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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0章 愿为西南风——谢元嫣番外

  映芙蓉,人面俱非;对杨柳,新眉谁试。
  谢元嫣坐在梳妆台前,拿着螺子黛,最后一次为自己仔仔细细地描画着眉毛。
  她喜欢月棱眉,如一钩弯月,钩连着一切这世间她所流连的事物,也就如今夜的月色一样。
  最后一次,她知道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她自己动手,格外认真。
  铜镜之中的侍女难以自抑,转过了身去,悄悄地抹着眼泪,她没有打扰她。
  她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
  不是死在永远否波云诡谲,却毫无意义的行宫之中,她能真正为她心爱之人而死,她已经觉得很是值得了。
  从鲁县而至江乘,一路跋山涉水走到如今,她与他之间多了许多偷来的时光,她也知道他的心意这些年来从未折变。
  还有什么事,能是更重要的呢?
  她身后一直陪伴她长大,陪伴她经历荣辱的侍女浣儿终于再忍不住,回过身来,用力地抱住了她。
  嚎啕大哭起来,“娘娘……娘娘……陛下他……陛下他为什么这样狠心!”
  谢元嫣有一瞬间的木然,人在微微地摇晃着,心中却已然是天崩地裂一般的震荡。
  她轻轻地抚摸过浣儿的鬓发,她的眼眶是干涸的。
  “浣儿,你要知道,爱与不爱之间的差别永远都是如隔天堑的。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位帝王。”
  同床共枕多年的情分,未必能比得上旁人惊鸿一瞥,他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她回想起来,她离开行宫的那一夜。
  也如今日一般,细致地描眉画眼,而后站起来,仪态万方地迎接着她期待已久的离别。
  在景明殿里,梁帝从未离她那样远。他们几乎是站在宫殿的两端,同彼此对望着、对话着。
  他说,“德妃,你去吧。”心甘情愿地走到死路上去,为了他的江山社稷,出最后一份力。
  她记得她那时笑了笑,反问他,“陛下最后同钟德妃娘娘说的话是什么?”他可有脸面,去见她最后一面?
  她是被他丢在梁宫里的,如同一双已经穿旧了的鞋。
  人当然是不必同一双鞋来诉说离别的。
  他今日来同她道别,那么她于他而言,曾经是什么,如今是什么,将来又是什么?
  她知道她是等不到他的回答的,于是她继续道:“陛下可还记得,臣妾的闺名是什么?”
  她可不叫“殷观若”,将来若是他也要替她寻一位替身,不要连她的身份都弄错了。
  “元者,犹原也。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是她刚刚入宫之时,为了存活下去,在他面前嬉笑撒娇之时说过的话,她名字的释义。
  她希望自己能被爱重,哪怕是在自己不爱的人怀里。
  在那时,她当然还不知道,她的枕边人是一个如此卑劣之人。
  谢元嫣点了点头,“是,陛下还记得很清楚。‘元者,犹原也’亦有‘第一’之意。”
  “臣妾的父亲给臣妾取了这样的名字,是因为臣妾是他的长女,是‘第一’是‘唯一’,不是谁的替代品。”
  梁帝回避了她此刻的眼神,“朕给你的许多东西,也从未给过旁人。”
  语气之中全是不满,仿佛是她一直在索取,欲壑难填。
  “是吗?”案几之上的梅瓶中,一枝梅花开的正好,谢元嫣随手将它拂落了,她已经不需要它了。
  “陛下放心,臣妾也从未在意过这一点。就像臣妾也不曾在意过陛下一般。”
  “当年文嘉皇后能容忍袁静训的存在,她是不是也如臣妾今日一般?”
