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奉京, 这座历经百年而不衰落的皇城, 自有它独特的温暖和标志。从前她生活在这座城内，被浮华与锦绣包裹, 从不知这座城究竟是何模样, 只知它暗里的龌龊与脏污。然今时今日，带着不同的心境感想从高处俯瞰，这座城竟叫她生出了柔意亲切。
黑袍军师说这是她的家，她从不觉得，今日却被这一句话轻易触动。
孟玊见她神情幽邃, 便又道：“此番回去, 公主才能真正的夺回自己原有的一切。”
刘僖姊猛一激灵，瞬间找回理智，转头对他认真道：“听军师此话, 倒也不像是心胸狭隘的人, 可是对天下女子有什么误会？”
孟玊咬舌，意识到自己前几日说的那些话到底还是被她记在了心中。
那日, 苏珮再邀孟玊入车, 他先是道尊卑有别，自己怎可与长公主共坐一车。然这理由第一次已经用过，苏珮并不以为意。孟玊无奈只得另寻说辞，总归他是不能与刘僖姊共乘一车的，她那么冰雪聪明, 擅攻人心, 他露馅儿怕是迟早的事儿。只是现下看来, 当日的说辞并不恰当。
他当时对苏珮道：“吾为男子身，虽年岁许高，又岂可与女子共乘？既是将军所托，自要护好公主，若她一女子途中遭遇不测，纵是万死也难报将军信赖。”
苏珮听完这话当时便沉了脸，勉强客气一二后转身回车。
长公主少时以女子之身参政，总免不得被一些文人臣子攻伐清议，道女子难堪大任，恐会误国。后来，长公主手腕渐硬，政绩斐然，这质疑的声音才算是淹没下去，再无人提。臣民们甚至私底下将长公主与嘉靖女帝相比，觉得大靖朝百年来即将迎来下一位女皇，再创盛世繁华。然而最后谁也没有料到，先皇未立皇太女，终是弃了这位长公主。这番结果虽是因长公主权势过大引起，可她的女子身份到底也掺杂了一些。因此，长公主听不得旁人贬低女子的话。
孟玊的话本是要显出男女有别，却不小心戳到了刘僖姊的隐痛。他开始没有发现这误会，是这几日刘僖姊对他态度有变，才叫他自个儿琢磨出来。
刘僖姊选在这个时候质问，也是存了交心知底的意思。若这军师当真是那等持才自傲，轻蔑他人的品性，她是万万不能用的。
孟玊尴的只能干咳一二，然后恭恭敬敬的对她行了礼数，开口道：“大靖朝前有太.祖女帝开国立不世功，后有嘉靖女帝烈性开疆拓土，吾怎敢轻瞧女子？那日言辞不当以致话误，万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在吾心中……”
他复抬头，露出一双明亮清辉的眸子直直的看着对方，一字一字的郑重开口。
“在吾心中，殿下堪比太.祖嘉靖，德行犹如头顶圆月，昭昭明朗，亦可留史书千秋功名，供后世人瞻仰膜拜。”
刘僖姊闻言震撼，在他的目光激励下抬头望天，从心底迸出一股子莫名的激动来。今日正好十五，月儿格外的亮圆，明晃美丽的叫人移不开眼，挂在天下好像一轮玉盘。
太.祖、嘉靖是何等人物，她刘僖姊何德何能，敢与她们相提并论。然人不能比，心中宏愿却敢明表。她从前争权多为己身，从今往后心中只装万民，乾坤天地纵有波折艰难，她亦不惧不怕。
这条路她走的艰难，却不服输！
断崖清风，明月当空，这一夜注定叫他二人都难忘。一个动了情，一个明了心，以月为鉴，矢志不渝。
她垂首明了对方心意，多日来的悬心终是放在肚中，对他感激道：“先生果真大德，龙骧将军没有看错人。”
从襄州离开时，何珩提议让这黑袍军师随她一同入京。她初时担忧襄州情势，怕何珩无法兑现己诺，但拗不过何珩坚决，只得同意。虽是被迫，但她亦有私心，想利用这段时间收服智才，求贤若渴。所以这段时间的赶路之余，才会如此较真儿那些小事和无心话语。
“殿下睡不安稳，可是在担心岑相？”
他见她已放下嫌隙，这才开口问出方才便想问的话，心中有些无故的紧张。他知岑怀为她付出良多，相伴相守的情义深厚，旁人无可撼动。至于她对岑怀……他想起在牛文寨的地牢里，二人濒死之际，她口中念着的犹是这人的名字。临死都心心念念的人，恐怕才是她此生挚爱。她虽也对自己说过喜欢，但从未轻言爱之一字，怕是……比不过那人吧。
如此作想一番，他竟有些气恼酸楚，明知比不得，却还是仍旧忍不住在心中将二人囫囵对照一番。
