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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来信 第21节

  傅修远那天起得晚,这时候还头发蓬松地坐在桌前边吃土司边看财经新闻。她里里外外找不到旺财,问他:“旺财去哪儿了?”他只抬头瞟了她一眼说:“早上它蹲在门口乱叫,我打开门,他就跑走了。”
  她一下子急了:“你怎么能开门呢?它跑出去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好像也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跟她理论:“你怎么知道它想回来?我一开门它头也不回就跑了,说不定它根本不想被关在这儿。”
  她认定他是故意的。他从一开始他就反对她收养流浪狗,一定是他趁她不在家,找准机会把旺财赶走了。她气得摔门而去,下定决心要把旺财找回来。
  外面仍旧下着雨,阴冷的秋日里,雨点落在身上冷得彻骨。她打着一把伞,从门后的院子一直找到隔壁小区,一路找一路喊旺财的名字,始终没见到它的影子。最后她失望地一路又找回原地,才看到它瑟瑟发抖地躲在香樟树下的草丛里躲雨。
  她身上也早被淋湿了,此时又早过了午饭时间。她顾不得旺财的一身泥泞,把它从草丛里抱出来搂在怀里,一人一狗饥寒交迫地相依为命。
  傅修远发了几条消息来问她在哪儿,她全都赌气没回,打来的电话她也一概都没有接,这时候她也不想回去同他吵架,就把旺财抱到一个躲雨的屋檐下,逐个给认识的人打电话。
  既然傅修远不同意她把狗养在他这里,她只好给旺财另找个住处。沈琳最怕麻烦,说她不喜欢小动物,万万是不能养宠物的。美丽说福利院里有个对狗毛过敏的孩子,也不能养。她在同事里问了一圈,竟然连一个肯收养旺财的都没有。最后她没办法,连同事石宁那里都打了电话去,石宁也拒绝说:“微微啊,实在对不起,你没到我家来看过,看过你肯定不会让我替你养狗了。我这里住的是三个大小伙子,自己的吃喝拉撒都管不好,怎么能养好狗?”
  雨一直在下。她躲雨的屋檐只是方寸之地,屋檐上噼啪落下的水珠像座闪烁的瀑布。旺财依偎在她怀里,湿漉漉的毛搭在眼睛上,呜呜叫得像个呜咽的孩子。她觉得无计可施,一片茫茫雨里,当真感到有些绝望,举抬头望天,祷告雨快一点停,又一低头,看见有人在茫茫雨幕中走来。
  傅修远举着一把雨伞从雨里走来,很快走到她躲雨的屋檐下。
  她大概和狗一样狼狈,头发被雨打湿沾在脸上,冻得牙齿打颤,脸都白了。他过来张开大衣,连人带狗一把把她们搂进怀里,低头看她的狼狈样子,笑了笑说:“怎么了,为了一条狗就要离家出走?午饭都不回家做,我都快饿死了。”
  她生气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狠狠说:“我不管你你也不会饿死,但旺财会。你不让养就直说,不该把它赶走,我自然会想别的办法。”
  他叹了口气:“就为了一条狗跟我吵架?我还不如一条狗重要?”
  并不是谁更重要的问题,她真的觉得这件事上同他三观不合,没办法妥协,冷冷控诉他:“一条狗也是生命,被人遗弃多可怜。我当年被丢在街上,如果不是和平拣了我,我早就死掉了。你怎么能这么冷酷,见死不救?”