  她是谢元嫣,在这座行宫之中,没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梁帝的目光从那枝梅花之上,转而落在了她眼中,他同她对视着。
  他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怒火,不再如方才一般波澜不惊,令人厌憎了。
  “德妃,你和阿珩的确是完全不同的。无论是年少天真之时,或是历尽千帆之后的如今,她从来都不会对朕说谎。”
  不爱便是不爱,不愿意,便是不愿意。哪怕再畏惧,再害怕后果,她也不会委曲求全,虚情假意。
  胸中的怒火无处发泄,他也同样地摔碎了门边的一对玉瓶。
  是当年她得封德妃,他赏赐给她的。
  “世家之女,也不过如此,不懂得温良驯服。朕找了这么多替身……阿珩不像阿衡,你又不像阿珩……”
  他的话,终于在他的怒火,和谢元嫣嘲讽的目光之中再说不下去了。
  多么失败啊,一个帝王。
  谢元嫣慢慢地朝着他走过去,避开了地面之上的那些碎片,仪态万千地行下了礼去,是告别之礼。
  “臣妾与贵妃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她在离别之时,不必同您客气,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若有来生,她也要她做她的替身试一试。
  不,还是不要了。她不希望她与她的爱人之间还间隔着第三个人,那样太拥挤了。
  她曾经说要与殷观若不死不休,终究是她先要离开了。
  “请求您看在过往的一点情分之上,能够给臣妾仅剩的家人一条活路,尽管如今看起来也并不需要了。”
  她死死地盯着他,不肯让他的目光从她面颊上移开去。
  “一个帝王,若是需要女子,想要旁门左道来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臣妾不如还是去求一求那位晏将军。”
  “啪。”清脆的声音之后,又伴随着侍女的惊呼。
  谢元嫣摔在了地上,手掌按在花瓶的碎片之上,汩汩地流着血。
  相形之下,此刻面颊之上的火辣,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这是她成为德妃之时得到的花瓶,在此刻在她眼前摔的粉碎,扎进了她的掌心里。
  所有的一切,她付出的所有以得到这一切的代价,都已经粉碎了。
  她终于可以安心地上路了,在他的警告声里。
  “若是你不肯配合蔺士中守城,不必晏明之,朕会在听见消息的那一刻,便将你的母亲与剩余的家人都杀死。”
  回忆戛然而止,在浣儿的哭声之中,她抹去了眼角的泪。
  “不要再哭了,若是再哭,我的妆也要花了。”
  就算是赴死,谢家的女儿,也要漂漂亮亮的,永远高贵的。
  她也想看一看,在城楼之上,遥遥望去,那个让梁帝的众多臣民都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到底能不能认出来,她并不是他的情人。
  梁帝并未废去她的名位,会稽的谢德妃,只是病逝于行宫之中了而已。
  浣儿仍然沿用了旧时称呼,那或许算是她一生作为谢元嫣而言最高的成就,她也没有让她改去。
  只是她离开行宫,也不再自称“本宫”了而已。
  这一生,她不会再被困在那座宫殿里了。
  半个时辰之前,蔺士中派人过来告诉她,叛军已然在路上了。待到天明之时,便会兵临城下。
  她抬头看了窗外一眼,纯然的黑色天幕,已经掺入了丝丝缕缕的白,混合成了一片蒙昧不明的灰色。
  谢元嫣站起来,她知道,她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她应该可以见到他最后一面,她会扮演好“殷观若”这个角色,让胜利的那一方是梁帝的军队,保护他。
  她很快就在蔺士中的推搡之下登上了城楼,她周围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子。
  她与她对视了一眼,那女子满目倔强,纵然被缚住了手脚,却也还是一副不屈不挠,想要抗争的样子。
  不像是她,眼中已经没有一点多余的神采了。
  她忽而觉得她也不能这样,城楼便是她的战场,人生的最后一仗,哪怕是作为旗帜,她也要稳稳当当地站着。
  只是可惜,她不动声色地环视了四周,却并没有能够看见他。
  也好,他已经陪伴过她人生中许多重要的时刻了,从她入宫开始。
  燕婕妤,再到德妃,她没有办法永远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可是她知道,他永远都是在默默地注视着她的。
  他是梁朝的礼官,却不是梁帝的,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而已。
