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将倾
正堂内, 柳怀被人带下去准备书信,方谭与秦朔被留下。何珩一言不发, 他二人有些坐立难安,虽确定何珩不会伤及岑越性命,但只怕有些事情是瞒不住了。这位何公子, 不是个能轻易糊弄的主儿。果不其然,何珩迟迟没有放他们离开的意思,只一杯一杯的茶水续着,显然是有所磨耐。
最后, 还是秦朔耐不住性子,开门见山的直声发问:“何公子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何珩扣盏的手微顿, 抬头看他:“二位,岑小公子原本身受重伤, 流落在外。虽说有鲜丹在旁护命,可到底药物不及,难免耽误治疗。与其这样,亦或者被贼匪劫持, 倒还不如由何某代为照看,也能好好养伤不是?”
“多谢。”方谭淡淡一回,脸色带霜。
何珩没有被他的态度气到, 只神色不变,继续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那二位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与其说我二人要交代什么, 倒不如直接问何公子故意将柳大人支走, 究竟想听到些什么?”方谭回他一句,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牛文寨没了,奇怪是赈灾银粮竟也跟着消失了。这批银子和粮食为赈灾所用,数量必然不少,若是在大火之前就被转移到别处,我手下的人再不济,也一定会查到些蛛丝马迹。可若是银粮还在寨中,那为何大火之后还是寻不到半分踪迹。我倒是奇怪了,这人人都说是牛文寨的贼匪劫了朝廷拨出的赈灾银粮,可怎么又处处寻不到呢。难不成这些贼匪真的有通天的本事,能将东西凭空变没不是?”何珩不急不缓的说出这番话,语气平和,但任谁听了,都能感受到话中的逼迫之意。
秦朔脸色古怪复杂,他固来藏不住事。方谭倒是沉得住气,没有显出过多的慌乱。但二人都不张嘴接话,等他接着说,这人的话还没有说完。
何珩不动声色的将二人神色变化收归心底,继续道:“岑小公子昏迷不醒,没有办法告知我真相。我想二位既是他的亲信,想来应该知道些什么。至于那位柳大人,他是此次的押粮官,这些也不方便问他,想来你们不愿意我给柳大人提这个醒吧。”
“何公子,有些事最好不要刨根问题,这背后的千丝万缕,不是以你一己之力,就能掰扯清楚的。”方谭沉声警告,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城府极深。
“哈哈哈!我想方侍卫的意思,应该是这件事背后的人,我何珩得罪不起吧。”何珩几声大笑,似被他的话所激,续道:“二位若是知趣,便老老实实的告诉我,那批银粮到底去了何处!我何珩是个明白人,不喜欢被人利用或者是蒙在鼓里,既然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将我何家拉下水,那我就不得不去查明真相。我知道了真相,不见得一定会阻挠你们,但若是不知,那这盘棋局我一定会打乱,重新下!”
何珩一番话,气势尽出。先前他礼数周全,温和之态都难掩身上的霸气威仪,更何况此刻他句句锋芒毕露。方秦二人立时被他所震慑,说不出一句话。良久后,还是方谭先反应过来。
“何公子,若无小公子的命令,我二人至死都不背主!”
“那若是你们的小公子根本就活不到明日呢!”
“你!”
“其实二位就算不说,我也猜到了七八分。有人在你们背后出谋划策,利用上安郡匪患,在赈灾银粮上大做文章,其目的如何,我尚未完全猜出。只是我何珩是个讲证据,讲道理的人,猜的终归是猜的,我要的是实打实的真相。二位好好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说出这背后的实情,我或许能帮你们好好照顾那位岑小公子。”
堂内,方秦二人面面相觑,正襟端坐。何珩已经离开了一盏茶的时间,期间没有人入得堂内。他们明白,对方故意将他们丢在这里,不过就是想跟他们耗耗耐心。但二人也心知肚明,对方握有他们最重视的筹码,这场较量的最后,定然是一败涂地。可何珩想知道的事情,事关重大,牵涉到千万人的性命,岂是他二人随随便便就能告与旁人的。
小公子的性命,与背后的实情,究竟孰轻孰重?二人一时也掂量不得,只能枯坐深思,谁也不发一言去打破这份沉寂,只怕行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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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
刘僖姊在山丘上又等了半天,日至正午时方才离开。此时她气力已复,不再需要拐杖,只一瘸一拐的往前走,边走边骂,生平第一次忘了慎独二字,放肆由心,教养什么的全都抛之脑后。
“死男人!小气鬼!不就是一个破名字么,至于嘛!”
“什么大靖第一才子,大靖第一渣人才对!将一个女子独自丢在此处,没半点儿风度涵养。母后当年怎会给我定下这门亲事,我就纳闷了,姑胥孟家怎么教出这种人!”
