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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3章 门阀恩怨

  大唐的统治阶级很复杂,名义上是李氏皇族掌控江山社稷,实际上,民间门阀世家的势力很大,大到令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惮,这些门阀都有着千年的底蕴,旁支门客无数,经营地方多年,在他们所经营的地盘上有着比皇权更深更大的影响力,几乎可以算是一呼百应,有的地方的百姓甚至眼里只有这些本地的门阀,而不知江山姓李。
  门阀世家千年,经营地方无孔不入,一个家族能够千年延续而不衰,自然有它的本事和道理。除了对朝堂和官府输出人才培植党羽不断渗入以外,最主要的还是靠门阀内的人才培养以及对天下有名望的博学大儒的招揽聘请,所以但凡在大唐境内称得起名号的大家族大门阀,别人首先看的是它的文化底蕴,门下的大儒们讲经论史,博古通今,往往一言既出,举世皆闻,常引天下无数士子文人争相追捧,执以尊礼。
  这就是门阀的力量,用权势,金钱,名望和文化交织起来的大网,网上的线条纵横交错,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剪除,一旦帝王因其势大而欲除之,则会马上引起所有门阀和天下士子同仇敌忾的剧烈反弹,从而引火烧身。
  这就是李世民对门阀深深忌惮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所在,哪怕大唐的军队横扫四海,战无不胜,哪怕李世民被万邦属国齐尊为“天可汗”,但对国内的门阀世家却仍无可奈何,因为这些门阀不是靠军队能够剿灭得了的,一旦动手则马上失了民心,因为世家门阀的文化势力已然深植人心,大唐皇室能举屠刀杀人,但不可能诛心。
  可是,李家与世家门阀的恩怨又是一个躲不开的矛盾,这个矛盾大抵要从关陇集团和中原七宗五姓自魏晋以来的纷争开始说起,解释起来很麻烦,那是一段漫长悠远岁月里的相爱相杀桥段,自魏晋以来,天下的统治权基本都由门阀世家所操纵,连皇帝都不得不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数百年里,关陇集团与七宗五姓时合时争,有了共同的利益则合起伙来搞风搞雨,有了利益分歧则毫不犹豫地抄刀互砍,双方跟疯子似的又是打骂又是相爱,像极了琼瑶剧里的男女主角。
  比如推翻前隋一战,李渊自晋阳起兵,当时天下门阀世家欣然景从,一同扛起了起义的大旗,各家出兵出粮,煽动民众百姓共襄盛举,合起伙把前隋杨家王朝推翻了,而且推翻的速度特别快,争夺天下之战只花了一年时间,隋朝便轰然倒塌,由此可见世家门阀的力量多么强大可怕。
  正因为如此,立国之后的李家对门阀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一心想要剪除却不敢妄动,只敢偷偷摸摸在背后搞点小动作,用侧面迂回的方式压制门阀的势力膨胀,比如武德年间开科考,绕过门阀荐举,直接由皇室取天下寒士而仕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压制门阀权势的手段,对七宗五姓等大门阀的评价,李世民曾下过“虽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好自矜大”,“甚损风俗,有紊礼经,既轻重失宜,理须改革”等评语。
  这些话当然不是什么好话,由此亦可看出李世民对门阀并没有什么好感,虽然当年大家一起同过窗扛过枪,虽然李家也是七宗五姓里的一支,但角度决定立场,李家当了皇帝以后,门阀在他眼里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了,门阀势大,枝繁叶茂,挡住李家的wifi信号了……
  所以贞观七年,李世民把当时的尚书省仆射房玄龄召来聊了一次天,这次聊天很重要,其内容性质大抵跟百晓生的江湖兵器谱差不多,意思就是,李世民想重新制订一本《氏族制》,将天下的门阀世家重新排名定座次。
  房玄龄老奸巨滑,当然看出李世民居心叵测,于是很聪明地把这桩不讨好的差事扔给了高士廉,由高士廉牵头,将朝中的中书侍郎,礼部侍郎,御史大夫等相当于副宰相级别的高官拢了一大堆,众人日夜不休,一个月后,一本重新修订过的《氏族制》终于冒着热气新鲜出炉。
  李世民满怀期待打开一看,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阴沉着脸把高士廉叫进了太极宫,关上殿门大骂了一个时辰,期间有没有表达强烈的跟高家已故妇女长辈发生超友谊关系的愿望,不可考,总的来说,李世民对这本新的《氏族制》很不满意,不满意的原因只有一个,它把七宗五姓里的崔家排在门阀世家第一名。
  江山都姓李了,世家门阀里却还是姓崔的排第一,你崔家这是要上天啊。作为一手建立大唐帝国,同时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的霸道总裁,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恶气?必须打回重制!
  没能领会圣意的高士廉这回终于明白了,原来李世民修《氏族制》是假,存了打压门阀的心思是真,于是高士廉忽然福至心灵,如佛陀悟道一般豁然开朗,连夜修修改改,第二天把崭新的《氏族制》2.0版本捧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一看,终于高兴了,很好,李家排名第一,外戚如长孙家等排名第二,并列的还有新兴贵族如程家,秦家,尉迟家等等,而那些山东门阀世家,如崔家,范家,卢家等等,全部名列第三等,在豪门里属于末等。
  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嘛。
  李世民爽了,但这本新的《氏族制》却令那些千年门阀世家不爽了,没招谁没惹谁的,凭什么我就末等了?还讲不讲理?
  可是,江山毕竟姓李,李世民说的话就是理,不仅是氏族制,自李世民登基后,针对山东豪门的打压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力度一年比一年大,从土地到税收,从人才荐举到军队管理,处处刻意削弱世家门阀的影响,有意识地将统治权朝长安城集中,门阀世家敢怒而不敢言,心里憋了口恶气无处发泄,怎么办呢?