  他竟然也不反驳,无奈地笑笑说:“行行行,你和平哥哥是救苦救难的耶稣。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还不太了解我。”
  她还想再同他理论几句,没想到他还是妥协了:“我什么时候说不让养了?随你便,反正我平时不在,你要养就养,和我没关系。就是你恐怕得搬到我这里来替我看房子了。”
  为了旺财,她从沈琳家搬了出来,搬进了傅修远的公寓,每天勤勤恳恳地给旺财喂食,洗澡,打扫,陪它散步,教它适应室内的生活。她给旺财添置了狗窝,各种各样的玩具。在傅修远的公寓里住久了,公寓里渐渐也有了她的东西,她的拖鞋,她的衣物,窗边的植物,厨房里的各种炊具。原来他简约到像酒店的房间被她搞乱,忽然有了些许烟火气。
  傅修远差不多一两个星期才能来呆两天,没想到旺财似乎对他更加热情,每天都趴在门口等他回家,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立刻像箭一样冲出去,欢脱地绕着他的腿转圈圈。她也只好叹息,她养的哪里是狗,分明是只白眼儿狼。
  虽然旺财一有机会就跟在傅修远身后,他始终对旺财不冷不热,最多在它冲他吐舌头使劲摇尾巴的时候摸摸它的头,还是一脸无奈的神情,从来也不肯带它出去散步或者给它碗里添点狗粮。她在心里怪他这人不重感情,也是到后来的后来,她才明白他的心思。大概是因为他经历过太多事,从小孤独惯了,觉得所有的感情都转瞬即逝,所有的宴席都有散去的那一天,被背叛不如先背叛别人,与其离开的时候心碎,还不如从来都没有感情的好。
  第35章 阵雨(6)
  年底傅氏的董事会改选, 傅修远顺利成了董事。如今他是傅氏的第二大股东,虽然离傅维贤的份额差得很远,但按公司章程总要给他留一个席位, 股东大会通过了, 傅维贤也无法。不过只是董事会里的一票而已, 傅维贤倒也觉得不至于要为此失眠。
  如今傅氏高层的气氛颇为古怪,原来把大事小事都扔给廖坚强的傅维贤忽然对公司的事空前热心起来,恨不得把所有事都抓在自己手里。几个月之内, 他裁撤了cfo, 换了几个廖坚强底下的高层, 还否决掉了几个廖坚强提出来的几个海外投资计划, 力排众议,花天价促成了和瑞发的协议。
  市场对这桩买卖的前景保持怀疑态度,股价因此进入了一轮下跌行情。董事会里的基金经理们多有不满,那些老臣的子孙们也觉得是个搅混水的好机会, 有一个董事甚至怂恿傅修远领头阻挠对瑞发的收购, 无奈傅修远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韬光养晦, 在董事会上也不大出声, 一副万事全凭董事长定夺的姿态。
  此时的傅琪已经被傅维贤一手推上国际开发部的首席,当然背后的话事人还是傅维贤。又有一次董事会开会, 廖坚强心灰意冷地提了辞呈, 自然有几个支持廖坚强的董事表示坚决不受,双方你来我往地唱了半天戏, 傅维贤一声冷笑:“坚叔为公司这些年来确是劳苦功高,如今想退休安享晚年, 也实属情有可原。”
  除了傅维贤的小弟, 董事会其他成员, 特别是只关心赚钱的基金经理们齐声反对,表示公司现在离不开坚叔,就连原来跟廖坚强站对立面的遗老派也幸灾乐祸地表示不同意。最后坚叔说:“如今公司国内国外业务繁多,我也确力不从心。现在国际开发部有傅琪在掌事,我是不担心的,倒是国内诸多开发项目需要有人来收尾。不如这样,修远目前在公司里只负责几个小项目,我想请他出来帮我全面主持国内的开发项目。”
  董事纷纷点头,傅维贤气得脸色发黑。本来他那一派在董事会十三票里占六票,廖坚强还有一票,基金派通常又不站队,只有遗老派的三票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如今可好,他想换个人做coo竟然还有几分棘手。
  消息传到jc耳朵里,欢欣鼓舞地来找傅修远庆贺,却见他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面对玻璃幕墙发呆。jc把手里的咖啡杯塞给傅修远,还同他碰了碰杯,高兴地说:“廖坚强这个老狐狸果然识相,这么快就来投诚。”
  傅修远却只是一笑:“我不过是个前朝废太子,他宫斗拿来用的工具人而已。”
  jc一想也是。廖坚强今天将了傅维贤一军,董事们站在他那边,无非因为觉得公司有了他才能赚钱。他今天能保傅修远上位,明天也可以卖了傅修远再投到傅维贤那边去。jc看出来傅修远的情绪似乎不高,提议:“今晚你去哪儿?要不要去庆祝庆祝?”
  jc说的庆祝,大概左不过兰桂坊或者soho。玻璃幕墙前,脚下的灯光渐次亮起,远处的维港隐没在暮色中。身处鳞次栉比的楼群中央,傅修远停下来想了一想:兰桂坊,或者soho,还是回深水湾道的家里?
  jc此时才察觉傅修远脸色潮红,神色也不对,诧异地问:“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在发烧?”
