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大局已定
余舒在太曦楼整整躺了半个月,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朱慕昭让人到余府报了平安,却不允许她的家人进来探望。
朱青珏每天都会来给她把脉,不过从她醒过来后,换药的事就交给了侍女。他遵照父亲大人的吩咐,每回过来探病的时候,只要她醒着,都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朱青珏觉得他爹是多此一举,因为她根本就用不着人陪。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搭话,起初他以为她是在牢里受了刺激,后来发现,她根本就是懒得搭理他。好比现在——
“咳,今天怎么样啊,药都吃了吗?你手抬起来试试,骨头还疼吗?”
余舒坐在床上,穿着一身宽大的罩袍,一条手臂露在外面,刚刚换过药,她两眼看着窗外的绿树,听到他的话,就意思意思抬了抬手,也不说好了,也不喊痛。
“脚呢?”
她一条腿从被子里伸出来给他瞧,脚踝上的夹板昨天才拿掉,朱青珏的师门秘方“断骨膏”十分见效,要知道她的脚脖子整个儿地被人扭掉了,他都能给她接回来,这才过了半个月,骨头都长好了。
“那头疼吗?”
余舒晃晃脑袋,无声地表示她不疼。朱青珏翻了个白眼,手伸过来,就要去揭她额头上的白纱,这一动,她立刻就有了反应,拨开他的爪子,不让他碰。
自从十天前她照过一回镜子,就不肯让人再看她的额头,他试过在她睡着的时候偷袭,刚碰着她脑袋一点点,她立马就惊醒了,他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有多恐怖。他清楚这是她的死穴,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
“我就看一眼,看看伤口愈合的怎么样了,你怕什么呢,我又不嫌你丑。”
余舒回过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要。”
朱青珏磨了磨牙,忍不住毒舌道:“不就是毁了容,有什么不能看的,难道你要一辈子遮头遮脑?”
余舒没有恼羞更没有成怒,她只是把头转了过去,不再搭理他。朱青珏被她气乐了,站起来走到窗边坐下,挡住了她的视线。谁知她干脆闭上眼,装睡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听见外面树上一阵一阵的蝉鸣,阳光刺入,朱青珏望着她透明发亮的侧脸,冷不丁地开口告诉她:“昨天晚上,皇上在华珍园驾崩了。”
噩耗连夜传回京城,今天一早,午门敲响丧钟,皇宫外十里长街都挂起了白幡。
余舒愣愣地看向他:“皇上,驾崩了?”朱青珏点点头,趁着她愿意开口,就多说了几句:“有些事我爹不让人对你说,怕影响到你康复,但我觉得你应该知情,我说了你不要太惊讶。”
她轻轻颔首,表示她再听。
“东菁王要起兵谋反,有人在他身边看见了失踪已久的薛睿,当朝指证薛相勾结反贼,暗中向宁冬城输送钱粮,薛相被关押在大理寺,由尹太傅亲自审理,谁知又牵连出了太史书苑去年两起命案,如今只等太子回京定夺。”
言毕,他悄悄观察她脸色,却见她表情冷漠,似乎不为所动。他想到她曾和薛睿肝胆相照兄妹相称,甚至这一次她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听说也是为了薛睿的胞妹。
“喂,你没事吧?”
余舒垂下眼睛,轻声道:“我没事。”顿了顿,又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呢,知道害我的人没有好下场,我高兴还来不及。”
朱青珏一点看不出她在高兴,屋子里的气氛怪怪的,他有些待不下去了,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撤退了。屋子里少了一个聒噪的声音,没人再打扰余舒思考,她静坐了半晌,掀开被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窗边坐下,转过头,看着铜镜中她略显朦胧的脸庞,抬手摸着额头上的纱巾,轻轻拽了下来。
只见她眉心中央,微微凸起一道半寸长的肉疤,深红的颜色,好像一只紧闭的眼眸,说不出的妖异。她看着这一道疤痕,就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那两天两夜所经历的折磨,但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觉得恐惧,反而感到了血脉贲张,身体里有某种渴望呼之欲出。
她飞快地伸出手盖住了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调整呼吸,恢复冷静。她分心地想到:兆庆帝驾崩了,大提点应该很快会用得着她了。
朱慕昭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的就是她坐在镜子前面发呆的样子。他停在门口,皱眉道:“怎么下床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余舒不慌不忙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纱巾又系回额头上,转身说道:“我睡了十几天,已经睡够了,您准备几时让我回家?”
朱慕昭背着手走进来,站到了窗边,瞭望整座司天监。“圣上昨夜殡天了。”“我已经听说。”
“太子明日回京,到时我要你出面指证薛凌南的罪状,你肯吗?”他回头看她,等着她做出正确的选择,是要站在司天监这边,还是对面。
余舒轻轻扇动着睫毛,讽刺地勾起嘴角:“您要我指证他什么呢,是他加害景尘,还是他滥杀无辜,再不然就是他刺探皇室秘辛?这些我都可以作证。”
大提点并不是真的需要她做人证,他是要借此机会让她和过去彻底一刀两断,他把磨好的刀子递给她,让她捅薛家最后一刀,从此不再动摇。
半个月前她从噩梦中醒来,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笼罩在眼前重重迷雾拨开,她突然开窍了一般,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
她知道大提点想把他的位子传给她,不仅仅因为她是破命人,更重要的是他看出她和云华的两个儿子都有羁绊,因缘难消,他认为她可以代替他寻回《玄女六壬书》,更甚者,有朝一日她会心甘情愿地孕育天命太骨,登上权力之巅。
“你考虑好了吗?”朱慕昭盯着她平静的双眼,却没有从中看到任何犹豫。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余舒扶着桌角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透过窗棂望着宛若九宫迷图的司天监,“倒是太子,您不怕他包庇薛家,不肯治罪吗?”