“孟玊,既然你这么不愿意结亲。那好,反正本公主现在也没什么喜欢的人,索性就收了你这妖孽,绑到公主府日日施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骂,她连困累都感觉不到,越骂心中越舒服。从前她是长公主,宫廷礼仪是刻入骨血的东西,便连睡觉都会有嬷嬷在旁看着,稍有不雅,立时叫醒摆正。后来入了孟府,稍放肆些,行止由心,但怎么说都是随心所欲不逾矩。可现下,若是被人看到了她这幅蓬头垢面,口吐粗言的模样,只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这是堂堂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可这位落难公主此刻是无半分的觉悟的,反倒觉得骂人是一件极舒服的事情,原来这世上报复人的法子不只阴谋诡计,背后骂一骂,也是蛮爽的一件事情。
此刻的刘僖姊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孟玊的出现,带给了她许多意外,与从前她的生活和认知格格不入,是个着实突然的人。这份突然,每每带着惊吓、惊慌、惊魂,却也总是令她误打误撞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
又过一个时辰,她拐过了孟玊之前指的那道山弯,刚一翻过,便听得一阵远远的吼声,且听这声音,不像是一人发出,似是千百人一齐呐喊的声音。她心下又惊又疑,顾不得腿脚不便,攀着一颗粗树借力,想要一探究竟。当她站稳脚跟,看到远处谷底一幕的时,终是明白孟玊口中那句‘更加好玩儿’是个什么意思。
隐隐民间,重重山谷,以匪为遮,暗藏乾坤!
之前偷入牛文寨兵器库,她看到满室兵甲,曾问孟玊大靖矿产。当时,她就隐约猜到,或许这些兵器来源是一座私矿。否则依着朝廷禁令之严,是没有人能够如此大数量的挪用官矿所产。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为确保政权稳定,赋税充足,都下令‘盐铁官营’,可也不乏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私自采矿以图暴利,这些人多半是地方世家豪族。她与孟玊所见的牛文寨的兵甲数量应非全部,她料想这座私矿规模不小。
果不其然,在这山寨附近,群山环绕,天险自成,当真有一座私矿!
她躲在树上,将谷内情形尽收眼底,只见这横亘绵延的群山间,矿脉蜿蜒,规模庞大,数千人露天开采,四周皆是破碎的岩石,耳目所闻皆触目惊心!如此规模人数的矿产,只怕全大靖,也找不出几座来吧。
可真正令她震惊错愕的,还不是这些。区区一座私矿,焉能慑她如此。真正令人洞心骇耳的,是她先前听到的那些响彻山谷、震耳欲聋的呐喊之声!
只见那矿山之侧,疏林荫蔽中,隐约可见数百营帐,斑斑驳驳,触目惊心!视线所及,还有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有着甲者操戈练兵,有飞驰者骑马射箭,有举旗者行军演练,所有人都训练规整,声势浩大。她粗略望去,此人数之众,怕不下十万!
私矿、屯兵、军队……
她心愈沉,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子,再没有一丝温度。抓着树干的手臂早已僵硬却不自知,满心满脑都是面前景象。此刻,她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这个地方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古有十恶之罪,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谋反的乱臣贼子她见的多了,昔年的冯盛与宣德王,皆是被她逼至兵败如山倒的境地,一死一逃。可竟有人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在民间秘密屯兵,已成万众之军,她不得不心惊后怕。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眼前之景绝非一日之功,非数年不成,而朝廷却一直安享京师,半分消息也未收到,全无所查!这背后的一切,她越想越寒,只觉这些年自己都生活在一张精美的网中,她曾经打败过的那些人,做过的那些事,不过可笑自大。当现实鲜血淋漓的摆在眼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已经化成厉鬼张牙舞爪的扑来。
大厦将倾,焉有回天之力?
大靖,再没有人比她更知这个国家的衰败气象,纵然她曾付出一切,仍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可她未曾想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下,不是柱毁碎石的危及,而是倾覆之祸!
一年前,云崖山的皇寺内,她曾问过岑怀一个问题,而他没有回答。岑怀不知,那是她心中真正的答案,一直畏惧而不敢面对的是那个叫姬离的人给她的答案。
殿下欲弃皇太女?
小僧赠梨,数日不食,腐臭生一霉斑,心中不舍,剔除剜之。然不过半日,整梨糜烂,全无法食。江山如梨,政腐、吏腐、经腐、法腐,治标而剜,终至腐深,全无可救!
她是长公主刘僖姊,斗得了权臣,杀得了逆贼,可终究抵不过大厦将倾之势!她心中在意的,不是皇权,是江山!可当她看清楚这锦绣河山下的千疮百孔,并试图补救而无力回天之时,她便会怯懦,会退缩,会害怕登上皇太女的位置。这份恐惧她一直藏在心底,岑怀不知,父皇不知,新帝亦不知。
殿下欲弃皇太女?
她从未弃,只是不敢,刘僖姊也有害怕的时候。
姬离,你到底是谁,今日这番景象,你是否早便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