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王爷所请(下)
没事跑到李素家里,说一些关于文成公主的话题,严格说来,李素和李道宗交情并不深,而文成公主的话题几乎可以算是李道宗的家丑了,李素隐隐明白李道宗所求者何事,但仍不动声色,静静地听李道宗诉说。
不管眼前的李道宗表现得多么愤怒,咒骂起来多么难听,可眼里的无奈之色清楚地告诉李素,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在求援,无关身份爵位,无关家国社稷,只是很单纯的父亲救女儿。
哪怕是位高权重的王爷,李世民的和亲圣旨仍如五指山将他死死压在地底,李道宗改变不了那道圣旨,又想成全女儿的心愿,除了求救,还能怎样?
“老实说,陛下赐屏儿和亲,还有和屏儿私订终生的那个蛮夷男子,两样我都不满意,我家屏儿很小便惹人怜爱,别的公主郡主自小便仗着身份跋扈张扬,我家屏儿生来却老实文静,从不在父母面前哭,也从不开口跟老夫要什么,受了委屈自己躲在房里悄悄抹泪,打开房门又是一脸灿烂的笑,苦自己咽,笑给别人看,害怕给别人添一丝麻烦……就连她悬梁自尽都是无声无息,救醒过来也不哭,一迭声的给老夫道歉,说是给我添麻烦了。”
李道宗说着说着,眼眶越来越红,狠狠灌了一口酒,脸颊很快涌起两团酡红,长长叹道:“这样的女儿,如何不教老夫疼到骨子里?纵然做下令家门蒙羞之事,可……毕竟是老夫的女儿呀,救得了她一次,怎救得了她一生?老夫不能眼睁睁看她死去,当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也罢,她在受苦,老夫帮她偿还。”
“陛下旨意已下,与吐蕃和亲是大唐的国策,国策不可轻易更改,更何况老夫也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误了国事,可是,老夫实不愿女儿远嫁他乡,尤其是嫁给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域外蛮夷,屏儿看着柔弱文静,可她的心思很重,老夫可以断定,此去吐蕃,不消两年,她必积忧早逝,这个女儿……是老夫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宝,老夫怎忍见她离世?”
李道宗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李素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不愿因私误国,又不愿看女儿远嫁而早逝,这种矛盾的心理,对一位父亲来说,想必是生不如死的挣扎吧。
事情似乎走进了一个死局,既不想误国,又想成全女儿,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终究只能有取有舍,更何况,李世民圣旨已下,举国皆知,此时若再违旨,李道宗全家离倒霉便不远了,以李世民刚强独断的性格,敢挑战他的权威者,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自家兄弟也一样,对自家亲兄弟痛下杀手的事,李世民早已干得熟门熟路了,何惜一个堂兄弟?
有那么一刻,李素心中也感到了一阵痛楚,还有深深的自责。
多年前,在村口的河滩边,是他亲口对东阳说,陛下若不舍嫁女,何妨从宗亲中挑选一位女子,册封为公主,与吐蕃和亲。
一语成谶!
当时的他没想到,只因自己的一句话,却带了如此恶劣的后果,影响了一对有情人的命运,还有一个家庭的悲喜。
这些时隔数年的连锁反应,是李素始料未及的。
溯其源头,一切皆因他而起。
公主们松了口气,可以不必远嫁和亲了,然而,宗室女子便该死么?这份关乎社稷安稳的责任,究竟该由谁来担当?
深深的自责袭上心头,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李道宗,李素只觉得自己很恶劣,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
一向自诩过得踏实,活得明白,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超然物外,与世无争,所以能站在局外笑看世人蝇营狗苟,争名夺利,总以为自己算不得好人,也不能算坏人,总在自省时反复告诉自己,自己至少是个无害的人,没有害人的心思,当然,也有防备被人害的准备。
直到今日,此刻,李素忽然发觉,人在尘世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超然物外,庙里的和尚都在斤斤计较哪位施主给的香油钱太少,敬佛不诚,佛祖必不佑,自己一个彻头彻尾的尘俗世人,有什么资格站在局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终究在无意间影响了别人,伤害了别人。
“无害”?有什么资格如此评论自己?
