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志
“非朝局之人, 定不懂其中艰险。长公主为国为民,功在社稷, 乃当世不可多得的明君之主。可百姓却多有愚昧,往往只会夸大其词,久而久之三人成虎,便会误导人言。”岑越见孟金缨表情别扭,方想起孟家与皇室还有一层隐晦的姻亲关系, 想来这丫头平日里定是听了不少关于长公主的传言, 此刻当着他二人的面又不便明说,所以才会这般忸怩。
孟金缨听他如此解释, 心中虽不能尽信, 但比之从前却稍有松动。她从前听到的那些是道听途说,如今听到的又何尝不是片面之词。可岑越与何喜乃是她亲眼所见之人,以这二人的才干德行,肯处处维护这位长公主,想来她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的人, 只不过如岑越所言,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刘僖姊这辈子最少不得的便是被人奉承和辱骂, 此刻听他二人言说,倒也波澜不惊,只继续方才的话开口:“你方才说去钱监和军器监暗查, 又刻意提到恭贤王, 二者可有什么联系?”
“何大人应当知道, 军器监掌缮甲弩, 以时输武库,从前便为恭贤王所管。我暗查此监时,发现早在恭贤王叛变前,有些火器、官刀甲弩、长枪矛盾便会莫名其妙的失踪,虽数量不多,但年年都有。我初时以为是有人暗中克扣,但后来发现有关这些兵器的造纸也被人调包,显是有人暗中偷造官器所为。后来我顺着这条线索,便查到了上安郡。”
刘僖姊听他静静陈述,知他并未说谎,牛文寨兵器库里的那些仿官器所造的兵器和火药之物便是最好的证据。看来,这些事情背后的牵扯远比想象的要复杂。
岑越见她不语,便继续道:“我查到这些以后,其实曾秘密来过此地一次,那时才知上安郡多年来为匪祸所累,百姓苦不堪言。可朝廷数年来收到的奏报中有关匪患的,只略略几句,并无严陈实情。我知此地颇有古怪,行事就更加小心谨慎,也命人乔装打扮混入江湖帮派,想从黑市里寻些消息。可我没想到,那些遗落亦或仿制的官器并未流在外面,连黑市上都不见,于是我便猜想,偷器盗图的人并非图财,而是将这些东西存了起来。与此同时,我也终于打听到了一些有关矿产的消息,毕竟要隐藏如此大的一座私矿,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透不出去。后来,山南八郡遇灾,兄长便召我回京,以我顽性难教为由,让我跟在柳大人身边赈灾历练,正大光明的来到上安郡。”
刘僖姊知此事背后为岑怀所谋,便放下大半的心。先前她猜测赈灾银被劫另有内情,怕的是有人暗中捣鬼。虽眼下局势更加险峻,但只要想到岑怀在奉京是知晓一切的,她便有所安心。
“那银粮到底去了哪里?”她突然开口,毫无预兆的问了这个问题。
岑越拨弄的火堆的手一僵,然后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语气平静道:“运来上安郡的银粮本就是假的,我找人假扮山匪将其劫下,令队伍不得不停在此处。至于真的,我已命人暗中运往山南其他几郡。”
岑越这两句话说的简单,在孟金缨听来并无不可,反倒心中对这人的智谋更添几分好感。可刘僖姊听后,却紧锁了眉头,将复杂深意的打量目光落在了对面少年的身上,暮然冷声开口:“那为何现在还没有传出赈灾的消息。”
山南已经死去了很多人,在人人都以为赈灾银粮被劫走的期间,谁也不曾报有希望。
岑越表情一滞,知何喜不比旁人,自然是瞒不过。他不自觉的抓紧了手中的木棍,手心有些冷汗浸湿,终是开口,声音虽低,可却有一丝坚定:“是我命他们不能赈灾的。”
是我命他们不能赈灾的
听到此话,孟金缨瞬间大惊,立刻扭头看向他,心中跌宕,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不解,赈灾银既已经运往灾区,为何不立刻赈灾,反要拖延。如此一来,为天灾所害的百姓岂不是更多。她与喜夫子一路从姑胥赶到上安郡,亲眼所见,路有冻死骨,百姓衣不蔽体,食不饱腹,更甚者有地方因死伤过多而遭瘟疫横行。如此情形下,便是多耽误一天,都是数以千万的生灵涂炭啊!
“此事也是你兄长背后筹谋?”
