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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15节

  织机又开始吱呀吱呀。
  雪下到后晌终于停了,银装素裹的世界,道路积了半尺厚的一层,骁骑卫将院子里的扫成堆,清理出去,她原想,今日他决计不会来了。
  她甚至开始盼着他不要来了。
  可是,还是来了,归巢时分马蹄声传来,一名羽林负着囊箧,载着满甸甸的奏章和御用文房四宝,他今日没有忙完,直接把御案挪了来。
  她在楼下的屋子织的热火朝天,他进来先到火炉边烤热了手,定柔没有回头,也没有搭话,他小心走过去,手放在了肩上,她淡淡问了一句:“来了。”
  “嗯。”
  夜里,屋中多加了几盏灯烛,帘幕的影映在窗棂上,绰绰曳动。
  他坐在乌木案桌前握着朱笔飞书,她坐在另一边的小榻上缝纫一件女娃的团花小袄,今日缝的极慢,仿佛一针一线都是心事。
  静默许久,他忍不住开口:“夜里灯光暗,仔细伤了眼,快别做了。”
  她头也没抬,道:“无事,就差个袖子了,没几针就好了。”
  他话到口咽了回去,你何时给我缝纫一件衣裳,寝衣也行啊。
  她低着头,无意识地说:“雪天马滑,其实你不用天天来的,我不是那般小心眼的。”
  他怔了一下,细细端详她的神情,只见眉目澹然,毫无嫌隙之色,于是说道:“无事,马蹄绑了鹿皮,路上不滑,忍过这段时日就好了,我.......已在筹划,让你入宫。”
  她惊的抬眸,清莹莹的眸子闪出了惶恐,没留神针刺了指尖,留出一滴滚圆的血珠,皇帝急忙过来,摸出帕子按住食指,怪道:“叫你夜里别做这个!”
  定柔低垂下脸,思维飞出了窍,他伸臂抱住她,语气激动:“宝贝,我要和你长相厮守,我要重新册封你!你放心,陆家那些人,他们不敢兴风作浪,我已给平凉候去了口谕,他不敢抗旨。”
  血又流出一滴,她含住了手指,腥甜的滋味混合在舌尖。
  眼前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一张张珠翠绮罗的面孔,皇后、宸妃、淑妃、德妃、徐昭容、林顺仪、薄、司徒.......
  心下顿时冰冷。
  翌日昌明殿,皇帝心事重重地对襄王说:“定柔对我,不一样了,从前我一下马,她就会奔出来扑进我怀里,眼睛里满满全是我,会闪光,会冲着我笑的很甜,每到这时我就幸福的觉着自己在飞,可是现在去了她总是在做着什么,见了我也不停下,淡淡的说一句问候,像是沸滚的水变成了温水。虽然还会继续和我谈笑风生,同床共枕,可是我感觉的出来,她的眼神蒙着一层疏离,我知道原因,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宗旻生病了我没去找她,她心里在意,气我不能一心一意对她,她觉着我不值得,却就是不肯发作出来,不吵不闹,逼着自己安之若素。她对我说过,她心里已经把自己嫁给了我,现在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当成和我是一场露水情缘。”
  他捏捏鬓角:“我真怕......哪天她知道了那件事,知道我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襄王安慰道:“臣弟想,慕容家是无人对她说的,他们不会蠢到自毁前途。”
  皇帝若有所思,眼底闪过阴翳:“.......慕容康,只有慕容康,心性耿直,爱憎分明,他的伉俪也在那天死了,肚子里怀着孩子,他心里被仇恨阗满。”
  襄王惊惑:“如此危险的人物!你为何还要抬举他?”
  皇帝叹息道:“他是定柔的亲哥哥,他的为人我是欣赏的,敦厚直率,藐视权贵,有为将佐帅之才,这样的人即便做了高官也不会结党累羽,排挤下臣。若没有淮南事变,我会大大重用他,只盼慕容槐能压制得住,温氏夫人能开解出来,只要他放下仇恨,不要坏了我和定柔,我自会委他以重任,让他施展抱负。”
  襄王慌道:“这是冒险!焉知他不会养大了尾巴咬人?”
