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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第38节

  江豫燃用一双已尽通红的眼盯着她:“惟巽……”
  李惟巽却将他打断:“当年你从军没多久,就遇上北境大败、裴老将军回朝被斩,后来卓少炎提兵北上豫州,你在她麾下征伐多年,靠着血拼的军功一步步走至今日,任谁见了你,都要夸上一句好儿郎。”
  她抬起胳膊,将手从铁栅之间穿出,抚上他的脸,用指尖刮了刮他泛红的眼角,笑着道:“这样的一个好儿郎,如果有人轻轻弹指就可以要他的命,你说,我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她又道:“豫燃,你问我遇到了什么难事。我的难事,从始至终,无非是你。”
  江豫燃抓住她的手指,下了狠劲地攥着,道:“是成王,是不是。”
  至此时,李惟巽没有什么可再对他隐瞒的,她道:“景和十四年的夏天,成王的人来找我,要我做他们的眼线,如果我不答应,他们便要你的命,不仅要你的命,还要构陷重罪给你,让你至死亦不得清白。豫燃,连裴老将军那样的英雄都能被他们害死,更何况是你。你说,我怎能不答应?”
  江豫燃咬牙道:“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你若同我商量,未必不能想得出法子应对。”
  李惟巽又笑了,她笑了几下后眼中就泛起泪光,她道:“当时云麟军北攻恒、安、肆三州,你自出征到大捷还豫州,与我有近半年时间书信不通,我连你生死都不闻,只能靠北境递来朝廷的军报勉强了解北面的军情。每每军报抵京,我有多惧怕那上面的战亡将校名单中有你的姓名,你根本无法想象。成王的人就在那时候逼着我应下此事,还要拿我亲笔手书,以威胁我不敢反悔或将此事说出去。你告诉我,我当时要如何同你说,又要如何同你商量?”
  她抬起另一只手,抹了一抹眼睛,继续道:“我那时候每天夜里都在想,倘若你真的战死沙场了,我定要追随你一道去死,这样我也不必再胆怯懦弱,我也不必去做那定会叫你恨我的事情了。可你并没有战死,云麟军收复三座重城后,朝廷大封大赏,你更是被卓少炎亲奏拜将,长镇豫州。她对你是何等的信任,成王和他的人岂能看不出,又岂会放得过我?成王的手段你亦清楚,我绝不可能是他们唯一的眼线,他们也不曾指望我提供卓少炎日常的琐碎消息,他们从始至终想要从我这里得知的,唯有卓少炎是否有起兵自立的意图。成王的人同我说得十分清楚,倘是我明知卓少炎有所图却不举,他们如若从旁人处得知了,亦或是卓少炎果真起兵了,那么你必将是他们头一个要处置的人。但我若是照实举发了,那么纵使你参豫了卓少炎所谋,他们也会保你一命。豫燃,你不是我,你不知我心内有多少痛苦,但我又能如何?”
  江豫燃攥着她的那只手失了力道,颤抖着将她松开。
  他的喉部吞咽了好几下,才得以艰难出声:“……惟巽,你为了保我的命,而不惜将卓帅及云麟军北镇边境众将兵的命送到成王手里。惟巽,你这不是要我活,你这是要我死。”
  他又道:“卓帅当初归京下狱,你对她有所照拂,是因心怀欠愧,对么?卓帅还当你是不避她罪囚之嫌而特意善待她,事后曾对你极为感念。如今想来,只剩可笑。你可知在卓帅下狱后,云麟军上下对朝廷有多震恨,倘非卓帅在归京前曾下严令、命麾下诸将守好十六州、不可有所妄动,云麟军早已哗变了,根本等不到卓帅被晋军掳劫、几番周折后重回军前!卓帅下狱一事连累颇多,卓府上下的人命,戎、豫二州守军的性命,这些死去的人在你眼中,都不值我的命重么?惟巽,我宁可当初是我死。如今我虽活着,但我又有何颜面再见卓帅、再见诸袍泽!”