李道宗不知此刻李素心中的自责,犹自抹着泪道:“儿女债即父母债,老夫一生不求人,想要什么径自拿刀剑去取,女儿这般模样,老夫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老夫能怎么办?圣旨已下,木已成舟,不敢逆旨又不愿遵旨,老夫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使劲吸了吸鼻子,李道宗望向李素,眼中充满了乞求。
“子正贤侄,老夫多年前已知你声名,你是个有本事有办法的人,从我知道你的那天起,你所遇到的任何事,陛下交给你的任何事,你都能办得漂亮利落,从献策薛延陀推恩,到收复松州之战所创震天雷,到数千壮士死守西州不失,再到晋阳平定民乱,这些事老夫皆有所闻,虽比你痴长年岁,但老夫不得不说,你是老夫生平仅见的英杰人物,当得起老夫一句‘钦佩’,老夫走投无路之下,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你,所以……子正贤侄,老夫请求你出手助我一把,帮老夫的女儿度此厄难,可否?”
李素垂头沉默,李道宗也不急,期待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脸。
时间缓缓流过,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忽然抬起头,直视李道宗,道:“李伯伯,小子还想问一句,为何您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老夫刚才说过……”
李素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恕小子无礼,那不是理由,小子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李道宗脸色一滞,犹豫片刻,终于叹道:“好吧,其实,老夫当初听得最多的关于你的事,是你和东阳公主的那段情事,当初陛下一意孤行,不同意将东阳公主许配给你,而是痛下决心,将她许予高家,还飞快下旨将泾阳县许家的闺女赐婚给你,将你二人生生拆散,……按说你和东阳公主的情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可是后来,高家和东阳公主莫名闹鬼,朝野到处传闻所谓‘阴兵过境’,说高家当年种下恶因,即将报应临头,后面的事你自然更清楚,高家上疏请求退婚,陛下顺势收回成命,东阳公主为全名节,遂出家为道,终生不嫁,誓愿为大唐和皇帝陛下祈福修身……”
若有深意地瞥了李素一眼,李道宗道:“从陛下反对你和东阳的婚事开始,倒霉事,离奇事,一桩接一桩发生,每件事有因有果,毫无破绽,任何人都没往深处追究,可是老夫当时却多留了个心眼,‘恶因恶果’,‘阴兵过境’,穿透这些离奇的表象,老夫仅只看事情最后的结果,结果是什么呢?呵呵,结果就是,东阳公主换了个身份,仍住在太平村里,与你李县侯相隔仅只一两里,可谓日夜厮守,而陛下和高家终于有了台阶可下,朝臣和百姓无人再关注,除了不能明媒正娶,你和东阳事实上已成了不公开的夫妻,往前一追溯,这不正是当初你和东阳公主想要的吗?”
李素眼皮跳了跳,仍保持微笑,不言不语。
李道宗看着他,眼里却多了几分钦佩:“子正,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点穿了,无谓再遮掩,若说布下这个连环局与你毫无干系,打死老夫都不信,而这,也是老夫今日求你的原因,放眼天下,老夫若欲玉成屏儿,保她性命,天下只有你能帮这个忙。”
李素脸色有些难看,话点穿了无所谓,可李素现在担心的是,连李道宗这个局外人都看穿了,那么李世民……
李道宗似乎看出了李素的担忧,不由笑了:“子正是在担心陛下也看出了当年你布下的局?”
李素瞥他一眼,嘴唇嗫嚅几下,仍未出声。
李道宗笑道:“可以实话告诉你,连老夫都看出来了,你以为陛下比老夫更容易糊弄?当年事过之后,陛下便回过神了,其实咱们这些坐上了高位,手握天下权柄之人,当着臣民的面敬天敬地敬鬼神,神神叨叨什么都信,可是我告诉你,我们这些人其实最不信的就是鬼神!权力是自己打来的,抢来的,一刀一剑夺来的,与鬼神何干?只是对外必须有个姿态,有个说法,不能给人一种不信鬼神的狂傲姿态,所以你那些所谓恶因恶果,阴兵过境,初时被吓到是真的,过后便觉得荒谬了,一旦不相信这些,想从中找出疑点实在太简单。”
“子正贤侄,你啊,小看了陛下的睿智,也低估了陛下的胸怀,‘天可汗’三个字,可不是随便乱叫的,没有海一样的胸襟气度,怎有资格被万邦敬颂‘天可汗’?当时事过之后,陛下若要较真的话,你多半以欺君之罪一刀被砍了,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陛下也从未再提起此事,对你的宠信也依然如故。说明陛下早已不跟你计较,那时你才不到二十岁,陛下情当是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过了也就过了,所以子正你不必担心陛下找你算帐,该算的帐,多年前已算完了。”
李素苦笑道:“可是现在,李伯伯您又让小子再干一次欺君的事,您觉得小子还敢干么?”