朱慕昭满意地露出笑容,道:“我和太子私下谈过了,司天监会保住他的皇位,丢掉薛凌南这枚弃子,不足惜。”
余舒思索片刻,便猜到了始末:“您故意留在华珍园,就是为了和太子谈条件吗,他怎么会答应?”太子和薛家绑在一条船上,要不是薛凌南和湘王使力,他根本做不了太子。
“你觉得我是怎么说服他的?”
余舒闭了闭眼睛,道:“太子疑心重,又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您只要告诉他,薛凌南和湘王暗中勾结,哪怕他将来做了皇帝,恐怕也是为他人作嫁衣。除此之外,您一定还告诉了他《玄女六壬书》的秘密。”
朱慕昭向她头去一个赞许的目光,说道:“薛凌南和湘王棋错一着,他们都瞒着太子《玄女六壬书》的存在,而我告诉太子,司天监寻回了遗失的《玄女六壬书》,还骗他说,祭祖那日我带着下任大提点开坛做法,卜算出他就是真龙天子,所以就算没有薛家,他一样可以坐稳皇位。”
“他信了?”
“为何不信呢。”哪怕疑似谎言,只要互惠互利,就没人会试图去拆穿它。
“莲房,”朱慕昭叫着她的易号,转过身背对着窗栏,语气悠长道:“我把路都给你铺好了,接下来是怎么走,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说罢,他轻拍她的肩膀,迈步离开了。
余舒伫立在窗前,目送他的身影走下九曲桥,双眸幽光闪烁,无声低喃道:“但愿君心似我心,最好不相负。”
***
余舒是坐着肩舆被人抬进大理寺的,其实她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大提点却要她装成重伤未愈的样子,故意作秀给人看,朱青珏为此把她从头到脚包扎了一遍,大热的天,让人看着她就胸闷气短。
不过余舒不必特意假装虚弱,她的脸色本来就白得不似个正常人,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遭了一场大难。
薛家的案子不是公开审理,太子昨日护送皇帝的遗体归京,国丧在前,他拨冗前来听审。然而薛凌南是他外祖父,为了避嫌,他退居一旁,并不干涉尹天厚和郭槐安审案。
其实,余舒就是来走个过场。大提点不知几时搜集到证据,原来在太史书苑打杂的一个老奴是薛凌南二十年前领兵时期的一员先锋,后来上报朝廷是战死了,却被他悄悄派到太史书苑做眼线,先后杀害了湛雪元和曹幼龄两个无辜的女学生。
薛凌南大概是知道他大势已去,面对人证物证,孤傲地立于人前,表现的不屑一顾:“老夫为何要杀害两个不相干的小姑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尹天厚坐在公案后面,手拿着一份供词,转头看向末座的余舒,道:“司天监女御官余舒,你供词上说,五月十一日当晚,你被抓捕到刑部大牢,薛凌南私设刑房,对你严刑拷打,是吗?”
“正是。”余舒让人扶着她站起来,手指着薛凌南道:“是他亲口告诉我,他指使人杀害了太史书苑的学生,薛凌南身为相国,因为不满司天监权势大过六部,一心想要挑起易学世家与司天监的争端,就从太史书苑下手。遇害的曹幼龄是京城十二府曹世家的千金,湛雪元则是出自江西易学望族湛氏,薛凌南欲将她们的死因嫁祸到司天监头上,只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玄女六壬书》的存在不能公布于众,只能另找借口,正如薛凌南所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薛凌南转过身,眼神凌冽地盯着余舒,却是忍住了没有辩驳。他深知若是当众将《玄女六壬书》的秘密说出来,不但会让湘王无处遁形,还会连累的一家老小死无全尸。
“据本官所知,你之所以被关进刑部大牢,是因为你毁坏人家的亲事,当街纵奴伤人,确有其事吗?”郭槐安不能明目张胆地为薛凌南脱罪,只能扭转话题,逼余舒露出马脚。
“薛家和周家买通了我属下坤翎局笔曹任一甲,盗用原右令官景尘的大印,造假官婚文书,实属私自通婚。我接到消息,前去捉拿犯人,有何不对?”余舒反问道。
郭槐安先不急传唤其他证人,揪住她不放:“你供词上说薛相在牢中对你严刑拷打,难道不是因为你把新娘劫走藏了起来,你又执意不肯交待她的下落,所以才对你用刑的吗?”
余舒冷冷一笑,道:“薛凌南拷问我,却不是为了打听他孙女的下落,而是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手头上握有薛家勾结东菁王的证据,所以才会对我动用私刑,逼我交出来。”
她两句话就把案情扯到了薛家谋反的罪名上,前言后语毫无破绽,薛凌南总算按捺不住,沉声喝斥她:“休得含血喷人!老夫与逆贼姜家绝无干系,殿下——”
他转头望着太子,神色哀痛道:“我薛家有无异心,难道太子殿下还不清楚吗?”
不等太子回答,就听余舒又有话说:“事到如今,你不必博取太子同情,是忠是奸,太子心中早已有数。”
薛凌南犹不死心地盯着太子,只见后者长叹一声,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语气沉重又失望道:“孤已阅过你同逆贼姜怀赢的亲笔书信,实在没有想到,孤的外祖父,居然妄想着谋朝篡位,孤无话可说。”
他说是无话可说,却已经表明了态度,薛凌南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他的脸孔瞬息苍老了十岁,他两手打着哆嗦,捂着胸口垂下头颅,至今仍不敢相信,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太子,会在登基之前,反咬他一口。
余舒看到这一幕,并没有报仇的快感,曾经对她来说高不可攀的薛相爷,在失去权柄之后,不过就是一个糟老头。现实她再一次认清了一个道理——这世道上,没有权利,人活着不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