  江豫燃的声音到最后沙哑吃力,他眼底的一片通红终于化作滚烫的热泪,被他自己的话逼出了眼角。
  李惟巽紧紧咬住嘴唇,伸手去抚他满是泪痕的脸,却被他一下子避开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豫燃,你恨我……”
  一捧醲稠的苦意在江豫燃的心腔内剧烈地爆开,汹涌地侵入他的血髓与骨骼。
  江豫燃极力压抑着这至苦至涩的滋味,退后一步,不再看她。他的声音极低极哑:“惟巽,我恨我自己。我恨我当初无能,不能保你无忧无虞。我恨我如今大志得酬,而你早已非你。我恨我虽知你做了什么,却仍旧无法对你生恨。惟巽,我恨我自己。”
  李惟巽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江豫燃涩然道:“之前我去找你,请你将裴老将军当年的案宗取出,交至沈将军手上,当时你说好,其实是在骗我,是不是。”
  江豫燃又道:“当年能证明裴老将军是如何受死的、卓帅是为何弑兄冒名的物证都已遭毁,便连卓帅当初被构陷通敌之罪的相关证据,亦已荡然无存了,是不是。成王认定裴老将军翻不了案、卓氏平不了冤,才敢于下此狠手,非要卓帅死不可,可你却还是想要保住我的命,所以才被迫配合成王再造罪名栽赃卓帅,是不是。”
  李惟巽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江豫燃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没再说一字,亦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决然而去。
  ……
  自当年豫州一役至今,江豫燃在北境出生入死十数回,卓少炎只见过他流血,未曾见过他流泪。
  江豫燃对着她,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道:“末将自知纵是一死,亦偿不得卓氏阖府及戎、豫二州战亡同袍的命。但除了一死,末将不知该如何谢罪。”
  卓少炎冷冷地觑着他。
  江豫燃道:“望卓帅下军令,治末将死罪。不然,末将唯有自裁以谢罪。”
  说罢,他将已脱鞘的匕首搁在身前的地上,垂首待卓少炎发落。
  卓少炎仍旧冷着脸,步上前。她看了看那把匕首,抬脚将它踢到一边。然后她稍稍俯身,骤然伸臂发力,使尽浑身力气抽了江豫燃一巴掌。
  江豫燃的嘴角被抽裂,豁口深长,淌出血丝,半边脸很快见肿。
  卓少炎的整条手臂都震得发麻,掌心火辣辣地胀痛,她开口:“用你的命以谢罪?你要用你自己的命,替谁谢罪,谢什么罪?!”
  她怒极生笑,笑亦发寒。
  她这滔滔怒意中又不尽然只是怒,还有大失所望的愤慨,还有为之不值的心疼。
  江豫燃低着头颅,泪水砸在地上,哽咽道:“卓帅!”
  他深知,李惟巽所做所为对于卓少炎而言,不止是谋害卓少炎一人之性命,更不止是陪葬戎、豫二州同袍之性命,而是生生断送了卓少炎隐忍奋争数年才换得的改图大业之良机。倘非后来为谢淖所助,卓少炎又何以能够重掌云麟军之兵权、又何以能够实现废帝另立之大志。
  当年卓少炎能够狠心亲手弑兄,宁可委身于成王以换取拜将掌兵,后来更是甘愿以一纸婚书而得谢淖出兵相助,所为皆是心头之大志。卓少炎对自己尚且如此,而今既知李惟巽所作所为,又岂会心慈手软地饶过李惟巽?
  若他不替惟巽以死谢罪,惟巽又何以能在卓少炎手中活得了。
  江豫燃砸在地上的泪水亦砸进了卓少炎心里。
  似有呼啸寒风横掠她之心肺,令她满腔都是那泪成冰后刺棱棱的痛。
  当年在豫州城头,这个尚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替她挡下晋军铁矢,那时节连粮都不剩几粒,哪里还能来药,他数日高烧不退,一条命因这伤差点没能保住。
  而那仅仅是个开头。
  云麟军自建以来,北境上的每一场大战,他都为护她而舍生忘死。她的身份与过往若无他在军中为她遮护,她又如何能成今日之她。
  当初她问过他,豫燃,何以如此信我,何以如此助我。
  他回答道,卓帅信我、托我以生死之秘事,我必付卓帅以同等之信任,卓帅所怀之大志,亦为我心之所向,故愿万死以相助。
  这般铮铮铁骨的男儿,眼下跪在她身前,宁愿以一死而换所爱之人得以活命。
  ……“可为她死。”
  卓少炎看着他,道:“豫燃。我欠你的命,何止一条,我又岂会要你以死来谢旁人之罪。今日你既如此为李惟巽,我便只最后问你一句:你可想好了,要为了她而向我求这个情?若你想好了,我便饶过她的命,但你与我过往之情分,亦当就此抵断,而云麟军从此往后,便不再有你江豫燃此人了。”
  江豫燃蓦然抬首,双眼赤红道:“卓帅!”
