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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寒夜冬燕

  于燕离开青山后,找工作的时间并不长,武汉这方面的演艺吧很多,在武昌的洪山广场附近,又找到了一家。但是,这一家的工资,要比青山的稍微低一点。
  前面说过,青山的军子,开这样一家综合娱乐场所,并不将利润考虑为第一位,这只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是对整个江南地区的酒店干洗业务,全部垄断。任何生意,只要垄断,就会有超额利润。
  他需要有一个利润的出口,需要另一个实体来帮自己从资金、税务等方面打一个掩护,所以就开了这家综合娱乐厅,当然还包括所谓酒店。基本上,他只需要这些店子盈亏平衡为行。
  要知道这些娱乐餐饮行业,平均利润率是非常高的。老板一重视追求利润,只追求营业额,那竞争力就非常强了。军子就要造成这种印象,这种生意非常好的印象。况且,大部分人参与这种消费,也不要发票。
  他在这些娱乐项目里,餐饮与酒店实际上是有些赔钱的,但演艺厅是赚钱的。两者相抵,大致上不亏不赚。因为利润压力小,所以,为了节目质量,他给演员的工资就比较高。
  燕子在新的歌厅干的是同样的工作,但收入,只有以前在青山的百分之八十。更麻烦的是,洪山广场是武昌的中心地带,附近租房子,租金是非常贵的。在一个老旧小区的破套间里,她租了一个小房间,居然也要一千元一个月,让她感到很是心疼。
  收入减少支出增大,燕子每月挣的钱,只有原来的百分之七十了。尽管如此,这也是她唯一能够挣到钱的职业,为了增加收入,她尽可能地陪客人唱歌,讨好领班,强装笑脸。她像一个两面人,工作时的微笑与美丽,那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有回到宿舍,看到那生锈的水管,斑驳的墙壁,稍微有些异味的厕所,她才能够回到自己该有的模样。
  这一切的忍耐,只是为了安心地回家。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了,所谓今天,也就是凌晨两点钟。从歌厅上完班,已经转钟。回来后,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她才有机会面对自己。
  今天晚上她是挣了钱的,挣钱的方式,她已经摸索出来了,就是想办法多要小费。出来唱歌的,不需要脸面。陪客人唱歌时,表情随着客人的情绪走。黑灯跳舞时,装可怜。别人问起时,就说自己好惨,博取别人的同情。
  接触的男人多了,近距离接触那些满嘴烟酒气的男人,燕子也明白了男人们消费的喜好。男人都有英雄情节的,这句话如果换着方式说,男人都有保护欲,女性的优势,就是装可怜。半推半就半器半笑,对方的豪爽之气就会被激发。对方虽然手不停在地黑暗中游走于燕子的各个部位,但也在黑暗中,悄悄塞给了她小费。
  以长期的职业敏感,燕子只需要捏捏它,就明白那是一千元钱。这个悄悄得到的钱,是不需要跟歌厅分账的,完全属于自己的。这一带的消费者,有钱人是很多的,毕竟这是中心地带,官与商的层次都很高。
  这两天,甚至还有人私下提出,要包养她。燕子坚持拒绝了,因为她有一种自尊,或者说有一种道德自觉。自己的职业,并不能够摧毁自己最后的坚持。要把自己最尊贵的东西,留给自己最爱的人,或者最爱自己的人。
  燕子想,自己可以算一无所有了。但还有一件东西,保留着,那就是对爱的尊敬。
  晚上回来要穿越一条小巷子,她这种浓妆艳抹的人,是罪犯最容易的下手的对象。所以,当时挑租房位置时,她就留下了一个心眼。如果小巷内没有监控设备,再便宜的房子,她也不敢租。
  中心城区的各类监控设备非常多,这也是它治安比较好的原因。这条小巷子和里面的小区,虽然破旧,但监控摄像头却安得比较多,让燕子的安全感多些。
