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夫妻
官衙
何珩已经连着两日都未踏出书房门,自那日从马大人手里得了山南关的兵防布图, 他便连夜召了几位亲信, 往返关内高阳和上安传递消息, 自己则同宋超和几名属下在书房设置沙盘,日夜讨论。
宋超在沙盘上来回摆置,神色冷峻,折腾许久后才将两面小旗定固在两处地方,抬头对何珩道:“少主, 山南关位于山南道和关内道的接壤处, 号称天下第一关, 与宁武关、玉峡关合称‘内三关’。此关东靠澜山、西濒湘水, 山岭交错,极其凶险,是个易守难攻的绝佳地方。山南关上面都有城门, 东、西、南、北分别称‘镇东门’‘迎恩门’‘望洋门’‘威远门’。平日里进出最多的就是这迎恩门和威远门,分别连接山南道和关内道。”
其余几人的视线其实也早就移到了这两处,迎恩门和威远门。山南关一共四门, 这两门是最重要的, 除却守军是最多的外,更是由外至内设有卫城、罗城、翁城和城门四道防护。如此严密的军事防御,大靖朝只有一个边塞的玉峡关可比。玉峡关外,是一直对大靖朝虎视眈眈的北漠蛮族。与之对比, 足可见山南关之重。
何沉蹙眉盯着沙盘, 他今日着了一声玄衣, 气氛使然下更添肃意,沉声开口:“我们能想到,旁人自然也能想到。”
宋超跟随何珩多年,自知他话中深意,可此时绝非冒险的时候,于是再道:“少主,这两处的城门为巨大的砖砌拱门,位于长方城台的中部,城台高十丈,占尽地利。除此以外,城台上的城楼是砖木结构的二层楼重檐歇山顶建筑,上层一侧有门,其余三面设有箭窗六十八个。若是箭攻架上□□,这将对我们大大有利。”
其余几人也附和几句,他们这些人都是在军中历练过的。大靖朝这些年战事少,但是边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冲突摩擦。何家虽然远离朝堂,但是以军武立身的家族,在军中的势力却是不可小觑的。
何珩自知他们是如何想的,但他另有考量,将视线移到另一处,道:“这里如何?”
宋超顺着他的动作拨弄沙盘,又拿着布防图来来回回对照了好几遍,神色慢慢有些激动,道:“此处甚好!”
其他人不明所以,皆看向何珩,不知少主究竟是何意思。何珩沉着神色,对他们解释一番:“山南关围城是依山而建,城墙的南端与上安郡的东西二翼相连,向北则沿着山脊延伸到谷底合围,合围处建有东西二门,便是望洋门和镇东门。围城以外还筑有三道大石墙和二十五道小石墙,起到屏障作用。”
“少主的意思是,利用这天地间的自然壕堑,打一场险仗?”有人不确定的问了一句,但显然已经□□不离十的猜到了何珩的心思。
何珩点点头,正欲开口,房外突然有人传声禀报。
“少主!外面……外面有人找!”
何珩底下的人都训练有素,很少有如此慌张的时候,他黑着脸走出房门,看了一眼方才禀报慌张的人,并未说话。宋超领会,立刻上前将那人赶至一旁,道一句‘自去领罚’,便与何珩一道出门。
官衙门前,一辆古朴的马车停在门口,只有一个车夫守在车旁,未见其余人。何珩出来时,便也看到这些。
“什么情况?”宋超赶在前头询问守卫,守卫指了指马车,却不言语,面有为难。宋超察觉不对,立刻去查看马车,可他刚刚掀开车帘,就呆立原地,回头看何珩时,神色也开始古怪。
何珩皱眉上前,探头瞧了一眼。
“元元!”
马车里没有旁人,只有昏睡沉迷的刑元元。
宋超沉吸一口气,悄悄打量何珩的神色,见后者已经是恶鬼附身的样子,便立刻着人将刑元元抬下来。
“下去!”何珩怒吼一声,将那些搭手的人喝退,自己上车将刑元元抱下来,动作小心温柔。
刑元元脸色近乎白纸,身体瘦弱的像是一只猫,何珩抱她在怀里的时候微愣了一下,他记得刑元元的身子骨很好,耍刀弄剑的都没问题,何时如此孱弱了?想到此处,一股愧疚和心疼如藤蔓缠绕在胸口,让他一时喘不过气儿来。
“少主,这里有封信!”宋超眼尖,发现刑元元身边有一封信。
何珩还未来得及将刑元元抱起,便腾出一只手将信打开。信封上并没有署名,他却在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知道这信是谁写的,一只手抓着刑元元的肩膀,不自觉的用了力。
“少主?”宋超见他不对劲儿,怕他弄伤了刑元元,出口提醒。
何珩反应过来立刻松了力道,紧张的看了一眼刑元元,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反应,暗骂自己一声后继续读信,只是她每看完一个字,脸色就沉重一分。
珩兄,官衙一别又过数月,少夫人此前历生死难关,身体已无大恙。然身伤可医,心伤难治,少夫人于万念俱灰时割腕,欲求一死。幸丹弟及时赶到,救回半命。可叹苍天有幸,少夫人接连遭难,福禄未尽,珩兄不必多谢。然你我兄弟自有误会,丹弟必备一手方能活命,已为少夫人服下药物,望珩兄见谅。
何珩看完信时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一下子将信狠狠甩出,低咒一声,一拳打在车厢上,差点儿没将这马车给震个粉碎。
宋超赶忙捡起信,看完后只眼珠子都瞪圆了,骂道:“真他娘的好意思!不要脸!”
