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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贵女 第81节

  见窦婴站起了身,又向自己跟前指了指:“过来一些。”
  等到窦婴跪坐在了自己跟前,刘启微微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你近日可好?”
  “赖陛下之福,臣近日还好。”窦婴忙道。说话的时候终于抬起了头…天子真的瘦了太多了。
  自从天子病重,他也曾在最开始的时候见过天子一两次。这一两次都是跟随太后来的,至于这个时候来未央宫拜见?他只和在朝为官的同僚一起上过奏表,因为天子拒了,也就没有然后了。至于主动单独来未央宫?他就算不算是个‘和光同尘’的人也做不了这样的事。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想确定天子的实际情况,可是又没有人想要冒出头来,也是为难了!
  这么长一段时间没见天子,他才恍然间惊觉…天子确实大限将至了!
  此前虽然他早就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了,这甚至不是天子这次重病开始之时!早在几年前,天子身体不好的时候就有准备——这有什么奇怪的,天子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生老病死!
  这些年天子一直注意平衡朝堂,解决了不少功劳很大,然后又不够谨慎的重臣,为的就是不给日后的年少天子带来麻烦!这本身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政治信号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窦婴已经心中有数。
  但心中有数是一回事,真正地对一件事有实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直到见到这个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就连正常坐卧也成问题的天子,他才明确感受到,这个天下真的要换一个主人了。
  过去支撑汉室江山长达十六年的皇帝,本以为还会支撑很久很久,久到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一个,现在也走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窦婴的一生是和当今天子联系很紧密的,等到他登上政治舞台,天下之主已经由文皇帝换成了今上。也就是说,他的政治生命一直都是在当今天子之下。当今天子的一举一动,都深刻影响着他的从政生涯。
  更进一步,他的政治生命说是当今天子赋予的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同于现代人,现代人总会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天赋、努力这些东西,而忽视了客观条件的存在。古代人则是容易走到另一个极端,将自己的一切所得当成是他人的赋予。
  一个臣子,凭什么能够出头?被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天子简拔!日后诸葛亮一句‘先帝不以臣卑鄙’算是完美概括了古代对于君臣关系的位置划分。从一开始,天子就是施予者的地位!而臣子,的确有才没错,可是如果没有天子慧眼识英雄,那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份恩情,在华夏古代有个专有名称,叫做‘知遇之恩’。
  对于有着这样恩情的天子,臣子如何效忠也不为过!所以华夏改朝换代的时候,其他人都可以投效新朝廷,如果前朝无道,称之为弃暗投明也没什么问题。唯独那些受过前朝恩惠,前朝天子对他们有过知遇之恩的臣子不一样!
  他们的这种‘识时务者为俊杰’落到其他人眼里,更多时候也是一种嘲讽,甚至对于统治者来说也难免有这种心情。
  毕竟,当他们位置转换,站在一个统治者的立场上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他们理所当然地也会想到那些自己提拔才能上位的大臣,希望他们能够学会忠诚。
  所以说,窦婴表面上多么傲慢的一个人啊,实际上他对当今天子是从心底里感激的。当今天子曾经希望他能改改自己的脾气和政坛风格,行事更加‘谨慎’,他自知做不到,于是以一种‘无声抵抗’的方式应对天子。
  而真正这样去做,由此‘坚守本心’的窦婴就真的高兴了吗?当然不是!辜负了天子的期待,这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自我折磨了。在面对天子的时候,他始终是有一些愧疚的。
  闲话了一会儿,刘启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又看了看窦婴:“你和朕其实差不多大,如今看着却比朕好太多了!”