  原来在青山的时候,就听说,干她们这一行的人,深夜被抢、被强暴,甚至被杀,因为那是城乡结合部,监控不成体系,到处都有盲区。惯犯们下手,首先考虑的不是是否能够得手,或者是否能够跑掉,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是否能够不被抓住。
  当然,个别临时起意的人,突然的犯罪,也是令人害怕的,但这没有办法。燕子干的是诱惑男人的事,当然也包括深夜独自上街,某些精虫上脑的被诱惑的想犯罪的人。
  她包里,长期带着一瓶辣椒水,也叫什么防狼喷雾剂。走到偏僻处,她就把它拿在手上,保持高度警惕,走在路的中央。但是,她知道,任何事都有可能防不胜防,突然窜出来的一只猫,都把人吓傻。但是,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甚至只能靠运气。
  网络或者电视上,那些谈恋爱的姑娘们,是多么的娇气,一只蟑螂就大呼小叫,过一个马跑牙子都要男朋友扶。这都是惯的,如果你像燕子这样被迫生活一天,你就知道,什么叫游走于刀锋边缘。
  不光是生命安全的危险,在心理上,燕子也天天在受折磨。她曾是一个骄傲的人,曾是一个被冬子仰望的人,但生活没办法,无论你是否美丽或者善良,无论你是否有原则还是有坚持,你不得不被命运拖着走,讨好卖乖、厚颜无耻、虚伪卑贱,这些词,天天在折磨着燕子。
  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呢?都为了过几天回乡时,给父母钱时那种坦然,为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不受贫穷与病痛的折磨,为了过年。
  过年是中国人的宗教,回家团圆,享受那熟悉的烟火味道。父母亲人们的笑与关怀,虽然只有几天的时间,但足够可以让你在整个寒冷的冬天,靠回忆,取得温暖。
  唱歌跳舞的人要过年,消费的客人,也要回家过年。一个在歌厅与陪酒女无耻调笑的男人、一个有贼心没贼胆又想揩油占小便宜的男人、那冒着绿光透视眼恨不得透过舞女衣服看的男人、那大声尖叫发泄荷尔蒙的粗野的男人。只要回家过年,他就会变成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兄弟。他会在女友面前变得绅士,在同学面前变得仗义,在乡邻面前变得体贴大方。
  一般过了腊月二十七,就没有客人来消费了,因为他们也要回家过年了。歌厅放假时间,就是这天,春节后营业时间,也改在初八。因为,很多机构与公司,初八就上班了,人们从家里离开来到这个城市,又开始一年一度的伪装。
  前两天,是歌厅生意最好的时刻。许多单位与公司即将放假,对于公司来说,这是一年中招待客户的最后时刻,当然很大方。对于一个单位来说,朋友们聚会狂欢为旧的一年告别,也是不吝金钱的。哪怕是个人消费,也因为刚发的年终奖,手头也很宽裕。这就像单位发红包,溢出效应,让红包的一部分,增加了小费的厚度。
  大家都在装,但也有不装的人。此刻,燕子想到了冬子。冬子与自己,都曾经有过一段一装的真实,那时白天就是白天,太阳就是太阳。
  上次青山歌厅的冲突,可以说完全打破了这种假象,让双方都猝不及防。冬子流血了,但他的内心肯定有更重的伤。燕子又何尝不是呢?自己以前在冬子面前唯一真实的形象被打破,就像长久珍视的花瓶,破碎在自己面前。
  自己被迫重新找工作,甚至平时收入还低些,这些后果,燕子并不在乎。她不怪冬子,毕竟冬子所有反应,都不是装出来的。她也不怪自己,自己的职业与状态,都是生活逼出来的。
  她也不怪命运,不像有些人,处境差了,不遂心意,就到处怨天尤人。毕竟许多人的命运,比自己还惨。那街边乞讨的,那地下通道卖唱的,那寒冷冬天露宿街头墙角的,都比自己惨。难道,这些人,都是作过恶的人吗?
