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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权君王偏要强求 第5节

  此时,墨泉不远处的存雄居内,朱霁换了常服,正要出门去秘会王瑾。隔着存雄居的院墙,恰好将这一场闹剧全都听到了耳朵里。他已经判断出其中争吵涉及了沈书云,便停下了脚步,继续听下去,身后的四宝也随之驻足。
  沈书露没想到念春敢这样指控她,也动了怒火,刻薄地对念春道:“什么田黄石,田绿石,大姐姐的宝贝我们哪里懂?横竖好玩意儿落不到我们凡人的手里。”她冷冷一笑,带着几分阴险对念春说:“或许这样的宝贝原本就能成精,自己跳出府去了也说不准。”
  念春到底只是一个婢女,见这主仆的嘴脸,嘤嘤地掉着眼泪,无计可施。
  但她却不想丢自己主子的脸,便撑起坚强和骄傲,缓声说:“二姑娘说的没错,我们院子里好东西有的是。且但凡能成精的东西,也必然通灵性认主人,哪天跳回来,定能说清楚到底怎么丢了的。”
  沈书露被她这么揶揄,愣了一瞬,反唇相讥道:“是啊,好东西你们有的是!排着队给大姐姐送宝贝的人多了去了。什么皇亲国戚的宝石颜色,不也是公然当着全家的面往大姐姐怀里塞吗?金红玉绿的我们可配不起。不过,知道的是看着祖父的面子,讨好他的掌上明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咱们家下聘礼呢!”
  一番酸话说出来,沈书露自己都觉得有几分不堪,传出去人们只会说她一个大小姐和奴婢一般见识,言辞不端失了身份。她便敛起了神情,不再纠缠,撇下一身狼狈挂着泪痕的念春,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听到隔壁的闹剧告一段落,朱霁才又款步往外走。一路上他神色凝重,进了马车内依旧蹙着眉头,仿佛在纠结什么化不开的矛盾。四宝在一旁不敢多言半句。
  蓟州地处北方边陲,紧挨着蒙辽,受了异族影响,民风也比京城开化,男子心悦姑娘,可以直来直往地赠送礼物,甚至女子和离再嫁,并不觉得怎么样,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但是京中勋贵世家的女儿,要恪守的纲常规矩自然是条条框框,不能出半点差错。又想到那天在甘露寺,沈书云提到“沈家人丁众多,世子只送小女,凭白惹人误会”的话,如今看来竟然不是置气。
  他内心十分自责,到了愧疚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冒失,只顾着给心上人献宝,却没有想过会给她带来的困扰。他虽然有志在必得的决心,却不想让沈书云因他而受到半点折辱。今后与她交往,也要思虑周全才行。
  如此一来,那幅《东山林壑》,他倒不敢贸然送给她了,得想个万全的办法令她收下才行。
  作者有话说:
  沈书露:今天又是立flag的一天!好好的墨泉,一边住着男主,一边住着女主,我不服!我要抢戏!
  墨泉:你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第八章
  念春去打水,许久没有回来,沈书云已经猜测到她八成遇到了是非,却没有想到弄得这样狼狈——脸上被沈书露打得红肿一片,衣服上也满是泥水,甚至手指还被白瓷水盂的碎片划伤了几道口子,双眼通红挂着泪痕。
  沈书云一边心疼地亲自给她上了金创药,一边大体问清楚了究竟怎么一回事。
  她让思夏和拂冬带着念春去洗把脸换一身衣服,收拾好了就立刻过去书房寻她。
  等待念春的时候,沈书云坐在画案前格外平静,脸上没有波澜。心里呢,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苦闷。苦闷于自己要和这样一群无聊、无能又卑劣的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
  之前敛秋蒙受不白之冤,已经让她愧疚难当,今日又有念春受辱,她不能再坐视不理,任由恶人得寸进尺。
  念春收拾干净,思夏和拂冬扶着她进来,沈书云把案头的一把满花红湘妃的折扇拿在手中,又抬起眼眸端详了一番念春,见她已经恢复成那个干净利落、端方得体的模样,微笑道:“收拾得挺体面的,咱们走。”
  说完,三个丫鬟便跟着她往满枝红去了。一路上书云脚步轻捷,还拿着手里的折扇,逗弄了半路上遇见的小狸猫,十分惬意从容的样子。因此三个丫鬟心里都没底,她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到了满枝红,沈书云不疾不徐哼着小调儿地走进去,院内的红簪见她来了,下意识心虚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红簪定了眼神,看沈书云一副欢欣悠然的模样,心头的畏惧才消散了大半。寻仇的人应当板着面孔怒气冲天才是,哪有这样惬意的。
  红簪站稳了规矩行礼,沈书云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带着几分俏皮,像是来约人游玩般问:“二妹妹此时人在哪里呀?”