  你李家能背地里搞小动作,我们门阀世家当然也不客气了,于是各大门阀联合起来,成了大唐民间势力最大的反对党,各家门下的大儒和名士们得了授意,一个个摇身一变,变成了公知,对李家的统治从来没有半句好话,不管朝廷发布什么政令,到了门阀的嘴里便是祸国殃民的恶政,更何况李世民自己不争气,玄武门干过一桩亏心事,这下算是被门阀拿住了把柄,众口铄金往死里黑他,天下一旦出现灾害,便是今上无德,而至天谴云云。
  晋阳这次的民乱,大抵便是李家和山东豪门相爱相杀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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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怨很复杂,有爱也有恨,当年心口的朱砂痣,如今成了恶心人的一抹蚊子血,分手没有吻别,只抄刀互砍,一边砍一边流泪说“来啊,互相伤害啊”……画面非常感人。
  可是李素却无法接受,明明是你们大人物的恩怨,自己为何不幸躺枪?你们关上房门互砍就是了啊,为何非要在晋阳搞出这么大的事?而他又是李世民派往晋阳平乱的钦差,此事处理得不好,门阀固然不会放过他,相信李世民也不介意把他砍了祭旗顺便平息众怒。
  莫名其妙的,李素发现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不讨好。
  感觉更难受的还有孙辅仁。
  孙辅仁比李素更悲愤,因为自从李治一行来到晋阳后,孙辅仁行事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无论言行都是正义凛然且天衣无缝的,他想不通,李素为何莫名其妙的就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侯爷,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还请侯爷不吝赐教,否则我死亦难瞑目。”孙辅仁语气坚决地道。
  李素回过神,暂时压下了满腹的烦躁,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孙县令,你做得太完美了……”
  孙辅仁:“…………”
  完美也有错?
  李素接着道:“我这人疑心病重,而且有点霸道,我觉得世上除了我自己,应该再没有第二个完美的人了,谁若表现得太完美便会引起我的怀疑……”
  这次不仅是孙辅仁,就连李治都无语了。
  “自我和晋王殿下来到晋阳,眼里只看到孙县令忙前忙后,为乡亲四处奔波,该哭的时候哭,该喜的时候喜,仿佛已经完全跟乡亲们融合在一起……”
  李治忍不住插嘴道:“这也没错啊,咱们经过晋州的时候,晋州刺史不也是这样的好官吗?”
  李素笑道:“这就是疑点之一了,因为晋州刺史是好官,所以他被百姓爱戴,所以晋州出了乱子他能够很快稳住局势,而晋阳却不一样,殿下还记得吗?我们刚到晋阳时,看到百姓的情绪并非愤怒或忧愁,而是麻木不仁,显然百姓们被官府或士族荼毒甚深,否则纵然受了灾也不会露出这种完全没有希望的表情,孙县令,一个真正被百姓爱戴的官,是不会让治下的百姓露出这种表情的,我相信你没有祸害百姓的心思,但你后面的门阀不会这么想,他们要的就是朝廷民心尽丧,说你为虎作伥也好,说你身不由己也好,总之晋阳的百姓这几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个,是我怀疑你的第一个理由。”
  孙辅仁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垂头黯然不语。
  李素继续侃侃而谈:“第二个理由,晋阳民乱是事实,孙县令这些日子前后奔走,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我看来都是恰当的,合适的,但是以你为首的官府在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后,局势却越变越乱,官府对治下的控制力低到这等地步,这是很不正常的,孙县令,我和殿下刚到晋阳的那一天,你被村民殴打致伤,想必也是你上演的一出苦肉计,为的是博取我和殿下的信任吧?”
  目光一瞥李治,李素含笑道:“殿下,还记得那位值守晋阳宫的老宦官申义吗?”
  李治愕然点头。
  李素的笑容带着几许寒意:“这位老宦官,怕也是被门阀收买了,与晋阳官府沆瀣一气,暗通款曲,否则晋阳搞得这么乱,身为晋阳宫副监却没有向长安禀报任何消息,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晋阳地面上的毒瘤太多,咱们一个个的挖掉。”
  扭头望向方老五,李素冷冷道:“方五叔,马上派人去晋阳宫,拿下值守晋阳宫的所有宦官宫女,特别是那个申义,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辨别忠奸!”
  方老五抱拳凛然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垂头丧气的孙辅仁猛然抬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李素朝他咧嘴一笑,挑了挑眉毛,道:“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看着神色震惊的孙辅仁,李素笑道:“还有第三个怀疑你的理由,孙县令想不想听听?”
  孙辅仁渐渐收起了震惊的神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素。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的看着我,我还是说了吧。”李素笑了笑,道:“记得前几天我翻阅晋阳县志吗?这一翻就是三天,老实说,我还真没有这么用功看过书,这次来到晋阳算是破例了,县志呢,写得很详细,只不过详细的部分却是在孙县令上任之前,待到孙县令上任后,县志里的内容实可谓乱七八糟,东拉西扯,乱得毫无章法,本地县志可是历任县令必须要完成的公务,当时我就在想,一个为官清正,心怀黎民的好官,为何治下书吏修的县志却一塌糊涂,叫人无法直视?难道这位好官和我一样懒散?”
  “更令我奇怪的是,晋阳是中原重镇,诸多门阀本系旁支林立,门阀在本地可谓影响深重,可是县志里关于门阀在本地的举动却完全没有记载,分明是有意避开了,孙县令,欲盖弥彰的火候太过,实在令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真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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