  皇帝道:“朕自有分寸,不会容他尾大不掉,不会给他弑君的机会。”
  襄王还是担心:“暗箭难防啊。”
  皇帝按揉着鬓穴:“他在官场上磨砺久了自然棱角也就圆滑了,朕不信他会拿家族命运做赌注。”
  第107章 关于名字问题 .....……
  小年节, 陆家饭桌上,李氏唉声叹气,没了儿子, 儿媳又跑了, 小孙女不知所踪,她这晚年日子过得, 凄凄惨惨戚戚。
  陆绍茹的两个女儿吃饱了,回房练习女红, 卜耀廉失踪半年, 陆绍茹深知那死鬼躲债去了, 大骂祖宗十八辈狗彘王八蛋, 辗转寻了几次,却是杳无音讯, 人间蒸发了似。先前攀附上了京畿府少尹的兄弟,混得熟络了,她便去打听, 可问了才知,蔡家二公子也失踪了, 还有几个膏粱子弟, 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
  几家人递了状子寻人, 京畿府接了状纸, 一直说差人寻着, 几个月过去, 石沉大海。
  更让人不解的是,蔡少尹被莫名其妙罢官了,安了个什么贿赂的罪名, 贬到边关小镇当马倌,吏部出具了永不录用的公告。
  京畿府案子多如牛毛,若往深了找,派遣捕快下去,或挨门挨户搜检,要花重金,她想,还不如换个老公呢。
  齐州的债主堵在门口,还扬言要放火,她咬咬牙,拿出了先前典当冰瓷和玉摆件的银子,终于摆平了那些人。
  她和女儿也成了身无长物的,只能终身赖在陆家,横竖陆家是欠她的。
  门房一位小厮眉目端正,年方二十,因为家里穷苦,兄弟又多,吃不上饭,所以来站宅门,陆绍茹便选中了他,更重要的是有把子好力气,女人到了三十,图的不就是房帏那点乐趣么,反正男人都长的一个样,将之叫到房中,试了一番,颇满意。
  那小厮虽嫌弃这老娘们的容貌,可自个家徒四壁,光棍一箩筐,能沾上女人就不错了,还带吃带喝,后半辈子衣食不愁了,陆绍茹还承诺,会带一笔丰厚的嫁妆,而且这平凉候府,将来让他做老太爷,小厮听完,天上掉下个这么大的馅饼,忙不迭山盟海誓一番。
  饭桌上,陆绍茹端着碗说起了二婚的嫁妆,李氏重重撂下筷子,骂道:“姓卜的死鬼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躲着,没准哪日就回来了,你竟要改嫁!还要我再出嫁妆,你也想得出!”
  陆绍茹道:“娘你惯是个死板的,也不想想,你攒着那些家底给谁啊,弟弟没了,你要给我爹那两个小狼崽子不成。”
  说到儿子,李氏五内俱焚,不免又噙了泪:“我得养老啊,还有那孩子,生下来我还没看过一眼,怎么说也是你弟唯一的血脉,算来一岁八个月了,我前日去礼部尚书家赴宴,看到几个小女娃就想起她了,我想给她留一份嫁妆,也算做奶奶的一份心意。”
  陆绍茹嗤之以鼻:“人家没准早随了别人的姓,您还痴心妄想!一个丫头片子,能为你送终不成,扬幡摔瓦罐,还不如我生个带把的出来,顶了陆家嫡子的门户,您身后,也是个善终。”
  李氏被说动了:“此话当真?”
