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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瑶台 第7节

  孟璟的嗤笑声随即响起在耳边。
  分明轻飘飘到很容易被忽视,可这等轻蔑,浑然天成,旁人学不来。
  她一怔,瞬间想起那晚,翠微观里,她说出那句“我问你话呢”时,那人也是这样笑了声。连那点轻轻上扬的尾音,都极为相似。
  她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无意中落到他唇上那点小口上,不大,但是很深,是要很用力才能咬出来的痕迹。
  她默默白了他一眼,孟浪轻浮。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冲她回了个满含深意的笑。
  她知道,那是警告。
  但那又怎样?
  在这宫廷之中,他能奈她何?
  更何况,她方才都想打退堂鼓了,但皇帝让她进来,她总不能抗旨,而且,她都做口型提醒他了,是他自己没反应过来,她那丁点愧疚在这极具压迫力的眼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眼神战了好几个来回,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了二人身上。
  男人心底那点隐秘的征服欲与独占欲,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兴许更甚。
  他心底本是不悦的,可他目光停留在二人身上好一会子后,他忽然想起了长公主退下前的最后一个大礼,于是又仔细看了一眼孟璟的左腿。
  孟璟这般坐着时,右腿也是耷拉着的,左腿却是佝着的。
  一切都天衣无缝,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迟疑了下,冲楚怀婵道:“没看见孟都事酒杯空了么?”
  第一次是想尝她点的茶,第二次是为了支她走,这次还使唤她?她毕竟不是宫娥,犹疑了一小会,才端过酒盏上前。
  孟璟看着她,露出了个莫测的笑。等她斟满酒,亲自奉杯上来时,他伸出去接酒杯的手微微松了那么一点。
  酒杯应声而碎,打在金砖上,惊起一声巨响。
  楚怀婵怔愣了一小会,向来只有她捉弄别人的,今儿居然被人摆了一道。
  她忿忿地盯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请罪。她正正跪在碎瓷片上,瓷片扎入小腿与膝盖,疼得她眉头蹙成一团。
  她就这么跪在他身前,以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最先入眼的是她鼻梁的弧度。之前只觉得这姑娘的五官单拎出来其实并不算出挑,但偏偏配在一张脸上,还算是赏心悦目。
  但此番看侧颜,却觉得她的鼻梁其实很有特色,格外的挺翘,让整张脸都添了一分生气与灵动。
  她跪得近,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萦绕在他鼻尖。
  好像比闻覃身上的牡丹要好闻许多。
  他没来由地笑了笑,随即意识到失态,摆出了一副生气的表情。
  皇帝将他这般表情收入眼中,到底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就算这两年家世落败,但遇到一个连杯酒都奉不好的宫人,自然还是不悦的。
  可他方才那点笑,着实有些奇怪。
  皇帝目光缓缓移到端跪着的楚怀婵身上。
  楚见濡这个女儿,难得的才貌俱佳,他之前见过一两次,也是格外的通透伶俐,怎会一杯酒都奉不好?
  他垂眸看她一眼,没理会她的请罪之语,冷声道:“不知礼数,去门外跪。”
  孟璟接过宫人新奉上来的茶,缓缓呷了口,余光瞥到那人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口,夜里熏风将她衣衫带起一点弧度,不大的雨丝斜斜往她身上飘。
  她就这么跪着,垂眉顺目的,好像忽然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忽然想起来,她虽然今晚摆了他两道,但那晚,好像也帮过他?
  他迟疑了下,难得良心未泯地替她说了句话解围:“方才是臣不小心……”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阻了他:“一点小事,也没真罚,孟都事不必上心。”
  他只好闭了嘴。
  皇帝再看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楚怀婵身上。
  到底是江南调里养大的女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水灵。男人啊,爱的就是这股劲,连他也不例外。他当初不过偶然见过一两次,便动了些心思,不过顾忌着她年纪实在太小,楚见濡又是重臣,还重虚礼,这才没好提这话。
  更别说,在万花丛中流连惯了的人了。
  他呷了口她亲点的茶,看向孟璟,沉声道:“孟都事如今还不提亲事这话?”
  第8章
  “臣如今这样,皇上也知道,不敢耽误旁人。”
  孟璟这声儿淡淡的。
  皇帝腹诽那你沉迷烟花柳巷作什么呢,但面上却只笑了笑:“方才那茶如何?”
  孟璟犹豫了下,昧着良心道:“很好,谢皇上恩赏。”
  皇帝目光落在楚怀婵身上:“那是楚尚书的嫡女,皇后说这手点茶手法难得,特召进宫来让御茶房跟着学点手艺。”
  孟璟:“……”
  您还可以说得再冠冕堂皇点。
  “孟都事虽自在惯了,但西平侯府还需后继有人。”
  皇帝低笑:“朕瞧着,楚尚书这小女儿,虽然出身比你差了些许,但也算才貌俱佳,堪作良配。孟都事觉得呢?”