李道宗望着他道:“老夫何时说过要你欺君了?老夫只希望你堂堂正正劝说陛下收回成命,如若不能收回,亦当想个君臣都愿意下的台阶,好好把这件事转圜周全,救我女儿于苦海之中,子正,老夫知道解决此事很难,可老夫只能求你了。”
李素脸色愈发苦涩,使劲揉了揉脸,叹道:“那十只大箱子……果真不便宜啊!”
李道宗笑了笑,道:“老夫这几年与你并无深交,只好四处打听,投你所好,长安城里那些老杀才们都说你最喜欢钱财,老夫便索性直接一点,用钱财来敲开你家的门,你……应该不会见怪吧?”
李素笑容更苦涩了:“不见怪,当然不见怪,如果只是白送,送完别无所求,那就更妙了,可以吗?”
李道宗笑容依旧灿烂:“不可以。”
李素失神地喃喃叹道:“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收的箱子……”
李道宗恳切地看着他,道:“不说钱财俗物,子正贤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给自己积下来世福报,这个理由行不行?不管怎么说,还请子正贤侄助我一次,屏儿正是芳华之年,老夫实不忍心见她玉陨长辞。”
李素看着他,道:“若是此事结果已改变,未来她可能要嫁给那个蛮夷小国的王子,你也愿意?”
“当然不愿意!不过那已是后事了,老夫只想把眼前的事解决,吐蕃和亲之事无可违逆,但老夫希望送去吐蕃的女子不是我的女儿。”
李素叹道:“圣旨已下,公主已封,再过两天禄东赞他们就要护送公主上路了,这个时候再让陛下追回圣旨谈何容易?若是处置不当,引发两国战争都有可能,李伯伯,您这个题目太大了,小子实在做不来,也担不起后果。”
李道宗期待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失望,失神地看着他:“连你也不愿帮老夫?”
李素叹道:“不是不愿,李伯伯,我很想帮您,这不是虚伪客套,是真话,但凡不太难的事,我竭尽全力都愿帮忙,毕竟当年我和东阳也曾为情所苦,我和她也曾受尽苦痛折磨,以心易心,我也愿天下有情人能成眷属,可是……难度太大了,两天时间,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完全扭转过来,此事……我真的做不到,别人都说我聪明,可我自己清楚,我充其量只有一点小聪明罢了,上不得台面的,此事若贸然应承却没做好,坏的是社稷国运,小子实不敢为之。”
李道宗无力地佝偻着腰,目光无神地注视着桌案,良久,端杯狠狠灌了一口,喝得太急呛到了,面红耳赤剧咳一阵,忽然伏在桌上失声大哭。
“我那可怜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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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宗醉了,离开了。
临走前李素欲将那十只箱子还给他,李道宗坚持不受,醉了的他心神已乱,哪里在乎这些身外物?
李素扶着踉踉跄跄的李道宗上了马车,马车走远,李素仍站在门口痴痴不动,不知想着什么。
李道正从身后走了出来,眯眼看了看马车离去的方向,笑道:“头一次看到王爷也没个讲究,别人家做客都醉成那样,有意思,哈哈。”
李素扭头看了老爹一眼,若有所思地道:“爹,如果有一天,孩儿身陷危难,您救不救我?”
李道正警惕地眯起了眼睛:“咋了?你又惹祸咧?嗯……等着,老子找家法抽不死你!”
李素急忙拉住他,笑道:“孩儿最近都没怎么出门,能惹什么祸,只是闲聊嘛,咱们父子没事就不能闲聊几句吗?”
李道正狐疑地看着他:“只是闲聊,真没惹祸?”
