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早朝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 未到晌午时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奉京城, 权贵氏族们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暗地里纷纷派人奔走打探消息。
公主府收到消息的时候, 刘僖姊正躺在亭子里小憩,身边除了苏珮以外, 还有一个人,左卫将军谭杨。
“即使是圣上默许,谭将军今日也不该来的,徒惹非议。”
苏珮奉茶的时候似是随口一句,这位左卫将军自入座到现在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面色肃穆, 一对浓眉拧巴的很, 让人看了不禁生怵。
“苏姑姑该劝劝公主, 暗中调动虎卫禁军和廷尉府士兵, 此事非同小可, 太后和皇上已经有所察觉。”谭杨开门见山, 丝毫不顾刘僖姊还在一旁。
面对此番诘责, 苏珮淡然处之,只道:“不若将军劝一劝吧, 公主她有时还是听将军话的。”
谭杨听此言,转头看了眼倚栏眺望的刘僖姊, 转过头闷声喝了口茶, 不做言语。
苏珮见状微微一笑, 温声道:“将军也知道劝不住, 何必难为我呢。”
“你二人真当本宫不存在?敢当着本宫的面堂而皇之的议论本宫?”刘僖姊撒了把手里的鱼食,懒散的插了一句嘴。
“殿下今日意气用事,只会逼得那些宗儒们更加激烈谏言,致使礼教法度荡然无存。臣今日来此之前,已经听说有百名太学生要向圣上伏阙逼奏。自嘉庆女帝当年一意孤行封权臣萧氏为皇夫,数百太学生伏阙宫廷上书请阻萧氏把持朝政之余祸乱宫闱后,我朝再未有如此轰动的太学伏阙。殿下当真要行这大逆不道之事?”
谭杨语气微冲,忍了一早上的话终是憋不住吐了出来,甚至不惜搬出刘家的祖法来规劝。他知在刘僖姊心里,刘氏皇族中唯嘉庆女帝让她多生憧憬敬仰,便故意以此为说法,欲要劝说一番。但他心底其实明了长公主的性情,即便是这么说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太学生要伏阙谏言?”刘僖姊故作惊奇之状反问一句,然不等谭杨回答,便立刻稳了神色道:“不知是何人诱众伏阙以为乱?”
谭杨神情微滞,他非愚钝之人,立刻觉察此话背后深意,反问一句:“殿下的意思是有人暗中操纵此事?”
刘喜爱微笑不作答,转过头重新专心喂鱼。
苏珮适时开口,温言道:“谭将军怎地还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太学生非朝臣之流,皆是一群血气忠诚的书生,暗中筹谋的人必是料定朝臣无人敢轻举妄动,所以才让这么一群人先出头,既让旁人意料不到,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公主这几日的动作本就是做给有心的人看的,端看谁先稳不住。”
谭杨心中揣摩这话一二,方才缓神明白过来,立刻起身走到刘僖姊跟前,拱手施礼道:“是臣愚钝,不懂殿下用心良苦。”
刘僖姊未怒,素手抛洒手中鱼食时状似无意一问:“谭卿这两年守着云崖山上的皇寺,本宫时刻惦念着那山里的瞿仙花,可曾开尽了?”
“回禀殿下,去岁冬天开的很甚好,白雪压枝头时臣命人在花树底下埋了些初雪酿的酒,等殿下回来的时候便可饮了。”
“回来......”刘僖姊喃喃重复这几句,低头哑然一笑,复抬头道:“你如此肯定本宫能回来?”
谭杨立刻正色严肃:“燕雀不知鸿鹄之志,臣却知殿下非凡惊鸿之心,殿下迟早有一日会回到这奉京城,站在本该属于殿下的位置上,俯瞰众人。”
这话说的隐晦又大胆,但出自谭杨之口倒不令人惊奇。刘僖姊听此话也不觉恭维,这世上谁都有可能逢迎阿谀,唯独谭杨不会,这是一个直性的男人,刚正不屈,青松难折,当初殿试之上敢直面与三朝老臣呛议。
她道:“谭卿如此作想,遑论他人。那些老臣也并非冤枉了本宫。当初本宫的离开非但没有打消他们心中的疑虑,反倒是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此番回京所有人都看出本宫有不轨之心。既如此,又何需遮遮掩掩,不符合本宫一贯的作风。”
“臣并非此意。”谭杨拧眉解释,心中不悦她如此诋毁自身。
刘僖姊冲他微微一笑,起身步至亭中。此亭居公主府正中央,拱高之势,遥看便是奉京全部城貌。她从前最爱在这里批阅折子处理政务,累了便起身走一走,看看这都城繁荣昌盛的景象,心中便也不觉得累了。可如今,她再次登高眺望,看到的却不再拘泥于这一城一貌。她想看的更高,更远,便要有更宽广的胸襟和视野。
谭杨站在长公主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忽觉面前的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比起从前如利剑一样锋锐威势的长公主,两年后的长公主似乎更加的深沉冷静,仪度万千。
“殿下心有所思,却不能授人以把柄。两年前殿下或可全权调动城中兵力,但如今怕是不行。禁中与廷尉虽还有效忠殿下之人,但也有不少忠义之士,这些人只承认天家正统血脉,绝不会眼看有人犯上作乱而不管。若是殿下一意孤行,欲要起兵以谋事,必使京中大乱。而今大靖朝内忧外患,正是风雨飘摇之际,殿下应当为大局设想,不可一意孤行犯下大错。”
比起先前的责备气愤,这一次谭杨的语气沉稳许多。方才经苏珮指点,他虽明白刘僖姊此举乃是刻意为之,但有些话他仍旧要说。
“谭卿还是信不过本宫啊。”
刘僖姊转身冲他轻笑,亲自斟茶递到他手中,再道:“将军是害怕本宫今日虽无此心,但保不齐明日便有了,对吗?”