  得到了答案,沈书云径直到了正厅,看到沈书露正在和玉簪选绣样。
  沈书露不是红簪,她正期待着沈书云的造访。从前两人悬殊太大,根本没有一较高下的机会,现如今祖父没有从前强亮了,她倒想看看这位高不可攀的嫡长姐,要怎么圆场。
  她起身带着笑意走到沈书云近处道:“我当时谁呢?原来是……”
  “啪——!”没等沈书露后面半句“原来是大姐姐”说出口,沈书云已经用手里的湘妃竹折扇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上,登时便起了一道通红的痕迹。
  “啊呀!”沈书露忙捂住剧烈疼痛的脸颊,下一刻是另一边脸上也被狠狠地招呼了一扇子。
  众人皆呆在了那里,沈书云平日看起来柔弱纤细的,没想到手上有这么大的力气。到底平日里习画,所谓老腕椽笔,功在不舍,一旦爆发起来就是雷霆万钧的力道,直接令竹扇的筋骨都从中间裂开了。
  她冷冷看着眼前被打蒙了的妹妹,扬着小臂持起碎裂的折扇,纤纤玉指随着眉梢微微一动,残存的扇骨就随即滑落在地。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如同她笔下的大写意一样饱满又潇洒。
  沈书露感到嘴角一丝腥甜,用手去揩,才发现是血,惊得她啊啊叫,难以置信沈书云竟然下手这样狠。
  玉簪和红簪回过神来才上前扶住沈书露,她被打得几乎都开不了口。红簪唯恐自己也在劫难逃,慌乱了阵脚,支支吾吾道:“大姑娘怎么能打人……”
  沈书云一改进门时的欢脱盎然,面色凝重,有不可侵犯的凌然,道:“这扇子,是徐皇亲当年为求我画扇面,特别相赠的。满花红湘妃,象牙和尚头收尾,苏州名家的慢工细活,这等品相卖出去也值几辆马车,半座宅院。用这个打妹妹,不算失礼。”
  沈书露惊得浑身发抖,脸上的痕迹肿起来,成了两条长长的馒头,看着眼前的长姐,竟然觉得极为陌生。
  沈书云的训诫却并没有结束,她继续说:“咱们家一门忠烈,世代簪缨。俗话说,将门虎女,正是你我这样的出身。太平盛世里咱们关起闺门画画绣花,适逢乱世也做敢做捐躯赴国难的巾帼豪杰。你多次欺辱我的人,我作为长姐忍你让你,是看在祖父面子上放你一马,却并非任你一味地胡作非为。”
  红簪玉簪皆低着头不敢看她那双眼睛,这时候才明白平日里只寄情于丹青笔墨的大姑娘,厉害起来是怎样可怕的人物。
  “我不怕你闹到长辈那里,今日为念春打了你,若父母怪罪下来,我也甘愿受罚。但如若你再犯,便不是敲两下扇子这么简单。”扔下最后的警告,沈书云带着身后三个丫鬟,浩浩荡荡地走出了绿野院,仿佛一支凯旋的劲旅。
  沈书露挨打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府上下,何氏在满枝红搂着女儿肿起来的脸颊大哭,对下了朝堂就匆匆赶过来的沈崇撒泼:“未出阁的女孩家家,还有什么比脸面更要紧的,要是落下了疤痕,嫁不成个好人家,奴也不活了……”
  沈崇只觉得头疼,比起生气,他更多的感受是意外。
  沈崇早年也是能画几笔的才子,却从未享有过一天长女那样名满京师的殊荣,作为儿子,他不得父亲喜欢,眼看着书云的书画技艺一日比一日精进,在父亲那里也一日比一日有分量,心里对女儿的感受是艳羡多于自豪,嫉妒多于认可。
  如此清高的女儿,怎么做的出打人这样的事。在他眼中沈书云总是高高端着嫡长女的款儿,一贯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模样。因此他也清楚,若不是沈书露太张狂,大概也不会有此一劫。
  可是,现下要如何去平息这样的麻烦,他完全没有主意。
  看沈崇犹疑在那处,不肯去给女儿讨公道,何氏抹了一把眼泪,那张姿容妖娆的面孔上满是愤慨:“我就不信公爷能偏心到这样程度,在自家里打打杀杀,还是对着自己的亲妹妹,都不闻不问的!”
