,他手臂圈着阿梨肩膀,和那只鹅大眼瞪小眼。
  大白鹅不肯服输,脑袋一会左偏一会右偏,就等着寻个空档好偷袭。人家总说鹅是禽届最聪明最霸气的一种,果真是不错的,那眼神如针一样,一股子恃强凌弱的气势。
  薛延蹲下身,下巴抵在阿梨肩窝,挑衅道,“吃过铁锅炖大鹅吗?”
  他也不知道大白鹅有没有听懂,但它确实是更加生气了,往上跳了一步,扑棱棱就要飞过来。阿梨无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扔到远处,摆摆手道,“不要闹了。”
  白鹅安静下来,扭了屁股去追菜叶,薛延也转到阿梨面前,一脸无辜说,“没闹。”
  阿梨也懒得和他争,抬手搓搓他脸颊,笑着道,“外头冷,回去罢。”
  薛延将她扶起来,两人牵手上了楼。
  阮言初正在教小结巴写字,他比胡安和还要有耐心,讲解的细致到位。桌上整齐摆着两摞的纸,用过的也被展平铺好放在一边,瞧着干干净净,小结巴正襟危坐,捏着笔写自己的名字。
  薛延带着阿梨推门进来,看着这场景,笑着冲阿梨道,“咱家小舅子怎么干净的像是个小姑娘。”
  阿梨搡他一下,“你自己乱扔东西,还不许我弟弟整齐了。”
  小结巴抽空抬了脸,小声抱怨,“阿言写字前非要我剪指甲,还嫌我剪的不好看。”
  阮言初手指按着书,脸有些红,解释道,“你指甲那么长,剥桔子多不干净。”
  小结巴努努唇,“但我也没拉肚子过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你讲究多。”
  薛延拉着阿梨靠在榻上,笑盈盈瞧他们拌嘴。
  阮言初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传来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伴随着胡安和标志性的叫嚷,“薛延,薛延,不好了!”
  薛延脸黑下来,眯着眼道,“他还敢回来!”
  第69章 章六十九
  胡安和一把推开门, 半倚在门边喘粗气, 那神情与昨日晚上几乎一模一样。
  屋里全都盯着他,薛延抱臂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 “你听过狼来的故事吗?”
  胡安和面色一讪, 随后道,“我今日说的是真的。”他正色, 问, “薛延,我有一个好消息, 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薛延掰了掰手指,点头道,“坏的。”
  胡安和说, “我今个又去了趟永定,但翠娘还是不在, 昨个她就不在,韦掌柜说她去石泉县收账了,但没想到今个还没回来。翠娘不在,我就和韦掌柜聊了聊,他喜欢读书人嘛, 你知道的,我本想与他施展下自己的才华,但是你知道他竟与我说什么?”
  阮言初仍旧和小结巴埋头读书, 薛延一副爱答不理样子,只有阿梨饶有兴味,问,“说什么?”
  想到这里,胡安和仍旧有些愤愤不平,咬重了音道,“他说现在治安太差,山贼横行,最近他的酒楼里还来了好几个穿着破破烂烂打西边来的逃荒人,他怕有人来打砸抢烧,所以准备给翠娘比武招亲!”
  阿梨懵懵懂懂地“啊”了声,不知该说什么了。
  薛延也被这话吓了一跳,但瞧着胡安和说完后仍旧满面喜色的样子,狐疑问,“那你说的那个好消息是什么?”
  胡安和美滋滋道,“我一听就急了,也不管别的了,当场就提了亲。”
  “……”小结巴一脸震惊,问,“韦掌柜同意了?”
  胡安和说,“我怎么也是一表人才,腹有诗书,前途无量,为什么要拒绝我,且我又是真心的,那一番言辞恳切,听者动容。”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小结巴手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胡安和是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了韦翠娘的,又是怎么就下定决心以身相许了,明明前几日时候人家还对他爱答不理的,这转眼就要喜结连理了。
  安静好半晌,薛延忽然凉凉道,“你别忘了,你还是个有婚约的人,这事若是被韦翠娘知道了,一层皮都不够她扒的,我救不了你。”
  胡安和本兴奋的神情瞬间皲裂,他皱皱眉,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自顾自言语道,“总会有办法的。”
  薛延没再说话,他往后靠在墙壁上,垂着眸玩阿梨的手指。她手指细长,肤色白皙,左手上套着枚翠玉戒指,瞧着极为养眼,薛延揉揉她掌心,又捏捏她指肚,爱不释手。
  阿梨却因着刚才胡安和的话而高兴起来,虽然这只是韦掌柜一面的答应,韦翠娘同不同意还另说,且有一大堆的烂摊子,但她还是觉得胡安和能有今日这样的勇气实在难得。她往侧贴在薛延的耳朵边,小声与他说着小话,明明八字才一撇的事,她却也已经连酒席时候吃什么菜都开始操心上了。
  薛延拽着她的手腕,笑眯眯地听着,眼睛微阖。
  直到胡安和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又叫了下,薛延被吓了一跳,他猛地睁开眼,跳到地上就想把胡安和给丢出去。
  胡安和瞪着眼睛道,“薛延,你先别碰我,我忘了和你说,我还有个更坏的消息。”他没敢再绕弯子惹薛延生气,直截了当道,“我爹刚接到朝廷下发的信函,要求陇县准备三千精兵,以防周军进攻。”
  他重重道,“要打仗了。”
  如果说,那会听见那几个商客说的时候,薛延还有些怀疑,那这次,便就是真的信了。
  小结巴和阮言初也停了笔,诧异望向这边。小结巴张张嘴,本想说什么,被阮言初拦下,他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安静听着。”
  胡安和说,“三千精兵,简直就是个玩笑。整个陇县才几千人,算上老幼病残,妇孺儿童,也堪堪万人而已,去哪里找那些青壮年,还要是精兵,誓与城池共存亡。衙门里一些花拳绣腿的捕快,连个刀都使不利索,说实在的,还不如一群狼狗有战斗力。”
  薛延问,“那你爹打算怎么办?”
  说到这,胡安和好似有些羞于启齿,磨蹭半晌才道,“我爹说他收拾收拾,准备逃了。”
  薛延愣了瞬,而后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若说做官一事,胡魁文秉公执法,虽然早年也犯过糊涂做过错事,但自从来陇县以来,他一直是尽心尽力为百姓做好事的,算是个好官。他有些贪财,有时候胆小怕事,却忠于朝廷,若是敌军来袭,自家有兵有马的情况下,就算实力悬殊,他也能鼓起勇气殊死一战。可如今,并不是实力悬殊了,只是送死而已。
  胡安和叹口气道,“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但要不然能怎么办?咱们打也打不过,斗争实在是无谓之事。百姓日子过得也苦,早就没什么保家卫国的心思了,而对大多数底层百姓来说,有奶就是娘,管你这个娘姓什么。苛捐重税,咱们这样荒寂的地方,大家活着已经够难了,怎么能再让人白白送死。没必要的牺牲便就不做了,县衙中还剩些古籍文物,都带走,也算是尽了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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