  他们从亲戚关系上算是表兄弟了,年纪确实差不多,刘启略大,但也大不了多少。刘启细细地看窦婴,摇头道:“朕仿佛是一株朽树,外面看还好,其实是摇摇欲坠。你则不同,还生机正旺。”
  “陛下——”窦婴拧紧了眉头。
  如果是别的臣子听到这样的话,说不定就要满心惶恐了。毕竟天子现在的情况特殊,谁也不摸不准他现在的心思。万一天子现在是心情不好,看不惯每个比他长寿的呢?听起来很无厘头,可对于掌握着天下偌大权势的天子来说,当他们失去控制的时候,多无厘头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历史上不少有为之君到了晚年就晚节不保,干出不少荒唐事来!此时的人不见得有那么多先例以供参考,但这种明摆着的事情,窦婴这种聪明人又怎么会想不通呢。
  但窦婴并不担心这些事情,他对他这位陛下有着足够的了解!年轻时候或许还有年少气盛之时,可年纪渐长,就真的没有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了。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经过考虑的,若是有些事看上去令人不解,那也是别人看不透罢了。
  就如同当初对待周亚夫,多少人不解,甚至心寒——心寒的是这样的功臣最终只能有这样一个结果!
  当初七国之乱,换做一般人谁敢带兵平叛?又有谁能够带兵平叛?谁都不敢去,谁都不能去,最终还是周亚夫去了。不仅去了,还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只这一件事就是能吃一辈子的功劳!不说一辈子靠这个加官进爵,至少也要能保君臣善始善终吧?然而没有。
  可是窦婴知道,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当今一朝的好臣子,到了太子那一朝不一定依旧是好的,所以就得把这些人拣择出来!
  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天子又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做这件事,他是为了汉室江山!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是周亚夫,而是别人,比如说他窦婴,要面对的是一个结果。
  对事不对人罢了。
  对于天子忽然说出这样的丧气话,窦婴更多的是不解、是担忧!当今天子这样的人都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启伸手示意打断了窦婴即将头口而出的宽慰,目光越过内殿的屏风,看的很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悠悠道:“窦婴啊…你这辈子最喜欢的孩子是哪一个?”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问倒了窦婴,虽然按照理论来说,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在他所处的那般大家族里,亲情其实会被压的很淡。这并不是特例,而是真实情况。
  都说天家无亲情,这话说的有些绝对,但的确有其道理。而放到公侯之家,也是有共通之处的!
  公侯之家,父子亲人之间以礼来进行约束,父亲一天之内和孩子接触的机会有多少?而且大多数富贵人家孩子还很多,其中不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多少父爱被分成很多份也就没多少啦!
  没有什么交流,也没有什么精力,孩子还那么多,父亲和孩子之间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呢。也就是嫡子、长子,或者母亲受宠的,这才能多得一点儿关注。只不过这种的话,又能称得上真正的‘喜欢’吗?
  窦婴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贵族侯府家庭的家长,家中有夫人照料一切,包括教养孩子!也就是嫡长子他算是用了心的,时时看顾。只不过这种看顾很多时候也是没有温情成分的,就和班主任关注班上优等生的学习情况差不多!
  至于女儿们,那就更是她们母亲的事了。
  甚至窦婴本人是个天才这件事,让这一情况变得更加严重了!窦婴足够聪明,聪明人很多时候具有的坏毛病他都有,所以在孩子身上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他教导陈嫣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凡的耐心,堪称有求必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是有特殊原因的。
  一个,教导陈嫣也算是天子安排的任务了,自然不同!这就像是工作,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吗?再就是陈嫣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学东西、领悟道理什么的都很快,还没有触及到窦婴的忍耐底线。
  而这些条件对于他府中的儿女,那就是没有的了。
  仔细想了想,最终也只能苦笑:“臣家中诸儿,大约最重的是夫人所出长子,然要说喜爱与否,这却说不上了。”
  嫡长子当然不同,日后要继承家业、肩挑门楣的!再者说了,当初等到嫡长子出生,这才有了第一次做父亲的感觉,多少也有些切实的父子之情吧。
  刘启大约也是预料到了,脸上神情并没有因为这个令人吃惊的回答而有分毫变化。
  就当世的人看来,父子之情、骨肉至亲,怎么可能这样‘平淡’!但让此时的贵族之家的家长来说,若都说真心话,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这样的。
  “朕原本同窦婴你一样的。”说到这里,刘启忍不住摸了摸陈嫣寄回来的书信。这些东西最近他都是放在床头的,就算已经烂熟于心了,还是时不时地要拿出来看一看,“直到抚养了阿嫣,才知道做父亲的感受。”
  听到天子提起陈嫣,窦婴这才恍然…如果是和阿嫣有关,那么天子的一切反常就说得通了。
  “做父亲的人,总是希望能看顾孩子的,最好能看顾一辈子…再长大,也是自己的孩儿。”刘启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情绪当中,语气飘忽道:“更何况阿嫣还这么小…她还是个女孩子,朕如何能够安心!”