  其实他不过有些伤风,又连着几天没有睡好,年纪轻,什么病不都是扛一扛就会过去,没想到这时候脑袋一晕,额头也烫起来。jc说他应该早点回去休息,他却忽然说:“我得回趟h城。”
  赶到机场,正好赶上最后一个航班,正好头等舱还有最后一个位置。一上飞机,舷窗外的万家灯火在云层下渐渐消失,他的脑袋变沉,很快靠在椅背上面睡过去,一直睡到机舱里灯光大亮,空姐在喇叭里告诉大家,飞机即将降落,地面温度摄氏零下二度。
  h城雨夹雪,他冒着凄风苦雨回家,站在公寓门口,拿出钥匙来开门。手在口袋里找到钥匙,他却忽然犹豫了一刻。他也是临时起意赶过来,根本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人,莫名有些担心,害怕门打开和他在深水湾道的宅子一样,空空荡荡,连灯光也没有。
  时近午夜,现在后悔兴冲冲地赶来为时已晚,幸好他还没打开门,门已经应声而开,艾微微从门里提着一袋垃圾出来,看见他吃了一惊,问:“你怎么回来了?”
  她一副居家的打扮,穿一件袖口卷了边的旧毛衣,拖着旧棉拖鞋,头发乱糟糟束在脑后,素面朝天,一脸诧异的神情。记得在办公室时他跟jc说今晚要“回”h城,这时候她不约而同地问他怎么“回来”了,忽然让他心里一暖,也顾不得她还拎着脏兮兮的垃圾袋,扔下手里的行李,推门进去低头亲她。
  她却被他滚烫的脸颊吓了一跳,推开他皱眉问:“怎么生病了?”
  接下来她勒令他去床上躺着,给他倒水,喂药,用凉水替他擦脸,让他觉得自己是刚溜出家门玩回来的旺财,一边被照顾一边要忍受主人的冷眼,而他又莫名地喜欢这样的冷眼。
  她给他煮了姜汤驱寒,抱怨:“天寒地冻的,生病了该多休息,为什么还要跑回来?”
  他乖乖接过姜汤,笑了笑也不敢顶嘴,脸埋在氤氲热气里,心里说,可不就是因为生病,所以才特别想回来。
  那时候他得了阑尾炎,在医院里手术,只有一个人,连签字的亲属都没有,只有她路过。后来她也没来看他,他连失望都不敢,幸好她最后还拎了一罐汤来。现在境况总算是不一样了。
  时间已到了后半夜,冰雨簌簌敲打在窗上。她关掉灯,逼他好好休息,可他大概是因为飞机上睡过了,反而毫无睡意,睁着眼瞪着天花板发呆。她受他的影响,也好像没了睡意,好奇地问:“你香港的家什么样?”
  一片黑暗寂静里,他淡淡说:“半山腰,三层别墅,有个大露台,俯瞰大海,是老头子以前的产业,他死的时候留给了我。回香港后我搬回老宅子里,结果特别后悔,偌大的房子只有我一个人,太空了。”他想了想,又轻笑一声,低头吻她的额头:“我更喜欢小一点的房子,就是那种冰箱满得塞不下,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公寓,最好还要到处飘着狗毛,一不小心就被狗玩具绊一跤。”
  夜晚像没有风浪的海面,一眼望不到边际,窗外簌簌雨声反而显得黑暗更加寂静。他平躺在床上,她头枕着他的肩膀,因为他生病,所以什么也不能做,反而两个人都无法入睡,话比平时还多。
  她一直很好奇他以前的事,抬眼在黑暗里问他:“你小时候什么样?”