  无处可报国,他便将他的一切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她站在城楼之上,初生的朝阳几乎令她睁不开眼睛。于是她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迎面吹来的西南风。
  在闭眼的间隙里,她回想起了从鲁县一路而至江乘,路遇大雨没法前行,她与蔺绪唯一的一次谈话。
  她坐在马车之中,风雨交加,他就站在马车之外,担心她会害怕,以职责为名,执拗地不肯离开。
  那是唯一一次,唯一一次在世人的目光之中,她也抛却了所有,只是顺从自己的心,同他在一起。
  没有人敢于阻拦她,他们就一同待在她的马车里。没有幂篱阻隔,没有男女之别,没有地位之分。
  只是被大雨阻隔的天地之中,彼此依偎的两颗心而已。
  马车之中也有风,是如今日一般的西南风,她依靠在心爱之人的怀中,得到了无与伦比的慰藉。
  她睁开眼,在城楼之下的人群之中,一眼便望见了如晏氏普通士兵一般着银色甲的蔺绪。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里,那原本应当最为耀眼的少年将军,在她眼中根本什么也不是。
  她那颗在微风之中分明已经舒缓下来,可以无比从容地赴死的心,又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她原本都听不见,蔺士中要将她如何,她也都不在乎。
  往后他与她浮沉各异势,如清路尘与浊水泥,生死相隔,不必再会合了。
  他可以找机会离开薛郡,离开梁帝,再去另寻一位圣明君主,为他誓死效忠。
  可是她的不在乎原本是为了让他活下去,他又怎么能……
  蔺士中并没有能够发现他,他居然没有发现他。而她这个赝品也显然是早早地被晏既发觉,他没有停下他的脚步。
  兵临城下,终于真正地兵临城下。乱箭齐发,刀剑无眼,她始终都将目光落在乱军之中的他身上。
  他哪里懂得如何在战场上生存,一路都依靠着晏既身旁的另一个少年将军。
  他已经离她很近了,最终也不过间隔着城墙的高度而已。
  她听见有谁朝着他们高呼了一声,下一刻就有人重重地推了她一把。
  她很快地就失去了平衡,似乎也失去了自己的重量,她知道,这就是她的结局了。
  这样的视角,她再看不见他了。可至少在人生的末尾,她还听见他唤了她一声“阿嫣”。
  “阿嫣。”只有挚爱之人,才能够这样称呼她。
  不是“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而是海棠枝上,朱唇翠袖,欲斗轻盈,“须藉嫣然一笑,醉吟同过清明。”
  她的生辰就在清明时,细雨纷纷,只可惜,这一生她没有能够同他一起醉一次。
  身体越来越轻,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化作了一阵风,她想要做西南风,自他们都不曾到达过的蜀中之地吹来,吹入他怀中。
  而后他捧着她,带她一起去她不曾到访过的,他一直怀念着的长安看一看。
  “阿嫣……阿嫣……”剧烈的疼痛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的力气在一点一点的流失着。
  她想,她应当是出现幻觉了。
  “阿嫣……”有谁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上还是有温度的,她感觉到了。
  她居然还能有一点力气,微微地支起身体,她靠到了他怀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每动一下,便是一大口鲜血。
  他仍然是那样执拗的,就像是他曾经同她说起过的,他是会为一字之差,与人在诗会上争论到天明的人。
  “来生……来生……”她的泪水滴落在他胸前,同他的鲜血浸润在一起,他没法把话继续说下去了。
  她望着他笑了笑,而后伸出手去,令他闭上了眼睛。
  在马车之中的时候,没有人舍得闭眼,让那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也就像是那一日的黄昏,没有人舍得眨一眨眼睛。
  欲将恩爱结来生,哪有夫妻不曾见过彼此闭眼的样子。今生是她先见到了他的样子,很好。
  她用力地拔出了他胸前的那支箭,呕出了一大口血,而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刺向了自己。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为妾开,仲绎,来生……来生我们再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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