“真没惹祸,爹,你把孩儿当啥了,以为我是惹祸精吗?”李素不满地道。
说起这个便算翻开了老帐,李道正勃然大怒:“你以为你不是惹祸精吗?拍着胸口问问,说良心话,这几年你在外面惹了多少祸!老子大义灭亲的心都有了!”
李素挠头一想,还真是……
面带赧然,李素赶紧转移话题:“爹您说说,孩儿若身陷危难,您会不顾一切救我吗?”
李道正哼了声,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种,当然要救。”
李素眨眨眼:“若是这个危难很巨大呢?大到人力无法解决,再怎么救也注定是徒劳,您还救吗?”
李道正叹道:“再难也要救啊,哪怕没结果,甚至多赔上自己的命,还是要救啊,自己的儿子,看着他落地,看着他长大,从小到大,每长那么一小寸都得乐上半天,一想到他骨子里血肉里流的是自己的血,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另一条命似的,遇到再大的危难,都要救啊,救不救得了是另一回事,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另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李素抿了抿唇,眼眶却莫名红了。
“娃子,别看你现在比谁都灵醒,可是人世间许多事情不是靠灵醒便能领悟的,比如爹娘的心,你没当爹便无法理解,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孩子蹭破一点皮,爹娘都觉得挖了自己的心一样痛,因为孩子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啊,甚至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怔怔看着李道正的侧脸,李素渐渐发觉,这个老男人木讷憨厚的表象下,其实藏着如火山般激烈壮怀的情感,只是经过岁月锋刀的消磨之后,火山已然沉寂,那滚烫炽烈的岩浆仍在山腹中拍打翻滚着,然而,除了他自己,旁人已无法再见到了。
血仍未冷,胸口仍发烫,它只是藏在了最深处。
多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认真地看过老爹的眉眼了?此刻看着李道正脸上的皱纹,李素忽然觉得奇怪,几年以前,那些皱纹似乎并不存在,它们是什么时候爬到了老爹的脸上?
“爹,您有白发了。”李素发现新大陆般盯着李道正鬓边几丝雪白。
李道正一怔,抚了抚鬓边,笑道:“怂娃,几年前就有了。”
“爹,我帮你拔了它。”
“滚一边去,白发越拔越多,你懂个啥。老子这把年纪了,多几根白发咋咧?”李道正笑骂。
李素笑着垂了下头,声音变得有点怪:“爹,您别再长白头发了,不好看。”
李道正大笑:“又说蠢话,长不长白头发,由得我么?”
李素仍垂着头,也在笑:“是啊,确实是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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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躺在屋子里,许明珠一边给炉上铜壶里添着水,一边频频看着李素。
李素今天有点奇怪,上午跟阿翁在自家大门外聊了几句后,回到后院便变得很沉默,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眶还有些红。
许明珠很少看到李素这个样子,以往的日子不管是太平还是危难,李素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事,出手便能轻松解决似的,可是今日……
屋子里夫妻二人难得的沉默,李素怔怔看着炉上通红的火舌出神,许明珠静静坐在一旁,担忧的眼神不时瞥向他。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终于忍不住道:“夫君,您……有心事?”
李素回神,扭头看着她笑了笑,道:“说不上心事,只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李素长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许明珠杏眼一亮,笑道:“夫君不愧是才子,出口便成章,这句话说得好,天下父母心,便只有‘可怜’二字方能道尽。”
李素仰头望着房梁,叹道:“岂止是自己的父母,别人家的父母也一样,为了儿女可以不顾面子,不在乎身份,更不在乎尊严……”
许明珠小心地道:“夫君说的可是今日来咱们家的……江夏王?”
李素不答,扭过头看着她:“明珠,有一件事,这件事很危险,我做起来并无把握,原本我可以不做的,因为一旦做了,很有可能会遭大祸,咱们整个家都遭大祸,可是……这件事说到源头,是我当初种下的恶因,数年前的无心之语,却不料事到如今害了别人,我心中无比愧疚,明珠,你说我该怎么办?”
许明珠有些吃惊:“夫君您这是……跟妾身商量?”
“当然在跟你商量,这个家,有你一半。”
许明珠垂头思量半晌,轻声道:“夫君,若不做此事,会有怎样的恶果?”
李素叹道:“没有任何后果,咱们成功避开了灾祸而已,只是……我从此以后心魔难消,再也无法坦然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