  他想了想说:“应该算是个很有心机的小孩。记得我第一次掉了一颗门牙,我妈妈跟我说,只要把掉了的牙齿放在枕头底下,晚上仙女就会来收走牙齿,在枕头底下留一块钱。我晚上把牙齿放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早上醒来,牙齿果然不见了,枕头底下还有一块钱。但我始终不大相信仙女这回事,第二次我又掉了一颗门牙,没告诉我妈妈,只把牙齿偷偷藏在枕头底下,晚上仙女没有来。第二天我告诉妈妈掉了牙齿,晚上牙齿果然被仙女收走了。我就跑去质问我妈,她是不是骗我呢,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仙女,是她收走了我的牙齿……”
  她被他逗乐,仿佛看到他少年老成,一肚子鬼主意的样子,追问:“后来呢?”
  他说:“我妈没承认,说仙女有时候太忙,要过一两天才能来,不信等我掉第三颗牙齿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笑说:“我猜猜,等你掉了第三颗牙,一定是等上个十天半月才告诉你妈妈。“
  他停了停,淡淡说:“等我掉了第三颗牙齿的时候,我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他从来不说自己小时候的事,甚至连傅家的事也很少提及,今天不知为什么,黑暗中望着天花板,说得有些漫无目的。
  “我从小住在旧金山,一个没什么季节差异的地方,冬天特别暖和,从来不下雪。夏天很凉快,有时候有些冷。我是个怕冷的小孩,因此不喜欢夏天。而且夏天到了要放暑假,我得从寄宿学校搬回家。别的小朋友都回家了,都有丰富多彩的暑期节目。我通常就呆在家里,没什么事做。家里的房子太大,楼上楼下五千多英尺,后面还有个修剪整齐的大花园,我父母过世后,就只有我和陈妈两个人住。”
  “……陈妈是家里的佣人,全家从香港搬来,家人都在唐人街的餐馆里打工,过得也很艰辛。夏天我怕冷,又常常做噩梦,半夜总觉得有人在楼下走动,所以喜欢趁陈妈睡着,偷偷摸进她的房间,睡到她的床底下。可惜陈妈年纪大了,半夜常起来上厕所。她经验丰富,每次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床底,每次都能抓到我,然后就把我揪出来,押回自己床上去。”
  他父母早早过世,一定是他伤心的经历。她转换话题:“那学校呢?你的寄宿学校什么样?”
  他抬头看天花板,想了想说:“就是一间天主教的私立学校,同学都是富豪的后代。学校学费贵得惊人,每年还要好几次bake sale (烘焙品拍卖),一只某夫人做的草莓蛋糕,可以拍卖到几千美元,其实无非是有钱人替学校捐款。那天所有学生的家长都要来参加,你的家长不一掷千金买点什么,那是在同学中抬不起头的事。每次都是陈妈替我做好巧克力慕斯蛋糕,我一个人捧到学校去。我其实很怕这样的活动,但也无可奈何。并不是家里捐不起钱,只是因为我没有家长,别人家孩子家长热热闹闹地举牌子,我只好在台下看着,每次拍卖结束,我才自己拿着律师事先开好的支票,随便去买点剩下的什么……”
  “……现在想来,我大概算得上一个很不合群的小孩。其他同学不是参加足球,网球,或高尔夫,就是乐队,辩论队,或机器人兴趣小组,最不受欢迎的同学也可以参加drama club (戏剧小组)。我好像只参加过一次,圣诞节drama club上演话剧《基督的诞生》,我去演了一只绵羊,全剧没有别的任务,只是在台上顶着道具羊头站一晚,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台词,就在剧终的时候叫几声。大概没人愿意演,老师拉我去,我只好参加。别人不管演什么,家长都会去捧场,轮到谁的台词,谁的家长就会在下面鼓掌。我怕轮到我羊叫没人鼓掌,只好去求陈妈。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看着我抹了一会儿眼泪,说她不能去,不是她不愿意,只是因为她是佣人,去了会叫别的夫人笑话。到了正式演出,果然被我料中,一排羊一人叫一声,每只羊叫完都有人鼓掌,只有我这只,叫完了台下鸦雀无声。”
