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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第62节

  第57章 伍拾柒
  待梳洗罢、用过早膳,又有人来递信给卓少炎。信由沈毓章自大平京中发至晋煕郡的鄂王府,和畅代收后又命人快马转递来晋京,今晨刚被送入大长公主府。
  沈毓章在信中先是说了些大平京中近况,又称他同英嘉央的婚期已定,因平、晋二国和约尚未缔定,不便发国书往大晋邀遣使节前来观礼,便在家书中提前晓谕她。然后沈毓章又问,不知鄂王与她的婚事备办得如何了,婚期是否已定,她在大晋过得如何,有没有受什么委屈,若有,务必要去信让他知晓,他必为她做主。
  卓少炎坐在案前,将信反复看了数遍,嘴角轻轻牵起。
  沈毓章为人向来刚正严肃,对她无事从不多言,可近两封写给她的信却显得十分啰嗦,即便只是隔着薄薄信纸,她也能鲜明地感受到他那份难以不表的担心。也正是因有沈毓章的存在,她才得以感受到被兄长关心疼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卓少炎在案前揽袖提笔,字字端正地给沈毓章回了一封信。
  ……
  今日是正旦前的最后一次常朝,戚炳瑜于午前入宫,待朝会散罢,同戚炳靖一道至宁妃宮中请安陪膳,至晚间再一道回公主府。
  府中午膳罢,各院管事的并小厮婢女们依然忙忙碌碌,为晚间的团圆宴及守岁做足准备。
  周怿无公务在身,遂在府中帮着将今夜侍卫们轮值诸事训点了一番。待他忙罢回屋,就见卓少炎在外等着他。
  “周将军。”她道,“若有空,可否一叙?”
  周怿愣了一下,又很快地对她行过礼,应道:“殿下有事来询,末将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气晴明,暖阳煦煦。卓少炎颔首,命随行的婢女在院中桌几布上茶果,在椅上铺上皮垫,然后请周怿就同她坐在这院中叙话。
  周怿的性子不似和畅,若无人问,他必不主动开口;而他一旦开口,所出必无假话。
  他坐下后,直率地问道:“殿下想听什么?”
  卓少炎亦直率回道:“将军可否同我说一说,炳靖当年在大晋西境从军的事?”
  周怿短暂地沉默,然后道:“殿下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必定知道这从军的苦处,想听的定也不是王爷吃过多少苦。”
  “将军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那末将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周怿道:“王爷当年孤身到军中时不过十六岁,个子比现在要矮多半个头。先头几个月,一众同袍们对他又是戒备又是排挤,几乎没人肯同他说话。”
  “为何?”
  “无它,只因这些年来大晋的兵卒因宗室内斗而吃了太多的苦。见王爷是皇子,没人肯将他当做同袍相待。”
  ……
  在先帝还是皇子时,大晋宗室子弟就善以军功争宠于上。国中若无事,便总有人要寻个由头出兵衅边、南犯大平,连年如是。同大平硝烟最密的那几年,大战不隔年,小战不逾月,先帝身上的赫赫武功,便是由这万千累累白骨筑就的。大晋数十万兵卒浴血沙场,到最后竟不是为了驱退敌犯、扩征疆域,而是为了做宗室子弟内斗的垫脚石。
  先帝即位时诸子尚年少,兵革由是略减。然而只过了短短八年,十八岁的先帝长子欲效先帝之武功,力诤出兵,派亲将帅军南下,再揭二国硝烟。至建初十年,先帝次子亦请兵遣将南下,然而这一役大晋大败,折损数大,不得不收兵养息。当时的大平则因受滞于朝中和、战之争,错失了趁胜北击的最好时机。
  晋室靠军武夺奠江山,故而对武将格外戒备。凡领军出战之将臣,皆挂皇子亲将之名,若胜,则皇子建功加封,若败,则将兵阖军问罪。先帝诸子无人亲征沙场,却可坐享将兵之血功。
  戚炳靖身为皇子,初到军中遭受排挤,理所固然。
  情况扭转于四个月后。