  被何氏逼的没有办法,沈崇硬着头皮去了凌云院,没有进门就被翁姨娘请了出来,说沈公爷夜里没睡好,此时在补觉,谁进去就是自找苦头。他再愚蠢也明白了父亲的态度,必然是半点要责罚沈书云的意思也没有。
  左右回绿野院也是被何氏叨扰,他干脆躲去了书房,关起门来图个耳根清净。
  ***
  朱霁打开雅间的支摘窗,看着楼下迎来送往的艳妆女子,裙带飘香,莺姿燕质,忍不住暗暗笑了一声。关闭了窗牗,才问对面换了一身常服的大太监王瑾:“秉笔大人怎么把我约在这里?”
  楼下是京城的花柳街,这里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所秦楼楚馆,名曰风月楼。
  “京中权贵认识洒家的人太多,偏偏不会想到洒家会来这里。”王瑾微笑着,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他倒是深谙。
  四宝在一边恭敬地给两人奉茶,先呈给朱霁,而后递茶给王瑾的时候说了一句:“干爹请用茶。”
  “这个孩子,世子用着还称心吗”王瑾端起茶杯,垂着一双阴鸷的眼睛,微笑着饮茶。
  “四宝极好,多谢秉笔大人引荐这样的人才。”朱霁回忆着,四宝在他身边服侍也已经三四年了,确实没有出过半点差错。
  “看着他,便想起了往昔王爷还在京中时,洒家也是这般年纪,日夜侍奉在安王殿下身边。”
  “难为秉笔大人还记得。”朱霁也饮下茶瓯里的香茗,感慨道:“秉笔大人也算是王府旧日的老人了。”
  “洒家能有今天,皆仰赖安王殿下的抬举。王爷对洒家有知遇之恩,洒家肝脑涂地,亦不足为报。”
  安王二十多年前曾经在宫中救下王瑾一命。当时他只有六七岁,因家境贫寒被卖入宫中,净身后感染了浓疮,即将被慎刑司的人抬出宫扔去乱葬岗。去势是有风险的,小太监的命贱如草芥,这样的事情在宫中根本就是寻常。但当时恰逢安王路过,见他肮脏黢黑的一团小身子骨还喘着口气,便命人将他救下,妥善医治以后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大难不死,后来王瑾十分传奇地凭借着天资和刻苦,加上安王的助力,一路青云直上,从司苑局最低阶的奴仆,进入了司礼监行走。永续帝继位以后,他一跃成为专门负责批答奏章、传宣谕旨这等要事的秉笔大太监,是帝王身边最信赖的权宦之一。
  “秉笔大人言重了,所谓人各有命,也是大人命里该然,注定有这般造化。倒是我们父子这些年,多次仰赖大人在禁中的权势,才得以顺风顺水。”朱霁说得诚恳非常,让王瑾这般孤拐的怪物听来,更怀了结草衔环的报效之心。
  “世子看看,洒家给您带了样东西。”王瑾从袖中取出来一本密折。
  四宝接过来递给了对坐的朱霁。
  朱霁打开来观瞧,才看了一眼便微微摇头,笑着感慨:“荣恩公还真对先帝赤胆忠心,皇兄这等昏庸的君主,也值得他费这般心思。”
  “昨夜赵世康将军,偷偷把这封秘奏递给了禁中熟悉的黄门。沈公爷这是试图越过司礼监直达天听,这怎么能够呢?圣人半点不知道有此一着,就被洒家截胡了。”王瑾对朱霁邀功,笑得十分得意。
  作者有话说:
  秘奏:你这个死太监,你把我截下来给我主人的孙女婿看,你想干什么?