  她知道他自小父母双亡,但他从来没提过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知道那是他的禁区,也从来不敢问。没想到这时候他自己说起来:“我父母出事那年我六岁,家里进了几个盗贼,偷盗不成,把我父母双双捅死。从来治安良好的高尚住宅区,夜不闭户也不会有问题,那天晚上正好来了几个盗贼,又恰好挑中我家。幸好那晚我被其他小朋友请去参加生日晚会,晚会后在小朋友家过夜,并不在家。第二天早上我回家,发现街上到处是警察,家里贴满黄胶带,cookie 和biscuit的尸体就躺在院子里。一个警察抱住我,不准我上楼。我咬了警察一口,挣脱他的手臂冲上楼,冲去楼上爸爸妈妈的房间。房间里早已没有人,只有地板上用白色粉笔画了两个扭曲的人形,到处是鲜血,鲜红的血一直流到门口,我不小心踩了一脚,满脚都是血……幸好我那晚不在家才躲过一劫,要不然也许也一起被了结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音镇定,仿佛在心里回放过几千遍的事,早已掀不起什么波澜。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问:“盗贼呢?抓到了吗?”
  “盗贼?”他在黑暗里嘲讽地笑了一声,仿佛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自然是抓到了,唐人街的小混混,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应该还关在大牢里。”
  她在黑夜里抱紧他,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才好。一个六岁的小孩,住在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目睹过这样的惨剧,怕冷,天天做噩梦。幸好他还有一个照顾他的陈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可以躲去她的床下。他平静地望着天花板,沉默许久。她半晌才问:“陈妈呢?现在还在旧金山?”
  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回答,在黑夜里闭上眼睛。
  h城的冬天没有暖气,旧式的老楼房尤其阴冷潮湿。她支起身子看看他,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开始时她像沈琳一样怀疑过,他那么一个人,颜值高家世好前途远大,怎么也不应该看上她这么一个普通人。现在她才有一点明白,也许他需要的也不过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他一定是感觉到她在看他,睁开眼,似笑非笑地问她:“你看什么?”
  她俯下身去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过去的事她都无法改变,但至少在这么冷的一个夜里,她还可以给他一个拥抱。
  他顿了顿,没有回应,叹口气说:“微微,别闹,我在感冒,会传染给你。”
  她不肯罢休,靠过去不老实地把手伸进他的睡衣里,望着他说:“那我们一起感冒好了。”
  窗外的雨声仍然淅淅沥沥,仿佛为长夜做寂寞的伴奏。他在黑暗中停了一停,好像在倾听窗外的雨声,片刻终于还是一翻身反客为主,亲亲她说:“那好,我们就一起感冒好了。”
  第36章 阵雨(7)
  由于职务的变动, 傅修远在内地出没的时间更加频繁。这年的春天,他还带着微微去了一趟南岛。去之前他神神秘秘地说:“欠你的生日礼物终于准备好了。”
  她好奇是什么,一直到他们开车越过跨海大桥到南岛镇上, 他仍然不肯告诉她。
  岛上又到了桃花满园的时候, 坐在傅宅围墙外面的茶肆里, 还可以看见对面围墙顶上泄露的满园春色。她正想问他们此行的目的难道就是来喝茶,他向远处扬了扬下巴,说:“来了。”
  来人大概五十来岁, 身材黑瘦, 穿一件脏兮兮的深蓝色夹克, 头上一顶黄色棒球帽遮住大半边脸。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那人往客堂里扫了一圈,目光定在傅修远身上。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人就走过来坐在他们对面。
  傅修远问:“东西带来了?”
