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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第42节

  他见过英肃然对卓少炎是何等的迷恋,却从未在英肃然脸上见到过这般神色——万物昭苏,因她而活。
  他听见戚炳靖于沉默之后再度开口:“你可愿意同我说一说她?”
  这话不似上位者对下的施压,竟是平易近人的真挚请求。
  顾易想,眼下正集云麟军之重兵猛攻肆州城的卓少炎,如何能想得到,这世间竟有一个男子身居敌国之高位,连她一面都未近见过,却对她怀有此情此意。倘若她一朝得知,又将如何,又是否会对这男子回以同等情意?
  但是顾易却摇了摇头,道:“我愿先等殿下践诺,若下回还能有幸与殿下晤面,我再答殿下此问。”
  出乎他之所料的是,戚炳靖并未因被他拒绝而恼怒,反而是低笑数声,道:“好。好。可见你颇有护她之心。甚好。你去罢。”
  ……
  顾易一返京,便至英肃然处复命。
  他一五一十地将戚炳靖是如何推断出卓少炎身份的原话向英肃然道来,然后道:“当时晋四皇子命人拿刀架在属下的脖颈上,属下拼死也未承认!”说着,他将衣领扯下来些许,叫英肃然看清他脖颈上的重伤——那是他在回京路上故意用佩剑自戕的,此时正好被派上用场。
  英肃然阴沉着脸,道:“然后呢?”
  顾易继续说:“晋四皇子不知何故,偏认定了卓少炎的身份,更断言称殿下当年奏举卓少疆领兵出征,不过是为了讨好心爱的女人。他叫属下带话给殿下:成王果欲与大晋修和,何不拿心头之爱来换。”他挽起袖口,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拔高了声音道:“晋四皇子此意在羞辱殿下!属下为殿下不平,却被他们当廷打成这样。殿下,大晋根本毫无和意!属下办事不利,反连累殿下被辱,属下万死之罪!”
  说罢,顾易伏地叩首,大哭不止。
  英肃然无言片刻,忽然侧身,顺起手边几上瓷器,狠狠摔了出去。
  瓷器被砸到墙上,迸裂成无数碎片,飞溅四处,其中有数片横掠过顾易的脑壳,将他的面颊擦出条条血痕。
  顾易哭声更凶。
  英肃然怒意沉沉,拿来肆州大捷的军报与卓少炎的奏表,用力甩到顾易面前的地上,道:“她想继续打,便让她继续打。”
  打到大晋服为止。
  顾易拾袖擦泪,仍作伏低的姿势,毫不犹豫地伸手把那几封奏札拢进怀中。
  ……
  景和十五年,卓少炎总兵六万,入侵大晋疆域,拔灭四座重城,残戮五万晋俘,一役震动大平朝野上下,而后她无视大平朝中弹劾她杀俘不仁的声潮,再次趁大晋皇帝崩逝之机领兵突进,击退了大晋南下复仇之八万兵马,硬是以这骇人的杀名令大晋将南边的兵线向北收缩近三百里。
  五月十七日,卓少炎奉诏归京,拜上北将军、封逐北侯,督大平国北十六州军事。
  那日礼毕,她回了成王府。
  只在英肃然的寝阁之中待了不到两刻钟,她便走了出来,正与前来请事的顾易擦肩而过。
  顾易向她行礼:“卓将军。”
  她并未回礼,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径直离去。
  顾易当时看得十分清楚,她那道扫过他脸庞的目光中,带着赤裸而清晰的轻蔑之意。
  他什么都没多说,更没多看,转身去叩门请见英肃然。
  英肃然见了他,语气竟是少有的和悦:“今日何事?”
  顾易道:“方才得报,大晋新帝既立,鄂王自请出京,南就封地。”
  英肃然冷谑道:“大位分明唾手可得,却要拱手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大晋鄂王,不过如此。”
  他看了眼顾易:“大晋少帝即位,诸王虎视,朝局不稳,又逢南面大败,就算是鄂王,想必如今也再难像去岁那般嚣张。我意让你再去一趟大晋,迫其签下和书。”
  顾易这回不同于去岁,应得十分痛快:“殿下所计极是。”
  英肃然瞧着他,搓了两下扳指,又道:“你既要走这一趟,就别白费了脚程。不如顺路去访访鄂王的几个兄弟。”
  顾易谨奉命,道:“是。”
  ……
  晋煕郡的鄂王府,是顾易此入大晋的最后一站。
  此番来迎他入府的,并不是上回在昌庆宫门前见过的那一位冷面寡言的武将,而是另一位礼数周到如春风拂面的年轻男子。
  那人对顾易道:“鄙姓和,单名一个畅字。我家王爷听闻顾大人远道而来,叫和某先在府中招待大人两日。”
  顾易问说:“敢问鄂王爷何在?”
  和畅笑了笑,道:“我家王爷公务在身,眼下不在府上。顾大人莫急,且歇上两日,我家王爷便回来了。”
  顾易只得暂住在鄂王府上。
  和畅说是两日,但实际上过了足足五日,顾易才等到戚炳靖回府。
  在这五日间,顾易回忆了十数次上一回与戚炳靖的那场晤面,昌庆宫中戚炳靖的诸言诸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方行监国事的大晋四殿下,如今已成了权倾大晋朝野的鄂王爷。
  在顾易再次看见戚炳靖时,他又觉得戚炳靖变得与上一回不同了些。像是铁剑染了一层血,戾色藏于锋刃之下,男人看上去更加沉稳了,但那沉稳之中又隐约露出几缕狠辣的色泽。
  见到顾易的戚炳靖露出了一个对故人才能有的微笑:“顾大人。你竟诚不欺我,又见面了。”
  顾易回之以微笑:“王爷亦未欺我。故而我必再来与王爷一晤。”
  戚炳靖叫他不必拘束,又问他吃过了没有,竟待他当真似旧友一般。
  许是因卓少炎将二人牵系,顾易竟未以戚炳靖待他的态度为怪,受之安然。
  戚炳靖叫人来奉茶,问他道:“顾大人从何处来?”