  身为九五之尊,也还是怕把外甥女推进火坑啊。
  孟璟沉默着思忖了会儿,毕竟皇帝心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小九九,他现下也说不好。
  今儿楚见濡摆明了是要把女儿往龙床上送的,说不好这会子还在盘算着,等明儿宫里的册封下来,该是个什么位份。这怎突然,皇帝就改了主意,让美人就这么砸到他头上来了?
  “皇上体恤臣下,但臣愧不敢受。”
  他习惯性地左膝先落地,右膝盖缓缓靠上去,身子匍匐着,跪姿还算虔诚。
  他双手撑在两侧,支撑着他跪不太稳的右腿。
  东门楼是皇帝夜间急召重臣之所,空间比不得三大殿宽广,室内熏香熏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烦闷。
  皇帝没有应声,目光远远落在楚怀婵身上。
  好半晌,穿堂风从逼仄的空间过,将熏香吹得四散。
  孟璟趁着这空隙,得了口喘息的契机。
  盏茶功夫过去,皇帝才道:“不急,再思虑思虑。”
  “镇守宣府,拱卫京师,孟家五世功不可没。”
  皇帝挥手召御医过来:“好生替孟都事瞧瞧。”
  “今日万寿,外伤入不得眼,恐让皇上沾了晦气。”
  孟璟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此乃大罪,臣担不起。”
  世人多敬神明,更何况是顶着天子名头的皇帝。
  又是万寿这般忌讳颇多的时节。
  皇帝琢磨着他这句简单却饱含深意的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上,轻飘飘的,却极有韵律。
  他的身子久跪不得,他几乎能感受到,左膝的伤口正在慢慢开裂,血正一点点地往外渗,兴许很快就会将金砖染上颜色。
  他几乎犹豫了下,要不要对御座上的人服软。
  这人手无寸铁,却拿捏着他的性命与整个孟家的前途。
  五指一握,寸寸成灰。
  僵持半晌,皇帝斜觑了跪得笔挺的楚怀婵一眼,话却是对孟璟说的:“去西梢间。”
  皇帝垂眸瞧着他,补了句:“朕不看便是,但孟都事别负了朕一番苦心。”
  左膝上的剧痛令他微微失了神,他抿唇将阵痛忍了过去,谢完恩后,跟着御医往西梢间走。
  从门楼过时,他目光在楚怀婵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她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儿,任由熏风和斜雨打在身上,纹丝不动。
  他挪开眼,神色平静地进了西梢间。
  整个东门楼都不算大,西梢间更是逼仄。甫一进去,一股子久不通风的异味便令他微微皱了皱眉。
  太医恭恭敬敬地请他配合,他只得落了座,将右腿裤脚挽起。
  陈年伤疤依旧可怖,昭示着当年伤势的惨烈。
  御医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孟都事……这伤能养成现今这样,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
  太医多瞧了他一眼,说是这般说,但他是医者,一刀就能伤筋动骨的伤,能恢复到如今这般勉强可以走动的地步,其间历过的苦,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尽医者本分好生瞧了瞧,最后还是说了那句令孟璟耳朵都起了茧子的话:“小侯爷这伤……”
  孟璟懒得再听这第一千零八遍,无礼地打断了他:“我明白。”
  久病之人嘛,脾气一般不太好。太医很大度地不和他计较,目光落在他左腿上。
  太医见他久无动作,抬头看向他,但一迎上这年轻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脖子上多了丝凉飕飕的感觉。他瑟瑟地收回手,但又不敢违皇命,就这么僵持着。
  好半晌,孟璟忽然主动将裤腿往上挽了挽,小腿上无伤。
  太医伸出手去想再往上挽点,忽然听见他问:“令公子岁初刚娶了妻吧?”
  太医手顿住,猛地抬眼看向他,见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孟璟屈腿,伸手握住左膝,揉搓着关节:“皇上无非担心臣腿好不完全,但这左腿,依您看,有问题吗?”
  太医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是用了全力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关节之处,但凡真伤着了,必然疼得哭爹喊娘。
  他摊开掌心,干干净净。
  西平侯府虽没落了,但后军都督府的人可没死绝。
  太医瞟了一眼守在门口偷闲的内侍,沉默着收了药箱。
  孟璟整理好仪态,起身跟着他折返回明间。
  门楼上,楚怀婵仍旧端端正正跪在口上,雨已经有些大了,雨丝斜斜飘进来,将她衣衫打湿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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