她嘴边冷笑,透过火光看向岑越,却又透过这张相似十分的脸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旁人或许听不出,但刘僖姊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时的紧张。她与岑怀之间有师徒之谊,有朋友之情,有君臣之义,她无法解释这份怀疑从何而来,但她知道自己从未看懂过那个人。
岑怀,这个人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第一天,便带着温和的清风,一袭青衫,永远对她淡淡而笑,似从无喜怒哀乐。那年她杀了他心爱的女子,他也从未恨她,倒教她越发捉摸不透,却也甘心沦落。
若真是他,以尸横遍野来换取一个真相,她又要如何面对?
“并非!兄长虽为谋之臣,但行事自来光明磊落,怎会罔顾百姓生死!此事全由我一人所为,是我假传兄长命令,让那些人屯粮不发,待我这边得了线索,等背后的人露出马脚,才能赈灾!何大人,此事与兄长没有半分干系!”
岑越激动而起,山洞的岩壁上映出他庞大的身躯。他言语辩护,绝不可旁人污了他这辈子最敬仰的人。
“你兄长为官声名在外,是百姓心中的贤相!你如何能做下这般求利损德之事!若一直没有线索,那便一直不赈吗!”刘僖姊直面痛斥,神色痛惜,气势威仪慑人。
“何大人何必清高自傲,我尚未入朝,只做了这么一件事。何大人却是为官数载,虽未如男子一般入朝论政,但在长公主身边又怎会少见了这些。太初十四年的许国公案,何大人莫不是忘了?”岑越昂起头,不悔反驳,字字逼迫。他当初做下这决定,便绝不会有后悔的一日。
“你是第二个与我提及许国公案的人。”刘僖姊却突然冷静下来,不再看他,只盯着火堆淡淡一句。
他以为自己点到对方心虚,便又道:“何大人,我若非如此,如何能探知今日之真相,如何能得知这山谷内的天大秘密!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有时候一些必要的牺牲能换来更多人的安全。我岑越并非泯灭天良的之辈,做下这些都是为了大义!”
“岑越!”
一声怒吼,响破了山洞,传来阵阵回音,将岑越的话厉声打断。孟金缨怒而起身,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人,眼中满是惊惧和痛心。方才听他说了那一句‘是我命他们不能赈灾’时她尚反应不及,心中下意识的还以为他会如方才解释诸事一般,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她能够理解。可眼下见他对夫子的态度,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丫……丫头我……”
岑越面对何喜不愧半分,言辞有理,只因这人比他干净不到哪里去。可面对孟金缨,他却不能再巧舌如簧的为自己辩驳,神色流愧,却始终未崩。
“你休要再为自己辩解!赈灾银粮既不在山匪手中,那客栈里的一场厮杀就是你早有预谋吧。那些属下跟着你出生入死,个个忠心耿耿,明知赴死也决不后退,你如何能忍下心来抛却他们?!你说夫子与你一样,可她当时不忍我死,也不忍那几位无辜的小二和店家死于非命,你如何能与她比!”
孟金缨言语虽犀利,一双清亮的杏眸却满含泪水,豆大的珠子止都止不住的留下来。她不想在这人面前丢脸的,可恨她却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只能任凭它们吧嗒吧嗒的落在岩石上,溅至四处。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何会这么痛,像是背叛,像是失去了什么。
岑越眼见此景,怔愣片刻,方凝视着她的脸,眸中带着一丝难解的激动,缓缓开口:“这是你第二次为我哭了。咱们落魄艰难了这些天,就算是有性命之虞你都没有哭过,怎就偏偏为我落泪。”
“我没哭!”她咬牙憋着,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若非此时氛围,这动作便只显娇憨可爱。她抹后又指着面前人大声道:“当初你带着那盏顶好看的灯王堵在白鹿书院的门口,与我说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当时虽句句驳你,讨厌你的自大目中无人,可却也知道你这人并非恶徒,以是甘愿将小叔的字帖赠与你,望你真能解上安之困。可事到如今,你却又说什么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我虽没有夫子懂得多,但方才听你说了这么多,焉能不知你是为了自己!”
“我不是……”岑越着急上前两步,想要与她解释,可话出口却苍白无力,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你站住!”她立刻后退几步,仍指着他,继续厉声道:“你兄长在朝举步维艰,你知有人暗中布了天大的局要引你们入套,所以你在乎真相,千方百计要揪出幕后的人,是也不是?!”