  顾易笑着道:“我从何处来,王爷岂能不知?如今这大晋国中,还有王爷想知而不能知的事情?”
  戚炳靖便又问道:“我那几个兄弟,将顾大人招待得可还好?”
  顾易道:“比不得鄂王府。”
  戚炳靖大笑出声。
  笑过,他淡淡地望向顾易:“顾大人今次前来,可愿意同我说一说她?”
  顾易点头,道:“在同王爷说她之前,我想冒昧问王爷一句:王爷是因何故而对她起了这等心思?”
  戚炳靖没说话,拿起茶啜了几口。
  顾易虽知自己僭言,却觉得此必问不可,不然他何以能真正对得起裴穆清所托,于是默声等着。
  待茶将冷,戚炳靖方开了口:“顾大人。你有没有独自在深夜之中行过路,那路艰险且长,周遭黑暗无边,冷箭四处难防,生死便在一瞬。”
  顾易没说话,然而搁在膝头的手却轻轻一握。
  戚炳靖又道:“倘若你行过这样的路,你便该知道,在你无望之刻,若有一道明光照亮你的前方,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卓少炎,她便是我的那道明光。”
  第40章 肆拾
  顾易被问,他有没有独自在深夜之中行过路。
  顾易不止行过,顾易仍在行着。那路艰险且长,周遭黑暗无边,冷箭四处难防,生死便在一瞬。每每在他无望之刻,也会有一道明光照亮他的前方,令他坚持不弃。
  那道明光,是“大事可成”四字。
  为成大事,顾易可以一直独自在这深夜之中走下去,可以牺牲所有不如此事重要的人和物,更可以利用所有能够助他成此大事的人和物。
  只要大事不败,顾易就无愧且无悔。
  ……
  灯苗抖动,北地的风入夜即烈。
  窗门被风拍得呼呼砰砰,将顾易向戚炳靖讲述的话音融了进去。
  裴穆清尚在世时,对卓少炎的诸般评价,顾易皆记在心头。顾易从前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此情景中,将这些向一位敌国皇胄娓娓道来。
  卓少炎是何等的天姿聪颖,少时在讲武堂习课业时是何等的出众,又是如何与沈毓章并为裴穆清最器重的两位学生,而裴穆清直至死前,心中放不下的仍是性刚烈的少炎之性命周全。
  然而这个被裴穆清至死仍挂念着安危的卓少炎,弑兄、欺君、以色谋权、残戮敌俘,所行皆为世人眼中的大逆、无情、弃德、背义之举,她为了尽恩师之报国抗敌之志,为了平忠臣良将之冤,为了肃清宵小、还朝廷以清明,又何曾顾念过自己的声名与性命。
  卓少炎眼中的顾易,亦是她所认定的佞小之一。
  她如何能想得到,被她如此轻蔑、被她如此憎恶的顾易,竟对着她刚残杀了他五万兵卒子民的大晋鄂王,如此一字一句地将她之为人与过往和盘托出。
  世事之不测与稀奇,再无过于此者。
  ……
  烛光夜影之中,戚炳靖无声细聆,神色越发沉而静。
  顾易所讲述的一切,被他逐字逐句地叠在记忆深处的那一个立在豫州城头的身影上,使得她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愈来愈清晰。
  到后来,戚炳靖微微地笑了。
  顾易睹他微笑,不禁问道:“王爷对她用情至深,竟连她残杀晋俘一事都不计较?”
  戚炳靖道:“同用情无甚关系。大晋四城守将敌不过她一人用兵,城破众降,此是晋将之罪,非她之过。晋俘数众,云麟军难编、亦难养,她下令杀俘,为的是绝此后患,为的是保大平北境之安。她身为平将,何错之有?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计较。”
  顾易想到大平朝中弹劾卓少炎杀俘不仁的那些声潮,竟连敌国于此事的见识都不如,不禁闷声。
  谈仁,大平眼下又何来底气谈仁与不仁。
  戚炳靖看向他,道:“如今卓少炎连胜,大挫晋军之锐。看来大平与大晋的这纸和书,如今是非签不可了?”
  顾易不语,神思沉沉。
  戚炳靖笑了,道:“顾大人,且放宽心。大晋绝不签此和书,顾大人只管回去复命。”
  顾易摇了摇头:“大晋如今南边不守,纵是不签和书,短期之内亦无力再战。卓将军必将被诏回京中。”
  须知大战方休,卓少炎纵有兵谏另立之心,亦需足够的时间来做起兵之准备。顾易不怕她被诏回京中,顾易怕的是她在毫无准备之下被诏回京中,从此被削夺兵权,数年之谋败于一朝。
  不料戚炳靖却道:“我大晋有绝世良将,尚可与卓少炎一战。顾大人又何必早早替我大晋告败。”
  顾易一时不知他这是自何处来的笃意,若大晋真有这等“绝世良将”,怎不早见于沙场?
  但顾易只是道:“那便蒙王爷关照了。”
  戚炳靖允他一诺,竟当真一力践诺至此,足以令顾易敬而服之。然而晋室此辈竟出了这等不凡人物,又十分令顾易忧而患之。
  倘若戚炳靖并未对卓少炎生出这般厚重的情意,眼下二国之局面又将变得如何,顾易竟一时不敢深想。
  思及此,顾易不禁疑道:“王爷既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及过往,今后欲做什么打算?”
  戚炳靖沉吟须臾,站起身来,对他道:“顾大人何不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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