  那人点点头,递过来一只牛皮信封。
  傅修远从牛皮信封口看了一眼, 就递回去一个信封。那人往信封里略翻了一翻, 又捏了捏信封的厚度, 也没仔细看就即刻站起来, 压低了帽檐往外走。
  傅修远把信封递给她,笑笑说:“这份生日礼物, 一定是你想要的。”
  她打开牛皮信封一看, 吃了一惊,立刻起身要去门口追, 又被傅修远一把拉住。他厉色说:“你要干嘛?”
  她急得想甩开他:“去把那人追回来啊。”
  傅修远把她拉回座位上:“这人鬼鬼祟祟的,要求现金交易, 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你一个女孩子贸贸然追过去, 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如此放弃机会未免太可惜,那人说不定就是孙惠贞的后人,知道些关于孙惠贞的事。
  前不久,她终于写完了那篇关于孙惠贞的报道,故事从她在北岛思惠居里发现惠贞留给冬生的信说起,一直写到惠贞同秀燕那些通信,写到冬生去世,惠贞嫁给了傅家三少傅博延,题目就叫《北岛来信》。她把稿子拿去给灭绝师太看,本以为又要挨骂,结果灭绝师太看完半天没说话,最后沉吟片刻说,这篇稿子不适合她们报纸,但她朋友在帝都某知名周刊做总编,她推荐微微投稿去周刊。
  结果周刊发了稿,反响还不错,只是故事并没有讲完,有读者问后来呢?惠贞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在阁楼的地板里留了这么一封信?留给谁的?是傅博延吗?这些问题,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还不知道的是,傅修远花了点钱找几个大v推广了这篇报道,还做广告说,现在孙惠贞的后代来寻根,如果有人还有关于孙惠贞的资料,他愿意重金购买。
  结果还真有人来卖惠贞的遗物,那牛皮信封里装着一本破破烂烂的《说文解字》,书里夹着几页旧信纸。惠贞改用了钢笔,但还是那一手娟秀隽永的小楷,记述了她在杭州的生活。
  她觉得真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有钱人的思维果然是不同的,她就从来没想到过重金悬赏这一招。傅修远却冷笑一声说:“人性就那么可耻,蝇营狗苟皆为利来,没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她完全不同意他的世界观,觉得他未免太负能量了,但这时候来不及同他理论,因为惠贞的日记叫她看得入迷。
  这一天他们来不及回h城,就留宿在北岛的思惠居里。
  同南岛的思惠苑相比,北岛的思惠居自然要简陋得多,但氛围却比南岛大宅轻松自如。那位傅修远请来看房子的傅阿姨还记得微微,看见她一声惊叹说:“啊哟,又是你啊!难得难得!我们这里统共就来过你一个客人。上次你来后,我还以为老板总算要开门做生意了,结果后来一个客人都没看到过,冷清得不得了。”傅阿姨又看他们两个手牵手的样子,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你跟小傅先生认得了?你们在轧朋友哦?”
  说得她脸红了好一阵。
  他们的晚餐后来就摆在了她睡过的阁楼上。三月海水升温,又还没有到禁渔期,也是吃海鲜的好日子。在傅阿姨的张罗下,梭子蟹,大黄鱼,虾蛄,银鲳鱼摆了一大桌,几乎都是加上葱姜蒸一蒸就上桌,但因为都是刚从船上下来的新鲜货,鲜得她舌头都要掉了,吃了二十分钟才突然想起来,停下来沮丧地说:“哎呀,我忘了拍照了,这下怎么写稿子?”
  傅阿姨还从桃花树下挖出她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告诉微微:“本来留给我女儿结婚时候喝的,后来她跟个外地人结婚了,跑得老远,酒都没在这里办,所以我这里留了两坛,给你们喝掉。”
  她连忙感谢。虽然她酒量不怎么样,遇到如此高兴的时候,肯定是要多喝点的。黄酒醇厚,咋入口觉得中正平和,后劲却很足,她喝了小半碗话就多起来,一个劲地问对面的傅修远:“傅天宇是谁?他到底是谁?你说说看嘛,到底跟孙惠贞有什么关系?”
  傅修远在对面直笑:“我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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