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刺杀
刘僖姊此话出口, 何珩立刻明白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这一场天下浩劫对长公主来说,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殿下,这是大靖的江山。”
想了许久, 他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联兵抗敌之计虽可破局,但也并非万无一失。他们能不能将大靖的兵马整合是第一大难题。另者,即便是整合了所有的兵马,这也并非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届时必然是各为其主,无论谁为将帅, 都难以统御。说白了,这就是拿大靖朝的江山做一场天下豪赌, 成了自是保下祖宗基业,可若是败了, 大靖自此便要淹没在史海沉浮中,与那些亡国旧朝没什么区别。
“江山天下自古便是有能者居之,若我刘氏子弟无能, 空守这百年腐朽基业, 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给百姓添苦添难罢了。”
刘僖姊说话时语气甚为平静,仿佛说的根本就是这万里江山,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这让何珩多多少少有些吃惊,却又从刘僖姊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其他当权者的地方。
“末将明白了。”
何珩不再劝阻, 感知她心意已决, 旁人再多说恐怕已经无用。
“这也是能够保下将军剩余几千人马的唯一法子。”
“殿下仁厚, 将士们之福。”
二人又围着沙盘商量了些其余要紧的事情,刘僖姊嘱托何珩先莫要将联兵的消息放出去,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珩自然晓得这个道理,即便是没有她的吩咐他也不会乱了分寸。
刘僖姊走的时候瞧见内帐桌上的饭食还有大半未动筷,心中想到刑元元,便道:“将军为国尽忠,还是要保重身子,多吃些饭才好有精神气儿。”
何珩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心知这是孟玊并未进食,这人今早便吃的很少,想来是身体的原因。
“殿下说的是,是应当多吃些的。”
待刘僖姊走后,何珩围着沙盘又排兵布演了一会儿。他丝毫不担心孟玊为何会凭空不见了人影,也没有要找人的意思。等过了片刻,孟玊自己一个人狼狈的从帐角钻进来的时候,只骂他不够兄弟义气。
何珩没有回头看他,只盯着沙盘拧眉,严肃道:“若要弃了山南关,只怕朝廷会第一个不同意,届时我们再想北进,只会困难重重。”
他话音落了许久都不见有回声,有些不耐烦的转头去看,却发现孟玊正就着那些剩饭独自细嚼慢咽,吃的极为认真仔细。
“看来还是殿下的话管用。”何珩刻意讽笑一声,坐在他对面,颇有兴趣的看着他像个姑娘家家的细嚼进食。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媳妇儿做好了饭都不去吃的。我媳妇儿的话我当然得听。”孟玊一边吞咽,一边挖讽回去。
“你真要娶殿下?”何珩
孟玊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我已答应了她。待我身子将养的好一些,不给她拖后腿儿,我便去见她。只愿到时候她能少生些气,莫要咬我挠我才好。”
“都是胡闹。”何珩听完这话,只憋出四个字。
孟玊却只是低头一笑,这笑意有些复杂,似是欣慰,又似是心酸无奈。
何珩见状,又道:“长公主殿下欲借孟家清誉为自己铺就王权之路,你倒是甘心就这么送上去给她宰。若是她事后翻脸不认人,你可想过姑胥孟氏一族又要如何自处?需知帝王寡恩寡情,她现在心中有你,日后便说不好了。”
“戏本子看多了?”孟玊白他一眼,觉得一个大男人操心这些,有些娘们唧唧的。
何珩没好气的受了一记白眼,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欲要起身不愿与他多说。
孟玊眼疾手快,将他重新按下,待将嘴里的两口饭咽下后,才又开口。
“姑胥孟氏早就清誉惯了,也是时候翻翻场子了。需知这世人就没有谁能够真正的不踏足十丈红尘,不惹凡世的。”
此时此刻,何珩才知道为何孟玊与刘僖姊这俩人能掺和在一起。他们两个,一个能轻轻松松的谈论自家江山兴亡,一个能跟没事儿人似的提及家门荣誉兴衰,合该是一对儿,也只能是一对儿。他不得不有些佩服姑母,一个逝世多年的人,却好像早就预料到今日的一切。
“娶了也好,免得你们二人去祸害旁人,自己家门儿闹吧。”
何珩叹气感慨一句,抬头时却敏锐注意到孟玊吃饭时喉头滚动有些艰难,像是吞咽不下的样子。他心中一下清醒,却没有点破,只不动声色的给他倒了一盏茶水递到面前,而后道:“那家伙不是号称神医,怎会如此不济,他人呢?”