  窦婴看到天子眼中似乎闪了闪,再也不敢看,立刻低下头了。
  “所以朕才说羡慕你们这些人,还能再活十年二十年…朕若是还能再活十年、不再活八年也是好的,至少能看着阿嫣出嫁。再不然五年三年的,可以看着阿嫣长大一点点,也能安心一些啊!”说到这里,天子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有的只是一个父亲的椎心泣血。
  于是每一个字都染上了血色鲜红。
  窦婴本不是一个太过关心儿女的人,这个时候也心中发酸。如天子这样的人,他们一生中确实拥有很多很多,足够让世界上所有人羡慕。但在无比接近皇家的窦婴看来,天子也是近乎一无所有的那个人。
  天子,称孤道寡,所以叫寡人!
  这种事在生命走到终点的时候才更加明显,因为人这一生生来离去的时候都是赤条条的,什么外物都带不来,拿不走。想来想去,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够陪伴一个人的也就是一点儿记忆了吧。
  可对于天子来说,他们的记忆里除了自己治理的这个国家、权谋、战争等等等等,这些冷冰冰的,根本让人没有回忆、惦念的必要的存在,温情的东西少的可怜!
  窦婴所侍奉的这位君王性格刚烈,学不会妥协,所以当年才有了削藩,所以如今给太子收拾朝堂格局才会这般手起刀落,没有犹豫。而这样的人此时却软弱了,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连一点儿决断也无!正是这样的前后大相径庭,才更加让人心酸地说不出话来。
  说到底,天子也是凡人!是人就会有软肋,一旦击中那软肋,他们并不会比其他人坚强多少。
  而当今天子的软肋大概就是他的那个孩子了,即使那孩子甚至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刘启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无话可说了,叹了一口气道:“有时朕也曾想,抚育一个孩子真是天底下最难的一件事了,比治理一个国家还难!若是当初没有看顾阿嫣的事情,如今会不会心里好过许多。”
  听到天子这样说,窦婴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此事不是这样的。”
  “对啊,此事不是这样的。”刘启也跟着道,“朕也仔细想过了,若真是那样,朕如今该少了不少烦恼。可少了这些烦恼就好了吗?若真的二者择其一,朕也宁愿如今这般,满腹心事。”
  这听起来有些自虐了,但现实就是如此。现在的烦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让人不安的同时,其实也是让人幸福的。心中有一个要一直挂念、一心关爱的人,即使是为了这个人辗转反侧,也好过回忆起过往,甚至没有什么能装在心里,攥在手中吧!
  窦婴其实不能对天子的心思感同身受,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对这种事有着一双慧眼,以至于能轻而易举地看穿。
  他回忆起了自己那个短暂教过一段时间的学生…说实话,有些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真的是命运选择,命运安排,命运决定。
  如果当初那个抱进未央宫养大的婴孩不是陈嫣,而是别的哪个孩子,也不会是如今的样子——抱进未央宫只是一个开始而已,若是这孩子如普通孩子一样从小哭闹,天子也就不会亲近了。
  天子亲近陈嫣,然后陈嫣的聪明、真诚、乖巧、善良,等等特质展现,这才让天子真正将这个孩子抱的越来越紧。这样说或许会有些功利,因为在很多人眼里,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不论这个孩子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爱着自己的孩子。
  只不过现实总和想的有一些出入,如果没有看到陈嫣身上那些很好的特质,天子也就不会那样亲近她了,更加不会有后来的‘当成是自己的孩子’‘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孩子’。
  然而在无数种可能里,陈嫣真的就是那种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孩子,恰好她来到了天子身边,最终造就了现如今的局面。
  这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至少窦婴是这样想的。就算天子如今会因为这份对孩子的爱而伤怀与不甘,但相比真正的孤家寡人一辈子——他比自己的父亲要幸福,比自己的伯父要幸福,比自己的祖父要幸福…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窦婴啊。”天子终于还是调转了目光,重新投在了窦婴身上,说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日后太子当政,朕也没什么话留给你…反正你也不听——你不是不知道那些道理,那些聪明,只是不愿去做而已,这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天子的话让窦婴只能深深地低下头,这种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他和天子之间。
  然后又听天子继续道:“刘彻那孩子锋芒太露…这当然是好事,刘氏天子向来如此,就连我当年也是那般!只不过这样的话难免要吃些苦头,受些磕碰。你们这些人辅佐他,也记得要多一些担当!”
