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之死
孟玊的神情掩在黑袍下, 听不出语气有多大的悲伤, 却沉寂的如同一片死水。他继续弯身,重复先前的动作, 十指流血, 生生翻烂了。
纵是杀伐铁血如何珩一般的硬汉男儿,见此情景也是感触。他知孟玊脾性,若是见不到人,恐怕是要将这山给移平了。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有士兵一声大吼。
“是长公主的佩剑!”
那士兵高举手中一把长剑, 正是长公主出发前配在马鞍山的那把, 其上血迹斑斑。
孟玊疯了似的跑过去,可当士兵将那剑递给她的时候,他又犹豫的顿住了。
沙场之上, 若是兵器离手, 那意味着什么?
士兵见他不接,而后听见军师竟发出痴痴的两声笑, 道一句‘这不是她的剑, 不是。’
怎会不是?士兵犹豫着再去细看手中剑,却怎么都不会看走了眼。这剑玄铁而铸,极其轻薄,透着淡淡的寒光,剑柄为一条金色龙雕之案, 显得无比威严, 剑刃锋利无比如秋霜。这样的一把剑, 除却长公主,试问还有谁能佩?
何珩越过孟玊将那剑自士兵手中接过,只看了一眼便知真假。
“给我!”
孟玊突然发疯从何珩手中将那剑夺走,周身瞬间敛上一层杀意,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冻寒凝滞。
因他这么一动作,何珩险些划伤手臂。他终是不想看到他如此模样,狠狠的一拳击打过去,大声吼出。
“只是一把破剑而已,你出息点儿行不行!”
“她没有死,这剑并无太多缺口,应是战敌不多。且发现剑的四周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若是执剑而亡,剑应当在尸体十步以内。”
何珩以为孟玊已经失去理智,不想这家伙还真就是个变态,此时竟还能对着一把破剑冷静的分析,实在是让人觉得他根本就不是凡人,是鬼,是妖孽,更是祸害!
“将军这......”先前那找到剑的士兵夹在二人中间,那叫一个左右为难。
“他说没有死那就没有死。还不快去找!翻遍整座山,也得把殿下找出来!”
何珩发飙,心情也是沉到了谷底。若是长公主有事,那他现在所领的十万大军便是无名无分,与那些企图趁乱割据的兵阀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她死了,你可会改投朝廷?”
孟玊手中握着长剑,寒光划过何珩的脸庞。他语气阴森的问出这句看似无头无脑,实则是大有深意的话。
何珩沉默,后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
“会。”
若是长公主不在,改投朝廷是唯一能够让他明正言顺收服叛军的方法。路已经走到这一步,长公主再重要,也重不过家国安定。他从上安起兵一路至今,由一个世家公子哥儿历练成人人闻之胆怵敬畏的龙骧将军,又怎甘心止步于此?心中大志一日不达,这条路对何珩来说就一日没有尽头。
但这个答案,令孟玊失望。他毫不犹豫的将手中长剑举起,对准了何珩的胸腔,冷声道:“她若真死,朝廷、兵阀、叛军,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若改投,我便要你这十万大军一个不留。”
“军师!”周围的士兵惊慌,不知他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一眨呀就要刀剑相向。
“孟玊,我所求也是长公主所求。”何珩希望他能明白,御国长公主自始至终要的都不是集天下权势于一身,而是聚天下民心于一处。
然孟玊却听不见去,道:“她心怀万民,但也喜逐权势。这两样,我要一样不差的送到她手里。纵然她死,也要给!”
何珩叹气,胸前的利剑与身上的坚甲碰撞,这声音他这段时间听过太多,却头一次听得这么清楚。
世人总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今日方知这句话深意。孟玊与长公主之间总是隔了太多,那些连生死都无法叫人看破的事情,究竟是怎样刻骨铭心的被印在心中。误会与隔阂久酿成结,只怕会将这一份情缘生生斩开。然而这话不能说与他,他不会懂。一个近似谪仙的人,却偏偏失去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此刻,何珩对孟玊只有同情与惋惜。
“在这里!”