  这更不如要了他的命!
  卓少炎又道:“豫燃,沈毓章既允让你去见李惟巽,必定还在等着你去他那里复命。待见了沈毓章,你向他在兵部谋个差遣,他必会惜你之材。”
  江豫燃的脊背似于一瞬间弯垮,他哑声道:“卓帅……”
  卓少炎最后道:“豫燃,我意已决。你去罢。”
  ……
  一直到入夜,卓少炎都未进食。
  戚炳靖进屋看她,她则对内卧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他特叫他军中厨子做了一碗她平素爱吃的粥,此时端到她跟前。他坐下来,伸手拢着她的腰,道:“怎不愿吃东西?”
  卓少炎背对着他,道:“吃不进。”
  戚炳靖听不出她情绪起伏,便道:“那便不吃了。”
  卓少炎抬手握住他搭在她腰间的大掌,道:“这世间男女之情意,竟有能叫人愿以命相付的。”
  她又道:“你待我之情意,也可为我去死么?”
  戚炳靖则问她道:“你可为我去死么?”
  卓少炎翻过身来看他,见他目色平静,嘴角噙笑,她遂道:“我须想一想,再答你。”
  戚炳靖便道:“我也须想一想,再答你。”
  卓少炎露出了多日来罕见的笑意。
  她连续数日被禁足于军中,沈毓章审案无大进展,成王所举之物证、人证皆极有力难驳,他这才于今日请了江豫燃去见李惟巽。
  但见过只怕亦无甚用。
  李惟巽所言不过是所言,拿不出任何可佐之证,料沈毓章不过怒亦更怒罢了。
  新帝即位,倘还如从前一样叫良将被污含冤,这朝廷内外、国中上下又将如何看这少帝,又将如何看这辅政之臣,而这一个帝位,又岂能容易稳得住。
  因见她终于微微展颜,戚炳靖才去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头亲了她一回。
  然后他轻轻抚过她的脸,道:“晚些再来陪你。”
  卓少炎点头,问道:“你近日来为何如此之忙?”
  戚炳靖答:“皆是封地杂事,待来日你嫁入鄂王府,自有你操心帮忙的。到时候你可休要嫌烦。”
  卓少炎又笑了,扯着他的手说:“我只会领兵打仗,帮不上你什么。”
  戚炳靖点头,顺着她的话,同她玩笑道:“会领兵打仗,便已足够了。”
  ……
  待去了周怿处,戚炳靖先拿过茶来,慢慢地喝了几口。
  周怿睹他神色,便知他有所吩咐,当即皱了皱眉。
  果然,戚炳靖对他道:“之前准备好的东西,今夜便发往北边罢。叫和畅多送些英肃然与我那几个兄弟勾结的罪证来。”
  周怿不满道:“大平朝廷无能,洗不脱卓将军的罪状,还要王爷出手帮忙。”
  不等戚炳靖训斥,周怿又道:“王爷要果真叫和畅这么做了,我怕王爷的身份又会叫京中起疑。王爷于南边军中经营多年,不该在此时大意。”
  戚炳靖道:“周怿,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周怿闭上了嘴。
  戚炳靖又道:“当年她不在我手上,命叫旁人如何拿捏,我只恨管不着。如今她既已在我手上了,我又岂能容得了旁人再打她的主意。”
  周怿默声叹息,而后道:“那便按王爷的主张,也只有物证,要真想按死大平成王,还缺人证。”
  戚炳靖看他,胸有成竹道:“缺吗?”
  周怿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再叹道:“王爷睿明。”
  戚炳靖意指何人,周怿是何等默契。
  当年……
  ……
  建初十五年秋的昌庆宫中,刀剑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愤怒地喘着气,昂首斥问道:“殿下要斩来使?!”
  戚炳靖自座上走下来,靠近平使,弯腰盯住他的双眼,说:“不。我只想要你开个价,要用什么才能从你嘴里买到一个真确的消息?”
  平使的怒火渐渐冷却,面貌趋于平静。他盯着戚炳靖,问说:“四殿下对卓少疆抱了什么心思,竟如此执着?”
  戚炳靖笑了,“你倒有胆色,敢问我这个。倘若卓少疆果为卓少炎,我对她抱了什么心思,你看不出?”
  平使眼中微震。
  须臾,平使道:“四殿下既然愿意开价……我只须殿下承诺一件事,殿下若答应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确的消息。”
  “说。”
  “不论今日或是将来,凡大平成王遣使来见,不论许以何等条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与大平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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