  第九章
  朱霁仔细看完了密奏,心里却五味杂陈。这封密奏,王瑾压得很及时,里面主要的内容,其实就是对安王下的杀招。
  在密奏中,荣恩公怒陈了安王的谋反嫌疑,并且认为即便安王没有反心,任由藩王做大,也是帝国的隐患,削藩势在必行。他在密奏中给永续帝罗列了三条削藩的建议,一是将安王调离经营多年的封地,借口为他改善生活环境,让他就藩南方,从此无法携夷自重;二是借鉴汉武帝“推恩令”,渐次取缔藩王兵权,肢解封国的土地和人口;三是将主要诸位藩王的世子都押送至京城“勤王”,建立勤王府长久驻京,看起来是提高规格,其实是为了统一软禁起来方便管理。
  这三招一招比一招狠,且既不伤和气,也不会落人口实。如果能够顺利推行,安王莫说篡位,能不能保全身家性命都是个问题。
  虽说永续帝不一定会采纳荣恩公的建议,但是密奏能被王瑾压下来,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才能令安王父子安心。
  朱霁一方面感慨荣恩公心思的深沉,恨他要置自己于死地,另一方面又佩服老人家的修为和道行,日薄西山之时仍然秉承对先帝的不二忠心。
  王瑾也早已看过密奏的内容,与朱霁有相似的感慨:“荣恩公一把老骨头都快入土了,心还跟明镜一样。密奏里连王爷大体佣兵的数目、可能驻兵的地点,都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老头子,还真是有两把刷子。”
  “毕竟是追随皇祖父出生入死的肱股之臣。”朱霁将密奏收入胸前的衣襟,对王瑾再度致谢了一番。
  王瑾微微一笑,表示领受,却蹙眉问朱霁:“不过,洒家有一件事不太明白。圣人命世子入京,是听了洪承恩那个酸怂臭皮匠的挑唆,可是世子怎么真的敢来?王爷举大计就在眼下,这时候深入虎口,实在冒太大风险了。”
  凭王瑾对安王如今势力的了解,即便朱霁随便找个借口不来,就永续帝那个面团子的性子,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因此朱霁来京,就颇有自投罗网的嫌疑。
  朱霁怎么能告诉王瑾自己的一片私心?本来他也觉得没有来京的必要,可是看到圣谕上写明了,进京之后让他下榻在荣恩公府,他一下子便动心了。
  当时,为了能来京城,他劝说了父王,称自己进京可以麻痹永续帝,还可以更好地调配王瑾、宏庵法师这样的内应,在皇城根下楔一根钉子,里应外合,对年末的起义大有助益。安王考虑了一番,最后应允了。
  “也是想进宫探探圣上身边的虚实,所以就来了。”朱霁随口扯一句谎,搪塞过去。
  王瑾便不再追问,只说:“现在圣上身边没有什么有本事的人,上蹿下跳的唯有洪承恩、李泰齐这种红口白牙惯爱纸上谈兵的酸臭文人,皆不足为惧。而且圣人表面上重用他们,其实不喜欢他们。”
  如今朝堂上,阉党与科举取士的所谓清流势同水火,王瑾整日也要与洪承恩、李泰齐等人缠斗。身为权奸他虽然觉得其乐无穷,但也希望有朝一日一劳永逸剪除对方,自己的权势地位可以更上层楼。
  “偌大个国家,总要有管事的人。”朱霁抬起眼眸,意味深长对王瑾许诺:“所谓能人不问出身,治国本就是贤者上位。秉笔大人是我安王府的家人,我们父子成事之时,便是秉笔大人掌印之日。”
  王瑾眼眸一亮,对朱霁拱手:“那卑职一定恪尽职守,静候佳音。”
  要告别的时候,朱霁微微考虑了一瞬,还是对王瑾提了一个小请求:“秉笔大人属下眼线众多,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王瑾微微一愣,猜想朱霁一直喜欢文玩丹青,便道:“世子可是要巡找什么宝物?”
  他此时有点后悔前几天没能抽个空去甘露寺,把那幅《东山林壑》搞到手,今日见朱霁只顾着送沈公爷的密奏,都没上供点像样的财宝。这几日一定要再去敲一敲宏庵那秃驴的竹杠才行。
  “秉笔大人明察,我正是此意。”朱霁就喜欢这群权佞之人迅捷的头脑,便直言道:“鄙人一惯喜欢文玩,偏偏近来想要一枚田黄石的刻章。也是旧物了,大概流落到了公侯世家手上,或被什么奴仆典卖了也未可知。若是秉笔大人有闲,便顺路帮忙找找。”
  “田黄石可是稀缺的宝贝,确实值得搜罗。”王瑾点点头,又问:“世子要找的刻章上,是什么铭文?”
  这可把朱霁问到了,他不知道沈书云丢的刻章上铭刻了什么内容,便扯谎说:“时日太久,也记不清楚了。若是哪天想起来,我让四宝给您传达一声。”
  王瑾应承下来,说:“倒也无妨,总归值得世子惦念的田黄石,成色大概也世间无两,洒家尽力去办便是。”
  “有劳秉笔大人。”
  ***
  次日,朱霁戴了梁冠,换了胸前三爪龙纹补的朱红色衮服,一早入了禁中。
  他离开京中的时候是十来岁的孩童,小时候母亲健在时,他也时常入宫给皇祖父请安,但印象已经很浅淡了。如今少年裘马的年岁,已然换了心境。
  马车到了宫门前,朱霁下来改换便辇,世子匹配的辇车没有顶棚,坐在上面正可看到宫廷的全貌。
  外朝三大殿恢宏巍峨,宫檐上琉璃吻兽稳重有力地吞住大脊,瞬间便令他升腾起奋发与占有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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