何珩口中的那家伙指的自然就是鲜丹无疑。若是有鲜丹在,孟玊不该成这般模样。
“何少主在此,他不敢来送死。”孟玊顾左右而言其他,并没有直接回他的问题。
何珩冷哼一声,道:“他这种人,不配当兄弟。”
孟玊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眸底有一抹古怪的神色划过,而后神色如常。
何珩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才又回到沙盘前,指着先前孟玊动过的两处地方,抬头对他道:“陇右襄州和上安郡的位置若想调换,山南关不保。”
大靖朝建国二百六十多载,无论是内贼忧患之际,还是外族入侵国之危亡,都从未有有过山南关被破的先例。
“那就让她做这第一个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方可成就不世之功。”
许多年以后,何珩回忆起孟玊说这句话时的情形。那时他方知,大靖朝中兴鼎盛,恢复前烈,便全在他这一句话里了。
第二日,龙骧将军奉御国长公主之命,拔营重返山南关。
上安郡的百姓早听有战事将要发生,十有□□都收拾包袱往南方避祸,唯恐慢了一日两日就再也走不了。原本就空荡的上安郡瞬间成为了一座死城,街上再难见一个人影。
御国长公主的凤架到了上安郡,太守大人马恒率一众官吏出门迎接,并将长公主与左相安排到城中驿馆暂时居住,饮食起居照顾的甚为周到。
长公主落榻驿馆的第三日,就遭了刺客。
何珩急急忙忙的进门,刚走到院中,就被岑怀拦了去路。
“殿下如何?”
何珩一路着急忙慌的赶来,戎装未换,开口就是忧心询问。
岑怀拦他在门口,暗含凌厉的目光在其身上一扫,而后道:“长公主暂时无碍。”说完这一句,又接道:“龙骧将军,刺客已经招供,是太守马桓的人。”
何珩听此话故露轻松神情,询问:“左相可要彻查此事?”
“将军以为呢?”岑怀微笑着看他,有些意味不明。
“末将以为,此事应当彻查。上安郡匪患多年,朝廷对此却一无所知,其中定有猫腻。马恒既然有天大的胆子敢派人刺杀殿下,必是心中有鬼,怕殿下借着调查赈灾银的名义行多余之事,将他恶老底都给揭出来。”
何珩说的肯定直接,与奉京城里那些总爱说话转三分留三分的官家人不同。然而他这话说完以后岑怀却缓缓变了神色,将视线打量在他身上,有几分耐人寻味,很是奇怪。且昨日岑怀唤他还是唤‘何将军’,今日却无缘无故换成了‘龙骧将军’,颇有几分疏离的意思。
“龙骧将军似乎对上安郡之事颇为熟悉,本相倒是有些好奇,先前何家查事到底查到了什么地步?”
“左相大人这是何意?”
何珩的语气顿冷意,听出这话中的不善语气。他知像岑怀这样的人,若非故意为之,岂会在言辞上轻易露了情绪。
当日,何珩纵容属下将刀剑架在这位左相大人的脖子上,都未见其有半分怨恨。而今日二人不过说了两三句话,岑怀却是此种态度。这确实有些反常,反常到让人觉得面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那个遇事冷静沉着,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中书令左相大人。
“驿馆周围的护卫都是将军负责,将军要如何解释?”
何珩直白,岑怀便比他还要直白。
岑怀这一问令何珩有些吃惊。他从前虽未见过这位左相大人,可亦听旁人提及,岑怀并非是疾言厉色之人,入仕多年也未沾染官场俗气。且经过那日军营一事,他也觉岑怀是个胸有沟壑,心智清明的人。可是没想到,但凡是涉及长公主的事情,这位左相大人摆出的架子与气势立刻便不一样了。这一点,何珩与其几日来的相处已经暗暗查知。
“此事确实是末将的责任。末将自会向长公主殿下请罪。”他虽不喜岑怀对他的态度,但也无话可辩。
“不必了。”岑怀冷声出口拒绝,又道:“殿下已经着人去了马府,一切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何珩心中明白,岑怀这是怀疑他了。
“让他进来。”
正在此时,屋内传来声音,是长公主的。
何珩进入房间,并未瞧见预想中的遭乱画面。房间整洁,长公主身穿一袭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端坐在桌旁,美丽又高贵。这里根本不像一炷香前才遭遇了一轮刺客围杀的地方。
“末将何珩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规矩行礼,等待长公主的怒意发作。
“将军既要在城关上日夜巡防,又要跑到这里照看本公主的安慰,将军辛苦了。”
预料中的呵责并未劈头盖脸的袭来。何珩抬头,就见长公主一脸如常的看着他,眼神真挚,神情安静,方才说的话也并非挖苦讽刺。他心中一顿,便有些难安。
刘僖姊亲自将他虚扶起来,看座以后便令苏珮为其添茶。
“今日一事,乃是末将失责,还请长公主责罚。”对方虽未主动开口提及,但何珩该请的罪还是要请。
刘僖姊手执茶盏,嘴角微笑尝了一口热茶,氤氲的热气将她的神情衬得有些模糊,只听得浅浅淡淡的声音自嘴边溢出。
“将军是不是好奇,为何本公主无事?”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将军是战场上杀伐的人,还会相信这样的话吗?”她反嘴一问,似是有些挪揄打趣。
“殿下是贵人,身份不同。”何珩自然应对,不知她到底要说什么。
“贵人?”刘僖姊喃喃重复一句,嘴角自嘲勾起一丝弧度,道:“那将军可知我这个贵人在过往十数年的日子里,遭遇过多少次像今日这般的刺杀?”
何珩心头一惊,原是如此。从前的长公主权势滔天,朝中三党鼎立,暗波汹涌,如今日一般凶险的事情,想必是时时都会有的。一个经历惯了的人,自然不惧这些。
“这场刺杀可是将军挟持上安郡一众官吏的时候就安排好的?”
趁着何珩沉默的空隙,刘僖姊再次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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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