不知又是谁一声大喊,适时打破了何珩与孟玊之间的僵局。
长公主的尸身找到了,被一群霍军尸体压着,足足压了四五层,叫人难以发现。若非寻找的士兵被一件东西绊倒,只怕还要一天才能发现。
孟玊僵愣在原地,手中的长剑骤然落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何珩自然也听到了,他下意识的去瞧孟玊,只怕这家伙还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但孟玊这次出人意料的平静,只眼神一阵慌茫,而后便是无尽的空洞和绝望。
“我去看看,你先呆在这里。”他命两个人将孟玊看住,自己转身过去瞧清楚情况。
“你......别碰她。谁都......别碰。”
孟玊没有听他的话,拖着一双千斤重的脚朝那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刀山火海上。
喜儿,别闹。
媳妇儿,别闹。
公主,别闹。
躺在尸堆里的女子着银色女子甲胄,束高发,全身血污狼狈不堪,以发覆面。
和政公主,和政长公主,镇国长公主,御国长公主。这个女子一生何其高贵,扶摇直上,离那九五之尊只一步,却死的这般突然与凄惨,叫人没有半分准备。
五万将士虎目含泪,齐声跪地,悲壮又痛彻!
“长公主!”
这一声万人呐喊,唤的是他们心中唯一的君,唯一的主。大靖朝只有一位长公主,刘姓,唤僖姊。她十四岁以女子之身入政事堂,殚精竭虑,争权亦夺势,亦尝一颗身心全付社稷。而后六年间,肃朝纲,设御史,衡党派,平阉乱,联兵权,何等风姿,何等意气。
孟玊跪在她身边,将身上黑袍脱下覆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如护珍宝。
“你就是胡闹。再有几个月我便能助你完成心中所想,千秋之功尽叫你一人挣得,万载流芳尽书你惊鸿风姿。你耐着性子再等等,就几个月罢了。”
清珠顺颊而落,他竟哭了。自他记事离开那个地方以后,他再没流过一滴泪。于他而言,流泪是这世上最奇怪的行为,不能解决事情还徒耗时间。
孟玊脱袍以后,将士们第一次真切的瞧见这位鬼才军师的真面容。从前都是在将军营中偶尔窥得一面,还都是黑袍罩身。因为这位军师腰弯背驮,声音沧桑沙哑,唯一露的外面的一双手亦是瘦骨嶙峋,皱皮黄褐,所以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可今日一见,却甚是奇怪。军师的头发是黑的,没有一丝霜色,面态确实垂老,却与寻常老人又有不同。寻常老人显衰老之姿,乃是脸上皱纹沟壑所致,但军师却像是被吸干了精血似的,只一层皮附着在骨头上,叫人看了觉得异常难受。
何珩走到孟玊身后,看了眼那被黑袍覆身的女子,眉头紧皱。他抬脚欲上前安慰一二,不小心踢到了一件东西,也是方才绊倒士兵的东西。
是一个泥娃娃,样子很丑。
他如遭雷击,盯着着脚边的东西僵住了身子。
而此时,孟玊亦伸出手将尸体脸上的糟发拨开,一张清秀的容颜显现在众人眼前。
这张脸不是刘僖姊,是刑元元。
何珩抬头,女子苍白无血色的面容直直撞进了他的眼底,威杀四方的龙骧将军在那一瞬间站不稳脚。
孟玊的手顿住,仔细瞅了两眼,如梦初醒,立刻起身抓住身边士兵的衣领子。
“她还没死!定是没死才会有旁人待她损命,快去找!”
士兵捣蒜似的点点头,怵于对方的激动架势,立刻连滚带爬的去执行命令。
此刻,有人惊,有人喜,有人坠入万丈深渊。死的人不是长公主,是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女子,许是公主的护卫,也许是宫里的女官。但这不重要,只要不是长公主,死的是谁都无所谓,无名而已。
宋超刚从一处谷底搜查回来,眼见这一幕,呆立当场,半天才从嘴中艰难吐出三个字。
“少......夫人?”