“不是!”他似有所恼,脱口而出,双眼通红,像是一头暴怒却不得不隐忍的狮子。
“你是!”她替他回答,道:“你知柳大人为人自私利己,所以就挟持了他的家人来逼他配合。你知山匪疑心重又十分狡猾,就故意做了客栈那一场局让他们以为你走投无路。你兄长命你查矿产,查军器监,为的是黎民百姓,可你不惜用千万人的性命来换一个于你、于你兄长都大大有利的真相!获取真相的法子有那么多,可你不愿意放弃这把最锋利的剑,宁可伤害那么多人也要保全了你想要的东西。岑越,你好可怕,当真……好可怕。”
话至最后,她已不再激动,也不再声声质问,只用失望至极的眼睛看着他,说出那一句‘好可怕’。花灯市上风采卓然的少年,白鹿书院门口桀骜自信的少年,上安客栈里奄奄一息的少年,落难交迫时相知相交的少年,通通都不是面前这一个。原来,他一直都在骗自己。
面对她的质问,他那张狂的气势突然就灭了,变得十分平静,与她的目光相对,亦不再躲闪,只眸中满是失望痛心。她的一言一语都像是刀子一般插入他的心,他从不知一个不涉世事的小丫头竟能将这些看的如此通透,她一如他想的那般聪慧。
“你说的对。自三党各败,兄长连番遭人陷害,我若不狠心一些,便要由人宰割了。但我岑越,从未想过动摇江山社稷。”她既如此,他便承认了又何妨,他岑越终不后悔!
“你终于肯承认了。”刘僖姊一直在旁沉默,看他二人争执,此时才站起身来,将孟金缨拉到自己身后。
“何喜,你比我更清楚,权力的争夺需要流血,只有把握大权才能巩固国本。”他冷笑数声,道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你小小年纪,为何会有这般想法?”
“这话轮不到你问。”
“累累白骨铺就的权力之路本身无可避免,我曾身处这些,自然再清楚不过。可是有一点你错了,权力不是江山社稷,野心也不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你可知,当初长公主为何离京?”
所有人都以为刘僖姊避府远政,可她知道,她当初离开瞒不过岑怀。看岑越如今的所作所为,肆无忌惮,定然也是知晓了她不在奉京。
岑越不言,只转过身,独自面对岩壁,良久后才听到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些沙哑。
“或许她厌倦了尔虞我诈。”
若非这个理由,他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他曾问过兄长,可他没有告诉他,只道一句‘这是她的选择’。
“先皇在世时,朝中三党鼎立,互有攻伐,祸乱不断,国本渐被掏空。后来,冯盛败,恭贤王逃,三党便只剩下长公主党,一时风头无两,即便先皇有意诛杀,也是力不能及。可是,新帝即位,长公主没有成为皇太女,反选择了离开。你说她厌倦了尔虞我诈,不愿与新帝自相残杀。人非圣贤,这么说不显得可笑么?人人都知公主爱权,若事实并非如此,又怎会空穴来风。她走,是因为她束手无力,无可奈何。”
“怎么会,她明明……”岑越身姿有所松动,不肯相信她的说法。当初长公主若执意登基,朝中固然有反对之声,可他知道,结果一定是长公主胜,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无可奈何的地步。
刘僖姊讽笑一声,她内心的恐惧她自不会说出,但有些事情,告诉他却也无妨。她平静续述:“政党之祸,历代亡朝皆有,长公主为天下灭了二党,便是功成?错,大错特错!她走,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本质上与东党和恭贤王党并无区别!先皇没有选她,臣民只认正统,她若是不选择篡位,就只能在新帝即位后继续大权独揽。这样的长公主党,与昔年的东党又有何区别?数十年后,国将不国,大靖必危矣。说到底,党祸由谁而起,为何而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毁了这江山。长公主深知此理,方离了奉京,放下昔年得到的一切权力,独去民间。她这一番用心良苦,你兄长定然知道,所以他从不阻拦。可你不知,你只道她离开将你兄长置于险地,你心中有怨,所以你要得到权力。”
山洞寂寂,三人而立,各有所思。这一番话与回音皆传入岑越的耳中,也传入了孟金缨的耳中。权力如毒,入骨髓而难剜,剔骨放手,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
“夫子,我们走。我孟家的人行事坦荡,绝不与这等权欲熏心之人同流合污!”
孟金缨上前拉住刘僖姊的手,最后看了一眼岑越的背影,带着无比的坚定和漠然。
刘僖姊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只是她与孟金缨走至洞口时,最后回头,看向那道熟悉的又陌生的背影。此乃故人之弟,她终究忍不下心来。
“湘水河畔,你不知我身份,只当我是个醉酒胡言乱语的人。我记得你当时说过,位卑未敢忘忧国,布衣又如何。想来那时你对我并无戒心,少年之志存高远,倒是有几分真心可寻。”
岑越握紧袖中拳头,闭上双目,仍旧没有转身。
刘僖姊反抓住孟金缨的手,二人于黎明时分离开。天际泛白,一丝晨光正好照进了山洞,那燃了半夜的火堆也只剩下火星,不久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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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这周有榜单,我会鞭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