谭杨接过茶,一饮而尽,轻放茶杯,道:“如今奉京城内人人自危,众人所图不过保全己身己族,真正为国为民的倒是极少了。臣私心里还望殿下不要走到这一步,祖宗数百年基业不易,不可废之一旦。”
“本宫若是不答应呢?”
刘僖姊嘴角噙笑,眉梢轻掉,直勾勾的看着他,态度与答案一目了然。
“臣不愿伤害殿下,更不愿黎民受苦。臣相信殿下是明主,才愿意追随殿下,可若是殿下为了一己之私欲而弃天下万民于不顾,那殿下就不再是臣心中的明主。”谭杨坚定自己的执着,脊背挺直,并不因对方的气势而倒减少半分。
“本宫不能答应你什么,若是真走到了那一步,那便只有劈开一条血路,才能另博一番天地。到那时,你若是要拦,休怪本宫不顾及往日情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亭中的气势一瞬便剑拔弩张起来,二人互不退让,都是心性坚毅不肯吃亏的人。苏珮见状不对,立刻上前两三语巧妙解围。
“臣告辞,殿下好生修养身体。”
谭杨未给苏珮薄面,绷着一张黑脸出口告辞。刘僖姊暗示苏珮送他。
公主府曲折地广,苏珮一路上与谭杨说了好一番话,免得这位左卫将军真的气赌误会了公主。但谭杨所想却并非全是方才所说,也趁此机会道出了一些心中真实想法。
“姑姑,我并非刻意阻拦殿下,乃是希望殿下她能德以匹位,将来成为一个真正被万民敬仰的圣君。当今圣上乃庸人之才,可太后却并非寻常宫闱妇人,她是孟家走出来的人,原本该清誉正直,却蛰伏隐忍多年,手腕心机实不可小觑。而今太后身边有奸佞蛊惑,更是大患。”
“谭将军今日能出宫来公主府,可是太后的意思?”苏珮答非所问,挑了一句看似不打紧的话询问。
谭杨点头,道:“太后想要利用我劝退殿下,她明知我偏向公主却还是令我前来,这便是她的高明之处。”
二人又走过两三长廊,苏珮才又开口:“右相弹劾公主谋逆,圣上佯装大怒维护公主清誉,却也会对公主这几日调兵的暗中动作收集证据,公之于众。届时局势大变,将军需时时做好准备,护卫宫廷,恪尽己责。”
谭杨乍听这话有深意,细细品味一番后有些许明了,但还是不大清楚,想要开口弄个明白时,却因长廊尽头迎面走来一人而被暂时打断。
“军师这是要去寻公主?”
苏珮并未回避,微寒脸色与来人打招呼。
迎面之人一袭黑袍罩身,身体微佝,瞧不出面容,全身上下笼罩在一种怪异当中。谭杨听苏珮唤此人军师,明白这位便是近日京中盛传的鬼才军师。此番长公主回京,身边除了常年作陪的苏珮,便唯有此人,引得不少人好奇打探。这位军师的身份是何无人知晓,但是他在长公主联兵北上的一路上出谋划策,屡建奇功的事情已经被京中人私底下传了个遍。纵使他深处宫廷之内,也听得了一两嘴闲话。他听到的禁中传闻中,已经将这位军师夸的天花乱坠,非凡夫俗子可比。可想而知,那些市井传言定是更加夸大。也难怪,此人现在是长公主跟前的红人,想不炙手可热都难。
“并非,不过随处转转,欣赏一下这公主府的美景。也是巧了,公主府这么大,偏就碰上了姑姑。”
孟玊回答后转头看向谭杨,道:“想来这位便是左卫谭将军了。听说谭将军武功冠绝朝野,状元出身,极是厉害。”
谭杨与此人初次谋面,却被一语道出身份,心中作疑,但面上未表现出什么,只客套的回了几句话,便不再过多言语,免得有故意攀附之嫌。
孟玊也无意与他多说,又转头对苏珮道:“苏姑姑,殿下这几日可睡的好些了?我又配了些安神香,劳烦苏姑姑晚些时候带给殿下。”
孟玊逮到机会,苏珮当着人面不好与他为难,自然要询问一下刘僖姊近几日的状况。他心中惦念最多的还是这样的琐碎小事,只要刘僖姊身体好,旁的倒是都无关紧要,全在掌控罢了。
“军师有心了,公主回到了府中自是处处适应,无需那些了。”
苏珮的话客气疏离,谭杨觉得有些不仅对劲儿,却又道不上来。
“那便罢了,不扰姑姑招待客人。”
孟玊径直越过二人,朝与长公主院落相反的方向离去。
谭杨对这位军师心生好奇,不仅因为传言,更因这军师似乎与他想象的稍有不同,苏珮待其态度也着实有异。方才他虽未与此人多攀谈,但留心不少。
“这位军师好大的名声,不知是否真如传言一般,是个奇谋鬼智之人,我在禁中亦听到不少有关他的事迹。”
“传闻不可尽信,这位军师年岁大了,不过是公主多敬些罢了。”苏珮眼底精光划过,浅淡回他似不欲多言。
哪知这话出口以后,谭杨神色却有变化,变得十分奇怪,脚步顿住,眉头轻皱。
“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未与公主细说,烦请苏姑姑带我回去。”
还有几步路就要出府,谭杨却不知为何变了主意,要重新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