岑怀与她相识近十年，可他与她从相知到相熟不过一年光景，就这也得勉强算上他中间三番两次无故消失的时间。岑怀对她鞠躬尽瘁的付出都摆在明面上，叫人不得不感动铭记，可他留给她的从来都是那副漫不经心的作弄样子，叫人心生厌恶。岑怀年龄比他大些，早年也曾订婚，应当对情爱之事很是了解，会博女孩子欢心。反观自己，开窍开的比较晚也就罢了，原就没人家重要也就罢了，当日她表露心意时他竟还是那般反应，着实不堪，坏了时机啊。
一瞬间他心中想的颇多，最后只能哀叹的总结，他这段情缘乃是先天不足，后天畸形，十分难经营。估摸着也就是占了个婚书的便宜，讨了个名头。可她曾也说过，与他只做一对合适的夫妻，顺带利用他孟家的名声。
那问题来了，这个合适究竟是怎么一个合适法儿？他得好好思索一番，觉得最起码情意相投才算是合适吧。这会儿的孟玊，早已将先前的诸多打算抛诸脑后，绞尽脑汁想的都是怎么合适一下。
刘僖姊不知他想的这么多，但提起岑怀就不免露出忧愁痛色，道：“岑相幼弟被掳阵前，我当有责任无法推脱。何珩既立下军令状，答应我留在襄州保岑越一月无虞，我自然也该信他。然襄州情势复杂，谁也说不准是否会横生变故。”
孟玊宽慰她，道：“殿下放心。襄州联兵虽与叛军相差近一倍，但我方据城守地，本就占了优势。再加上龙骧将军睿智神武，必能守城一月，与叛军周旋保住岑小公子的性命。”
刘僖姊点头，知他说的在理不是空言安慰，便又道：“也亏得先生献策，这才有破局之法，能助联军谋成大事。”
孟玊当日献计，便是要何珩留在襄州牵制叛军，斡旋保岑越性命。叛军虽定下三日之期限，但只要城内放出消息，言长公主峡谷一战受了重伤，至今仍昏迷不醒，龙骧将军无法做主代长公主施令。长公主或可为了岑相下令弃城，但龙骧将军何珩却是万万不会的，叛军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敢轻举妄动。与此同时，长公主需轻车简行速速赶往奉京，掌控朝堂局面，调兵援助襄州，里外夹击破襄州城外的二十万叛军。
孟玊此法不寻常理，人皆言远水救不了近火，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任谁也想不到。何珩与众人听了这法子皆是赞服。
孟玊不屑居功，回她：“此功劳万不敢当，想来殿下早已料到今日之局面，否则当初也不会一意北上，冒天下之大不韪丢了山南关。”
刘僖姊对他轻笑一二，赞许神色流露，却并未再说什么。这局面确在她掌控之中，能瞒得过世人，却瞒不过这黑袍军师。
上安藏兵谷事发以后，何珩无官无衔率几千兵围在山脚，终究成不了什么事，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朝廷不发援兵，一是顾忌陇右藏兵，要留有兵力牵制，以免叛军直捣黄龙端了帝都皇城。二是不肯将兵权交到何家手中。何家是先惠孝皇后的母家，在外人看来自然也算作是她的母家，新皇登基后最忌惮的就是她这位皇姐，自是不肯变着法儿的便宜她。
然现在局势大为不同，陇右与上安两处藏兵已经被她逼合一处，朝廷若再不发兵，一旦襄州城破，京畿无屏障可拦，叛军北上势如破竹便可预想。
这便是她当日弃山南关的真正缘由，除却要北上收兵阀之权行联兵之计，更是要将叛军逼至一起，破南北钳制之局，也让朝廷不得不表态发兵。届时她有十万联兵在手，又破叛军保大靖江山，消除地方兵阀之患，加强中央集权，此一石三鸟的计谋，当是算无遗露。
孟玊瞧她暗露得意神色，心中不悦一扫随之而光，就喜欢看她这般自信模样。
“那殿下可曾想过此番回京以后，要如何重掌朝堂？”
她神色一滞，转头无声瞧他。这人总是能一针见血的看到问题关键，再不露痕迹的点出来。奉京城里的朝堂争斗远比战场还要险恶，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点儿。
这一次，她要以何种姿态回归那曾经熟悉的战场？
她想了想，道：“我想看看朝中那些文武百官瞧见我回来会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阔别两年，倒还挺想念他们的。”
“那一定很有趣。”
能够看到从前的她，他莫名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