  她知道,自己对冬子特别重要。但没有想到,冬子却如此疯狂地找她。大半年时间在青山这地方,仅仅只为一个传说中的消息。到了歌厅居然用点歌的方式来激她,仅仅为了见上一面。冬子这份情意,燕子觉得太珍贵,但自己承受不起。自己已经不是过去冬子所熟悉那个纯粹的人了,冬子也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人了,他们之间,没有开心的基础,抱了团,也无法取暖。
  但毕竟,那是一段珍贵的感情啊,怎么可以随便就忘记呢?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燕子只要一想到冬子,就感到有一股力量,扯得心痛。
  好在,自己果断地与冬子断了联系,让他死了这分心,让他早一点面对现实,不让双方的揪心,继续发展。自己那天晚上说的话,虽然有些过激,但都是实情。我们的穷困,支撑不了爱情,支撑不了梦想,支撑不了家庭。
  在这个寒夜,只要想到冬子,哪怕怀里揣着钱,哪怕刚洗了热水澡,哪怕盖着厚厚的棉被,燕子还是觉得,心是冷的。
  武汉的冬天很冷,是出乎很多外地人的意外。很多人都知道,武汉是中国最著名的火炉。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武汉的冬天也难捱。这里是江汉平原,南来北往的风几乎没有大山阻挡。这里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春与秋,好像各只有一个月时间。秋天到冬子,只需要下夜的寒风或者一场冷雨,头天穿衬衣,第二天,就得是羽绒服了。
  武昌是长江之南,从地理上,无论怎么分,这都是南方。但是冬天却像北方一样,更一分比北方更冷的因素。这里空气湿度很大,寒风伴随水汽吹来,有一种透彻骨髓的刺激,脸上有一种针扎与刀割的疼痛。当然,更特别的是,这里没有暖气。
  在燕子住的这个老屋内,就是你给得起电费,也用不起空调,因为线路老化,大功率用电器,会让电路起火,经常烧断保险丝。这间屋子,连电烤火器都不能有。唯一能够温暖的,是一个电热毯,热气可以从背后传来。但是,不能一晚上就开着它,只要被子内的温度升起来后,就得关掉。
  这种廉价的电热毯,偶尔会被长时间的使用,把线路烤穿。
  既然冬子已经闯入自己的回忆,那找顺当的理由为自己疗伤,就显得不可避免。燕子先是要原谅现在的自己,做这个职业的羞耻心,在面对自己的夜晚,会自动出来。燕子给自己以贫困的解释,贫困是一切事情的原因。而面对冬子来说,燕子找理由的方式,就不简单。
  她从原来青山同事的电话里知道,冬子虽然找过自己,但最终放弃了。自己果断与冬子中断联系,是做了正确的事。冬子是一个太单纯的人,肯定短时间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但他能够从父母双亡的过程中走出来,肯定有强大的内心。
  冬子估计已经离开武汉了,那位歌厅的同事,知道一个大概。毕竟,当时小简点歌已经报出了建材商场的名字,那位同事也到那个商场转过,没有发现冬子的踪影。她打电话来说,冬子估计不在武汉工作了。
  冬子是否回空城了呢?燕子不知道。
  但是,燕子相信,不管走到哪里,冬子只要下决心干一件事,总会有收获的。人总要离开自己的父母,才能够成长。对于冬子来说,他父母的离开是命运,把他提前无情地推到自我成长的环境,未尝不是件好事。
  也许,今天,冬子继续在容城的街上卖羊肉串,也许葛校长一家给冬子找了一个新的工作,也许冬子有了新的打算新的朋友,都是好事。
  而自己,始终是比冬子幸运的,因为毕竟还有家可回。一想到回家,燕子的心就热乎起来了。她关掉了电热毯,开始设想明天的计划。
  今年以来,自己也挣了些钱,明天要到汉正街去买些过年的衣服,给父母及爷爷,每人两套,有个换洗。虽然汉正街衣服不是很好的品牌,但至少是新的。过年穿新衣,只有靠自己挣的这些钱了。
  她还想到,要走亲戚,农村亲戚的讲究,不仅要礼物,那些新结婚的、新生小孩的家庭,也要给红包,明天自己要到街上买些红包带回去,还要到银行,换一些新钞票。
  人穷莫走亲,这是古话,但是过年,却避免不了。爷爷的晚辈们要来拜年,爷爷至少要象征性地给他们红包,这钱也得要准备好。父亲生病借别人的钱,基本上还得差不多了,但明年开春,父亲与爷爷的药费,也要提前给他们备上。
  家里的鱼塘已经打过鱼了,鱼贩子前两天来收的,母亲打电话已经给自己说过了。除开饲料以及其它开支,整个鱼塘,全年的收益,也只不过有两千元钱。
  这是怎样的两千元钱啊。母亲天天投饮料与割草,父亲甚至在冬天,怕别人偷鱼,搭了个窝棚,守在鱼塘边上。那些辛苦的日夜里,他们希望能够挣一点辛苦钱。这还是运气好的年份。如果运气差,遇上鱼生病,那就亏大了。
  现在农村养鱼的人也多了,鱼也不怎么值钱。他们鱼塘小,不可能自己拉到市场去卖。父亲有病,不可能自己打鱼。如果请人帮忙打鱼,这工钱,就要几百块,划不来。所以,只能够请鱼贩子了。从打鱼到给钱,都是他包干。利润虽然少了些,但毕竟收的是现钱,避免了劳力与风险。
  父亲说,爷爷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西医看不起,况且效果也不好,只好找中医,过一天算一天。爷爷的牙齿快掉光了,燕子曾经想过,给爷爷做做正规的假牙,但一打听价格,吓了一跳,根本负担不起。
  “没事,你爷爷习惯了,他说他本来胃就不好,就只能吃些稀的东西,也用不上牙齿了。”
  父亲的安慰,让燕子心里好受些。
  燕子在这寒冷的冬夜,把所有的精力用来算账。家里还有哪些用品需要换新的,还有哪些费用没有交,红包大概装多少,年货还要补充什么,总计下来,除开过年费用,还有父母后两个月的生活费用,自己今年卖笑的钱,还可以剩下大约两万。
  如果开一个小商店,这是燕子的目标,在容城租个房子,开一个小商店,租金及装修,进货及运行,至少得十万块钱。如果按这样算下去,自己岂不得还要再干五年?