  大晋西疆多荒漠,驻戍颇苦,因常年匮缺军备钱粮,若有兵卒受伤重残,一律按兵部令,直接处死,抚以恤金。当时漠外马贼衅边,一场小战,陈无宇派出去的校兵死了八个,伤了二十余个。那二十余人中,有三人肢残伤重,已无意识。
  那三人的命,是戚炳靖保下来的。
  他不仅保下了那三人的命,更对一直以来都不得不奉守兵部律令的陈无宇道:“陈将军,这些同袍们的命,我定要保。且不止这一回,往后将军所部,也不可再处死重伤之同袍。”
  他远离京廷,知悉内情的人屈指可数,又皆在禁内。对兵部而言,他仍是皇帝多年来最宠爱的那个儿子。
  活下来的三个人当中,正有周怿的亲弟弟。
  那天傍晚,周怿找到正在给坐骑喂料的戚炳靖,头一回主动同他搭话:“四殿下。多谢了。”
  戚炳靖道:“不必言谢。你们的命,与我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见不得你们的命被如此轻贱。”
  那时候的周怿,根本不明白这句话背后所蕴盖的深刻含义。他并不知道,贵为皇胄的戚炳靖的命,一样可被人随意拿捏、被人如此轻贱。
  一年后,戚炳靖在出营巡边时被人刺伤。
  ……
  周怿说到此处,看了眼卓少炎,简单地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当时王爷伤在右腹,伤口约莫这么长。”
  卓少炎看着周怿的动作,脑海中随之出现戚炳靖身上的伤疤。
  他从未对她提起过。
  此前,她以为那是他在沙场负的战伤,故而不曾多问。
  周怿又道:“那一回王爷没死。没想到过了不到一个月,又有人来杀他一回。王爷这回有所防备,只受了点轻伤。”
  ……
  负伤后的戚炳靖一动不动地任周怿给他上药,双眼暗沉无光。
  周怿问他:“殿下被人行刺,为何不报京中,让陛下下令彻查、还殿下以公道?”
  戚炳靖沉默不答,按在膝头的手僵紧发青。
  他似乎抱着必死之心,视此局于无解。他不开口,周怿更无从揣度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能闭嘴,不再多问。
  陈无宇得知他被人所刺一事,亦震亦怒,询问何故。面对陈无宇,戚炳靖只道:“陈将军。晋室昏乱,父皇多疑,我为兄弟们嫉恨,故来军前避难。”
  那时大晋正在南面用兵,连破大平数座重镇,昌王、易王各有亲将在前线带兵,各部先后抵达豫州城下,集兵攻围豫州。
  豫州一役,周怿无缘亲见。
  后来,他在从京中回驰西境的途中听说了豫州的战况。豫州城将破之时,先帝竟下令大军停战北撤。攻破豫州这一个大功,到最后也没落在昌王、易王中的任何一个人头上。
  陈无宇率部千里驰援,又千里驰回。整军人疲马惫,戚炳靖亦是接连歇了数日。而待再见周怿时,此前窒绕他多时的沉沉死气已全部散尽,他对周怿说:“周怿。他向死而得生,我又为何不能活?”
  戚炳靖话中的那个“他”,已在豫州一役后名扬二国,种种事迹,周怿皆有所闻。
  然而那时候的周怿没能亲眼所见“他”在豫州城头的坚毅与勇略,以致他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明白,戚炳靖何以能对她痴迷如狂。
  ……
  卓少炎一直安静地听着。
  周怿却停下了。他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神色,斟酌道:“王爷在军中诸事,大略便是如此了。”
  他没提戚炳靖是如何在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如何利用长宁的善良让她相助递送有关戚炳轩的诸多消息,又是如何在建初十五年的归京途中亲手斩落兄长首级。
  他更没提戚炳靖城府何其之深,纵是面对忠心耿耿、过命之交的他,也将自己的隐秘瞒了足足三年。
  而卓少炎的模样,似乎也并无意让他讲述这些。
  她几乎没有花费任何时间思考,径直问道:“建初十六年,我率云麟军北伐,攻陷大晋四座重镇,残戮五万晋俘。此役晋军之败,是炳靖蓄意所致?”