鲜丹从前在何府时就已经是以‘厚脸皮’著称了,宋超他们军武出身的人豪爽洒脱,私底下都龊之以鼻,只是碍于何珩的面子才面子上和和气气的称兄道弟。不想这人如今与他们已经决裂,成为真正的敌人了,竟还能厚着脸皮‘兄’‘弟’自称。宋超这一声‘不要脸’算是十分贴切了。
何珩紧紧抱着刑元元,将她藏在衣袖里的左手拿出来,一道刺目的血红暴露在眼前,那一刻他几欲控制不住,双眼通红,像是困了一头猛兽在眼底深处,随时准备冲破牢笼,将周围的一切撕咬吞入腹中。他的手有些发抖,将刑元元耳边的碎发拨至耳后,轻轻唤了几声‘元元’,用尽了温柔。
宋超见此情景,自知不能多说什么,但他跟在何珩身旁多年,对何家早已超越普通的主仆之情,此时见刑元元这般,再难抑制,脱口而出:“少主,少夫人对你当真是情深意重!若非绝望至极,怎会在走了一遭鬼门关后还要寻死。寻常人死过一次,即便是抱有极大的决心,一旦救活多半会有所愧痛。如少夫人这般,定是伤透了心,对人世再无留恋。”
何家不少人都知道,少夫人并非名门贵女,甚至连家人都没有。她只是小姐多年前从奉京带回来的孤女,身如浮萍,寄居在何家,后来才得以与少主结成姻缘。婚后二人生活相敬如宾,少夫人孝敬公婆,侍奉夫君,厚待府中下人,大家都道这一对少年夫妻是月老牵的一手好红线。可大抵只有宋超和身边的几个人知道,少主其实对少夫人并没有那么上心,许多次少主都是同他们一起吃晚饭,并不回房。说到底,就是娶了一个妻子,心爱的女人无法碰触罢了。
何珩并没有心思听宋超话后的深意,但是宋超最后一句话却提醒了他。他立刻抬头,急声道:“去给我找个大夫!快去!”
宋超只当他关心刑元元,立刻领命,转身就要执行,可何珩却又改了主意。
“不对!再去找个仵作,这种伤口只有仵作看的出来!”
仵作被带来的时候刑元元已经被安顿好,那仵作是个中年男人,被宋超强硬拽来给一个活人验伤,本就害怕惶恐。谁知道验出来结果以后,何珩一通脾气爆发,更是将他吓得屁滚尿流,被宋超给拎出去了。
宋超回到床边,想到仵作方才说的话,他一个大老粗也不知怎么劝何珩,只知少主的怒意此刻怕是要将人撕吃了都不为过。方才仵作其实只几句话“公子,夫人的伤口虽然伤在手腕,像是割腕,但以我多年验尸的经验来看,这必是死后被人……呃,昏迷后被人划上去的。而且划伤人的那位必然是学过医术的,他虽伪装的极好,但自己划伤的和旁人划伤的有根本上的区别,即便是做的再好,也不可能做成真的。亏得公子能想起我们这行当的人,若是寻个大夫定是瞧不出来的。大夫只管看病,验伤是不如我们的。”
刑元元手腕上的伤并不是自残导致的,而是鲜丹刻意为之。宋超一句‘人世再无留恋’让何珩想到了刘僖姊。刑元元与刘僖姊之间的关系,官衙生变那晚众人已经看的很明白,刑元元拼上性命也要帮刘僖姊,怎会如此轻言生死。鲜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宋超不知道,但宋超能肯定,这家伙先是拐了何小姐,然后又如此伤害少夫人,少主定是要把他碎尸万段才好。可眼下还有一件更着急的事情,那就是刑元元可能中毒了。
“少主,上安郡大夫少,鲜丹下的药恐怕也不是一般大夫能看出来的,已经快马加鞭让人去关内临郡请了,最快也要今晚到,少夫人的伤……”
“无妨。”何珩已经冷静下来,将刑元元的被角掖好,确定她睡得安静以后才起身。
宋超怕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好似方才怒发冲冠的与此刻轻描淡写的说出‘无妨’两个字的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既然交代了下药一事,必是想拿着解药威胁我,所以元元暂时应该无碍。找个婢女好好照看她,我们回书房。”何珩最后看了一眼刑元元,转身出门。
宋超有些为难,道:“少主还是多陪陪少夫人吧,她……”
宋超本是好意,哪知何珩态度骤冷,道:“我已经写下休书,她不再是你们的少夫人,若是人醒了,只当是何家的客人,明白吗?”
“明白。”宋超垂首,不敢再看床上那了无生息的人。
“宋超,山南关布防一事已经迫在眉睫,容不得丝毫懈怠。元元既然已经出事,长公主必然不会独善其身,她们定是遭难了。我高估了孟玊那小子。”
何珩提醒宋超换称呼,可他自己似乎忘记了,一声‘元元’已成习惯,融进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