  干一年就是煎熬,每一晚都有危险,一想到要干五年,燕子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生活压得太重了,有时喘不过气来。你说命运公平吧,燕子在县城开个小商店的目标,已经够低了吧,怎么就那么难?假如是一个城里人,哪个家庭没有十万块钱呢?城里的同学,只有最没有本事的人,才会有这么低的梦想。而自己生活所能够达到的顶点,居然是别人最不想干的底线。
  你说命运不公平吧,自己长得还算好看,声音也算好听,这是父母给的,也算是命运的垂青。正是凭着这些天生的条件,自己才有可能在这豪华的歌厅,给人伴舞有人看,给人陪唱有人听。
  在大城市的中心,看到许多声色犬马的男人,也看到那些没有底线的女性,她们靠压榨身体最后的价值,挣得那让人呕吐的钱,她们根本没有自己这种身体与声音条件的。
  有谁能够帮我呢?那些客户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把自己当成消费品,用过即扔。他们只愿意来买笑,不可能来买自己的心。
  有谁来帮我呢?哪怕碰上一个最爱自己的人,像冬子那样有情,甚至还很有钱,能够给予物质上的支持。但是自己做过的职业,是不能让人家知道的。对着身边最亲的人,揣着一个秘密,还要不分日夜地,私藏一生,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况且,燕子也觉得,这事不道德。毕竟自己有欺骗别人的嫌疑。自己想清醒地面对自己,坦荡地面对别人。也许,找个老实人就嫁了吧,这话也是自欺欺人的。老实人虽然爱自己,但他要是知道我从事过这种职业,是不是也会看不起自己呢?
  前途看不见,寒夜依旧冷。
  燕子把自己缩成一团,热量全来自于自己的体温。
  “过一天算一天吧,明天就可以回家了。”燕子在这句自我暗示中,努力入睡。
  而此时的冬子,在广东这个温暖的地方,何尝睡得那样心安?当同事们开始离去,大街上,过年的氛围越来越浓时,冬子感到孤独像一场霜,迅速把自己打崴了。
  整个世界的热闹,好像与自己无关。虽然自己曾经对新公司的待遇感到过高兴,对领导及同事的关照,感到过高兴。但这一切的进步,如果没有人分享,那快乐能够持续的时间是很短的。
  在这个正规的宿舍,冬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来到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一个完全没准备的工作,一群完全不认识的同事,在这个完全新进的房间,冬子无法安下心来。
  过去的事,你不故意回忆,它就会自动跳出来。人好像有一个本能,喜欢把过去的生活,当成今天际遇的原因。这个本能,在冬子这里卡了壳。过去与现实,几乎毫无共同点。或者说,过去的你,与今天的你,毫无关联。
  那么,问题就来了。没有过去的今天的自己,究竟是谁?
  冬子没有学过禅宗,也不知道那些佛教的原理。他没听说过“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行、未来心不可得”这种警句,他只是隐约地感到,自己的命运,好像被大量的偶然因素所左右,完全没有规律。
  像风中的柳絮一样飘,不知道会落在哪里。这种无根的感觉,在寒风中最为恐惧,最害怕的事不是死亡,而是对自己完全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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