  周怿说不出假话,仅以沉默回应。
  卓少炎又问:“当时他所图为何?”
  周怿答:“建初十六年,王爷封王,仍行监国事。当时三衙之中,只有殿司因长宁公主之故听命于王爷,马司、步司在昌王死后,分别投了母家势大的易王、桓王。王爷欲改兵制,欲收三衙之权,便需易王、桓王的人在南面大败一场。”
  ……
  卓少炎恰在那时帅兵北伐。
  四镇先后发报求援于朝廷,皆被戚炳靖按下,不调一兵一马驰援。
  收得兵报时,周怿问他:“王爷果真忍心坐看四镇守军无援、无望,为云麟军所攻破?”
  戚炳靖道:“兵权不收,兵制不改,大晋兵卒的命只会一直被轻贱下去。是这四镇的人命多,还是上下百年来死的人命多?我若不在此时下手,难道要等我那二哥、三哥反过来对我下手?”
  周怿无言以对。
  戚炳靖又秘制赦令,特赦四镇守军,叫人持令往南,若四镇守军无援弃守,则所有北撤之人马皆得特赦。
  可这特赦之令终是慢了一步。
  云麟军势如破竹,大晋四座重镇被接连攻破,自守城大将以下合计五万余人,皆被她一令残杀。
  报还朝中,举廷震惊。
  经此一役,易王、桓王伤筋动骨,马司、步司势不如前,戚炳靖毫不费力地收了三衙之权。
  ……
  周怿看着卓少炎,道:“当时和畅问王爷:‘王爷是要定了这个女人的。可她手上沾了如此多晋军的血,王爷必犯众怒。’王爷没骂和畅,只说了两句话:‘她手上的血,是我杀人时溅上去的。将来,我替她擦。’”
  卓少炎垂下目光。
  当日在大平京中,他同她说的话仿佛犹在耳侧——
  “大平欲封则封,你纵为王,我也来娶。”
  ……
  夜幕初升之时,戚炳靖同戚炳瑜自宫中还府。二人各自回屋更衣,再至主厅,入席,开宴。
  席间诸人,虽各怀心思,然而这一顿宴膳,终是吃得团团圆圆。
  宴罢,戚炳瑜瞧见衣上不当心沾了酒,便唤婢女扶她再回屋去更衣。周怿亦自席间出去,巡查府上侍卫轮值情况。
  收宴之时,有山呼一般的爆竹声自遥遥的皇城禁中传来。整个京中的万千街巷,皆随之浩浩闹闹,一派繁华盛象。
  府中高墙之内,雪夜仍自冷清。月挂低梢,漏下几缕柔光,荡在戚炳靖的胸口。他同卓少炎不紧不慢地走着。
  沉默仿若有形,亘在二人之间,须臾又化作了水,弥漫得四处都是。
  数十步后,戚炳靖将这无处不在的沉默打破:“少炎。”
  不论外面再多热闹,他的声音仍然清晰分明。
  音落,她的手就被他牵住了。
  卓少炎的脚步随着他停下,她抬头,目光撞进他被月光镀了一层雾的眼中。
  戚炳靖从怀中摸出一物,又握在掌中捂了一捂,才顺着她的指尖套上她的手腕,“少炎。喜欢么?”
  卓少炎低眼看去。一枚细细的箍环玉镯轻轻吊在腕间,在月光下闪着润润盈泽。
  她晃动了一下手臂,玉镯贴着她的肌肤转了两圈,它上面沾带着的他的温度移渡到了她的身上。
  再抬头对上他的眼,她没答他,然后手又被他牵住了。
  戚炳靖紧了紧握着的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缩了缩。他便又叫了声:“少炎。”然而他没能继续说下去,情绪仍在被酝酿着。
  那些情绪聚在他眼底,聚出了一潭深湖。这深湖在冬夜,竟未结冰,湖面上稀星点点。
  湖面轻荡两下,定住了,静如平镜。他道:“我说了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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