  听到这里窦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就差不多是托孤了…最后一次叮嘱身边人而已。就算天子还能靠着太医续命一段日子,这样的话也不会说第二次了。
  “是,陛下。”沉默了一小会儿,窦婴这才恭恭敬敬伏在天子榻旁,这是行大礼的姿态。
  刘启很满意窦婴的这个反应,他最不喜欢的是都这个时候了还劝他不要多想,安心养病云云。他难道不知自己是什么境况?事情都明摆着了,和别自欺欺人!
  本来窦婴以为的托孤之言到这里就应该差不多了,没有想到静默了几息功夫,天子又继续道:“还有阿嫣,朕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嫣了——这天下自有后来人,可是朕的阿嫣呢?”
  说着自嘲道:“当初朕最不乐意旁人插手阿嫣的事,甚至还防着堂邑侯…”谁肯把自己的孩子让给别人?
  “如今再不甘心也只能托付别人多多照看——堂邑侯此人靠不住,朕绝不会将阿嫣托付于他!窦婴?”
  其实这里面还有刘启自己都不愿意提的私心…他知道就算将阿嫣托付给别人,别人也抢不走他的孩子。唯独堂邑侯陈午,他是阿嫣的亲生父亲,他害怕自己的孩子被抢走…就是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这是他既卑鄙又真心实意的私心!
  至于窦婴,他也不是完全信任的,他不过是刘启托付的人之一而已。
  窦婴有些意外,在交代完太子的事之后,天子又再次提到了陈嫣——似乎交代前事只不过是应该做的,而关于陈嫣,才是天子想做的。
  这次再也没有沉默,在意外平复过来之后,他轻轻道:“是,陛下。”
  第91章 风雨(4)
  外面路上是凄风苦雨, 很少有人这个时候出行。即使是生意人, 也得考虑这个时候出门放不方便、话不划算。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小队人马却却出现在了官道上。
  这一小队人马规模并不大,前前后后不过四五辆车。有些出奇的是这四五辆车前后护卫着整整齐齐的一队武士,这些武士都甲胄俱全, 骑着快马跟随,在这样的冷雨当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妥。
  凡是有些眼力的人都应该能够看出, 这队人马不简单呐!
  事实上也是如此, 此时几辆车里打头的那一辆,也是最大的那一辆里头乘坐的正是陈嫣!
  “今日能到华阴吗?”现在马车外因为下雨的关系也不能去看,不过就算可以看, 凭陈嫣也是看不出到底走到哪里的。
  陈嫣的问话相当的心不在焉,她是真想知道到华阴了没有吗?不不不,当然不是。这就像是搭长途车问司机到哪儿了一样, 有的时候对这个问题本身是不关注的,毕竟就算知道了也对早一点儿抵达终点毫无帮助。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更像是习惯了, 问了才会感到安心。
  摸了摸早上在驿站烧好的热水, 就算一直用绵套裹着, 此时也一点儿温度也没有了。婢女利有些心疼…她们这些人一点儿干粮冷水的对付过去倒是还行,但翁主哪里能这样!
  正在心里计较这件事, 想着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在后面的马车里安排人烧热水、备热饭食。忽然听到陈嫣问起走到哪里了,连忙道:“今日离驿站之时已问过车夫了,华阴明日才能到, 咱们今日得在华阴外的驿站里歇息。”
  这一行正是从临淄赶路回长安的陈嫣他们。
  天子大舅病危的消息经过母亲传来,陈嫣简直不能相信,因为这是她没有想过的事情。然而就算方寸大乱,她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不管怎么说,先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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