何珩嗤然的笑了两声,讥诮神情,弯腰将地上的女子尸体抱在怀中,转身施令。
“传令,回城!”
五万大军留下一万继续寻找长公主,其余的人皆随何珩回了襄州城。既已确定长公主无事,那襄州就必须有主帅坐镇,以保军心不散。
孟玊自然没有回去,但也没有再在山峡苦找,而是命一队人马去追霍氏兵马残部打探情况,一队人马在襄州与山峡的往来之路上设卡拦路,另有一队人马在襄州城外的农户百姓家中搜寻。
两日后,刘僖姊在一家农户中被找到。
孟玊守在床边,小院中尽是着甲胄的士兵,农户夫妇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吓得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磕磕巴巴的将所有事情交代。
“这姑娘......是老头子从溪河里捡回来的。原......原想着捡回来给我家虎娃儿当个媳妇儿,瞧她模样生的周正......绑了成亲正好。”
孟玊脸黑了几圈,床上的女人仍旧昏迷不醒,他掀开被子将人抱起。但因他现在身如老者,这抱人的动作便有些吃力,险些用不上劲儿。
“他家儿子,阉了。” 越过老夫妇的时候,他冷睨开口,不带一丝温度。
他孟玊要娶的人,岂容别人惦记?
老夫妇瘫软在地,哭嚎声响彻了整个小院。
孟玊将刘僖姊连夜带回了襄州,一路直奔霍府。大军入了襄州以后,何珩直接将霍府当作了帅府。
他甫一进门,就迎面撞上急色匆匆的宋超。
“何事如此惊慌?”孟玊蹙眉,心中猜到□□。
那日瞧清楚尸体是刑元元的以后,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欣喜高兴,而后就是满心满脑的想要找到她。旁人的死活与他无关,只要死的不是刘僖姊,谁死都无所谓。但他却忽略了那死去的女子原是何珩的妻子,也是刘僖姊的一直真心以待的朋友。
宋超向他行礼,又见他怀中抱着长公主,神情松了些,但依旧凝重。他知孟玊与何珩的关系,孟玊躲在何珩营中的一个月,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孟玊真实身份的人。
“少主他......要将少夫人的尸身一把火烧了。”
宋超一时情急,唤了‘少主’的旧称。他方才急急出府,正是要去找以前同在何府的兄弟们,一起去替少夫人的尸身求个情。那些兄弟如今都在军中任职,平日不怎么聚在一起。
孟玊神色一凛,冷道:“带路。”
孟玊先将刘僖姊送到房内,嘱咐好一切后才跟着宋超去了何珩暂居的院子。
院内,火床已经搭好,刑元元的尸身着一身红衣,鲜艳如火,正安静的躺在上面。
何珩站在一旁,手举火把,神色平静的看着那火床上的女子,眼底幽深邃黑。方才,他将所有属下呵走,只留他一人在此。
孟玊进院的时候,见何珩还未动手,心中庆幸早来了一步。
“你就这么讨厌她?”
身后声音传来,何珩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她是我妻子,同床共枕数年又怎会讨厌。”
何珩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多少力气,也没有多少生气。
“你已经休了她。”孟玊上前站在他身旁,张嘴说出并非慰语。
“她在何家一直都不曾真正的开怀过。”何珩举着火把迟迟未动,心中有一道声音反复击撞心头,再看一眼吧,就一眼。
孟玊瞥他一眼,忆起山峡内他以为女尸是刘僖姊时的感受,对何珩便生出些理解。但这理解里面,亦有几分不解。
“你可曾爱过她?”
何珩因他这一句话微微晃动身子,讽笑一声,道:“想不到这话能从你的嘴里问出来。”
孟玊也没想到自己能问出这话,曾经他最不屑的就是这句话。但实际上,这句话不仅仅是在问何珩,也是在问他自己。
你可曾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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