  陆绍茹指天立誓。
  李氏擦干泪,动摇了。
  这时,门房来报,老爷回来了,李氏诧异,不是述职的日子啊,平凉候换过家居服到前厅,一路风尘仆仆,面上还带着灰土。
  坐到上首喝了半盏茶,对李氏说:“皇上写御信给我,说看上你儿媳妇了,要纳进宫作妃御。”
  平地一声闷雷!李氏和陆绍茹顿时炸开了锅,一个说:“看吧,我第一眼就瞧出她是个属狐狸精的,勾搭人发骚去了,没成想攀上这么大一尊金佛爷,她还要当娘娘了!我呸!也不看看自个是个什么破烂货色!”
  李氏恨的睚眦发指:“贱人!我儿尸骨未寒啊,她这不是明目张胆戴绿帽子吗!我饶不了她!她还想当皇妃?我不进宫撕烂了她!”
  陆绍茹出主意:“娘,咱们找人敲锣打鼓,满大街说道去,堂堂圣上,竟与臣下之妻姘合,让他们臭名昭著!让满京城都瞧瞧,当今是个鲜廉寡耻的,慕容家是个烂污槽,养出这等不要脸的小娼妇!”
  平凉候直接摔了茶盏,声色俱厉:“打今起,你母女俩不许离家一步!我已带回来一重兵卒看家护院,你们从此闭门思过!胆敢有违!即刻逐出家门!宗谱除名!事关我陆氏一门的生死存亡,老子说到做到!”
  又对李氏说:“你是个无品无德的主母,这些年我的容忍已到了极限,从前看着儿子的面子,现在儿子去了,我便是一封休书弃你下堂也不为过,你若想百年之后做孤魂野鬼,就闹吧。”
  母女俩被镇住了。
  说着,一丛丫鬟进来,将母女二人围了,平凉候挥挥衣袖:“从今起,太太和大小姐吃喝拉撒,你们一步也不许离开!”
  “是。”
  夜,更深露重半人家,星垂平远阔,竹风萧萧送寒声。
  皇帝今日从御苑带了一捧新开的白梅,枝丫清俊,玉蕊琼葩,满室寒香冽冽,定柔修剪了剪,湃入胆瓶,身后被一双手臂拥住,粗重的呼吸喷在后颈:“宝贝,随我入宫去吧,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定柔心头一慌,有些呼吸困难,笑道:“陛下,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么,宫里宫外,有何区别,我在这里很好,你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用来,多自在。”
  他正吻得沉迷,听到这样的话,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不悦:“你不是说过嫁给我的吗,还有,你唤我什么?”
  定柔挣扎了两下,从怀里逃脱出来,拢了拢额前的发,转身看着墙说:“陛下,我一介寡妇女子,又是臣下的遗孀,能得您临幸,得您庇护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怎敢奢望进那富贵繁华地,小女子福薄,又是粗鄙之身,望您不要再打趣了。”
  他暗自切齿,走过来,定柔忙大退一步,他步步紧逼,剑眉蹙成一条凌厉的弧,目光如幽深的渊井:“你什么意思啊?委身于我,是为了让我庇护你?”
  她扶着心口,作出害怕的模样:“陛下赎罪,小女子说错话了。”说着,双膝一弯,跪于地,泪盈盈地道:“陛下垂怜,奴家与孩儿,后半生就蒙您护佑了。”
  皇帝气得脸色变了,这个小丫头,她故意的!
  一把扯住她的衣领,携起来,逼迫四目相对,冷冷地吼道:“再给我说一遍!你知道我厌恶什么,故意气我是不是!”
  定柔满目泪娟娟,身躯瑟瑟地抖,这模样叫他想起了林纯涵,不由得烦恶感由心而生,俯唇狠狠在那唇上咬了一口,骂道:“再给我装!信不信,今晚剥下你一层皮来!”
  定柔疼的厉害,心里早炸毛了,但还是强撑着怜弱,含泪说:“奴家遵旨,陛下息怒。”
  他的手捏住了俏美的下颌儿,嘴巴变了形,命令道:“再说一遍,给我好好说话!还有,不许那样唤我。”
  定柔抽泣着吸吸鼻子:“那唤什么?”
  他眼中怒色消去,想了想,脑中豁然闪过一道光,笑逐颜开道:“听闻民间恩爱的伉俪,称夫君为郎,称妻子为卿卿,我们何不有样学样,日常我唤你卿卿,夜里唤你宝贝,你唤一句听听看,快!”
  定柔后脊心抖了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捏着下巴,只好硬着头皮吐出:“赵郎......”
  皇帝大大摇头:“天下皇姓族人千千万,谁晓得你叫的哪个,不行!还是换成名字吧。”
  她犯难了:“隆兴......郎......”
  这,怎么叫啊!
  他忽而呆怔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手上又紧了紧,捏的她发疼,皱眉呜咽一声,皇帝手上松开,娇嫩的肌肤留下青黑的指印,她装不下去了,气呼呼地揉着,皇帝问:“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你你你不会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天下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定柔猛然睁大眼睛,也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转眸疑惑地看着他,不是装的,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这反应,不言而喻,皇帝气的跺脚,面色泛出一层铁青:“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定柔骇的急退几步,躲到廊干后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妙真观时,除了送菜磨米的大娘,一年也见不了几个人,大概十岁那年吧,大娘带了新制的铜钱,说天下改元换代了,新皇帝叫隆兴,是个年轻人。回到淮扬那个家,偏巧你去巡狩,我爹娘和姐姐她们,都是什么当今啊,今上,陛下,进了宫,大家也是这样叫的,所以我......”
  皇帝想挽袖子揍人,瞪视着她:“你在宫里三年多,就没问过别人吗?竟然这么不把我放在心上!”
  对别人你一口一个昭明哥哥,叫的多亲昵!
  定柔缩了缩身子,小声道:“我没事问这个干嘛,再说您是上皇至尊,不可僭越,说了不是要杀头的么。”
  皇帝追上去薅住她的胳膊,到榻前,指着那一衾锦被,还留着昨夜欢好的痕迹,怒道:“女人,你都跟我那样了,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不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么!”
  定柔羞愧的低下了头。
  乌木夔龙捧寿长案上摆着一叠奏本,一个蟠螭纹白玉磬,梅子青莲镂香炉,古铜貔貅笔架,天青釉笔洗,和田玉纸镇,皇帝平平整整铺开一张洁白如雪的宣纸,握着女子的手,蘸了朱砂,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字。
  她念道:“禝。”
  他将手伸进衣襟,低头在那雪腻幽香的耳后咬了一下:“记住了,这是你男人的名字!”
  她被捏的阵阵战栗,努力撑着意识:“禝与稷同韵同义,五谷之长,彼稷之苗,彼稷之穗,食粮也?”
  他道:“不只如此,偏旁一改,多了另一重意思,乃是祭之祀,圭壁五寸,以祀日月星辰,九鼎大吕,以尝鬺亨上帝鬼神,鼎定九州,磐固六合。禝,重器也。”
  她若有所想:“重器?我爹的名字,不也是重器吗?”
  他心中鄙夷,你爹哪有半点经国重器的样子,一肚子钻营苟利!可恨,到头来还是成了老丈人!
  嘴上说的是:“不一样,槐鼎,良辅之重器,禝,社稷之重器。
  我的表字,正是子稷。”
  她看了许久,拿起朱笔,重新写下一个。
  第108章 家花不如野花香 。。。。……
  腊月二十九, 小除夕,又是个飘雪如絮的天。
  北风凛冽,从窗纱向外眺望, 层层琉瓦飞檐堆银砌玉, 渺万里皑皑,天地共一色。院中一株枝桠遒劲的淡桃粉梅, 昨日还是蓓蕾点点,仿佛预见了雪来相会, 一夜破萼吐蕊, 开的穷态极妍。那花朵如浅口小碗, 张着鹅黄的蕊, 正看玫红色,反看浅至淡粉, 十分新奇,梅香得了寒雪意,透过窗纱窜进炭火旺旺的屋子, 郁郁一室芳芬,怪不得取名“涵香馆”, 听闻宫中每处都有不同的花和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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