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血祭

  便在魔尊出声之时, 无数阴影从远处之人影子上延伸,缠住了他们的脖颈,捂住了他们声音。
  厮杀之声一止。
  魔尊血红目光有些倦懒, 离开叶云澜,他所见所闻的世界又恢复成了一片血海。人类和冤魂都漂浮在血海之中, 没有谁比谁高贵, 没有谁比谁卑微。
  只是同样吵闹。
  他抬起手,迎着那些人惊恐的目光, 正想要往下一按,却忽然想起叶云澜那日凝望他的眼神。
  ——那我呢?我可以阻你吗。
  他家师尊轻声说道,轻柔的吻如同飞鸿踏雪。
  痕迹却留在了他的心间。
  他的手停在半空,忽然觉得那片血海也不是那么吵闹了。
  忽然, 一道冷冽剑光穿破血色天空,朝他袭来!
  他的左手被剑光穿过, 融化成一片黑气,又翻涌着再度成形。
  魔尊仿佛感觉不到痛苦, 微微侧头,看向半空之中的一道身影。
  “姬溯月?”他懒懒口,“好久不见。当年你我交战, 你身中我一剑,而今伤已好了?快便再来寻我麻烦。”
  栖云君目光冰寒地注视着眼前的魔物。
  当年叶云澜失踪,他强行破关去寻叶云澜的时候, 曾经与其有过一战。
  那时候魔尊才刚刚蜕凡未有几年,剑法之上, 仍非他对手,然而却因为九转天魔之身,在他剑意之中数次崩散又凝聚。而且魔尊剑法进步速度极快, 而他本身又因为无情道反噬修为退步之故,因此,交战数十百回合之后,竟当真中了修罗一剑。
  一剑令他的伤势更加沉重,不得不返回天宗疗伤。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错过了寻找叶云澜的佳时机,不知魔尊是何时将叶云澜寻到带回,藏于魔宫受了数年之苦。
  他已经发誓此世要保护对方周全。
  他的极情道因此而生。
  纵然……前世浮屠塔百年,他已伤他甚深,而今只盼有一个机会能够将过错补全。
  于是抬起剑。
  剑指魔尊。
  “沈殊,你背叛师门,堕入魔道。今日我便行宗主之责,清门户。”栖云君面无表情。
  魔尊勾起嘲讽笑容。
  “背叛师门?若我说师尊是自愿与我一起,我们师徒之间,并无龃龉,宗主又当如何?”
  栖云君面色微变。
  握剑的手青筋蹦出。
  “不可能。”他冷声道。
  然而却想起了当年将叶云澜关入浮屠塔的前因。
  便是与魔尊勾结,助纣为虐。
  那时候,人人都传叶云澜是魔尊床上爱宠,座下走狗。
  当年正道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构建太古炼魔之阵,又大举攻入魔宫,便是为了将此魔物赶尽杀绝。当时主阵之人是陈微远。陈微远顾念叶云澜是他曾经道侣,费尽心力将他从魔宫救出,而叶云澜表面乖顺,却在关键时将魔骨移动。令阵法功亏一篑。
  之后魔尊逃脱,而叶云澜被魔尊掳走。
  魔尊身受重伤潜逃,九转天魔体已破,还带着一人,行动多有不便,藏匿之处几番暴露。终有一次,众人闯入其中一处藏匿之地,将气息奄奄的叶云澜抓回,而魔尊则不知所踪。
  栖云君还记得那时候对方模样。
  其被魔尊掳走,并不好过。
  因为曾用淬毒短刀将魔尊刺伤之故,叶云澜应当是遭到了重伤后魔体失控的魔尊报复。
  漆黑洞穴之中昏暗无光,那人就被魔尊用锁链锁在最深处。
  肢体像干涸的白玉枯枝一样横陈着,几乎衣不蔽体,裸露的肌肤上全是爱欲红痕。脸上的面具在关押之中掉落,裸露的五官上黑色伤痕丑陋不堪。
  那时候他只觉得,场景荒诞而又污秽。
  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将那一幕记得清晰无比,直至而今,依然未曾忘却。
  那时候所有人都想要叶云澜死。
  其污秽不堪,助纣为虐,罪大恶极。
  然而陈微远却出面说此人乃是双星之一,唯有其长存,此消彼长,魔星方可黯淡。叶云澜不能死。
  不能死,便唯有镇压封印。
  封印之地,选在了西洲浮屠塔。镇压之人,是他。
  叶云澜本身实力在那时候还未及蜕凡,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但其存在是饵,魔尊随时有可能回来救他,而那时候便是消灭魔尊的好时机。
  更何况,作为双星,正道需要叶云澜消除魔念,重归正道。
  于是他一次次将个人从塔顶击落。
  又看着其一次次从塔底挣扎着走上来。
  魔念未消。
  他每一回都如此告诉对方。
  要对方在塔底反省。
  然而叶云澜却十分执拗,只会一直不断重复往上攀爬。
  对方冲他出剑,冲他斥骂,冲他痛哭流泪。
  后崩溃跪在塔顶求他放他出去。
  他不知道当年自己是如何能够做到无动于衷。
  一次次将对方希望湮灭,一次次让对方受粉身碎骨之痛。没有人知道,他渡过极情道的蜕凡期天劫,回想起段记忆,知道对方便是自己心底里那个珍重至极的人时候,心中是如何痛苦不堪。
  他认错了人,算错了因,又与对方遇见在了错误的时间。
  而今重来一回,他不会再犯错。
  叶云澜对魔尊或许有情,但魔尊后来那样对他,栖云君并不认为,他们之间还有少情分在。
  剑指沈殊,冷冷道。
  “出手。”
  魔尊敛起脸上漫不经心的笑,血眸阴寒幽深。
  修罗剑上煞气外露。
  一阵风吹过,卷起魔域黄沙,只一转瞬,两人已经交手!
  战场似乎被分割成两边。
  一边是道魔无数修士争斗厮杀。
  另一边只有两人,却每一次交手都震动四野,周围烟尘滚滚。只有他们掌握了此次胜负的关键。
  流明山。
  叶悬光将黑匣打,里面放着一截漆黑无光的骨头。
  那骨头仿佛能够吸收世上所有光芒,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头晕目眩。
  他修为已经到达蜕凡尚且如此,若是普通修士看到,怕是当场便会心神失控走火入魔。
  他将魔骨取出,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凉透入骨血之中,又被神凰一族炙盛如火的血脉之力化。
  将之放入阵法核心,一阵黑雾笼罩于流明山中,叶悬光脑海中出一些感应,仿佛能够操纵整座大阵的所有力量,将身处阵中的生灵困住。那种力量远远超过蜕凡期,令他感觉道几分畏惧。
  但与此同时,方才所感受到的那种寒凉没有散去,而是慢慢在他的血脉之中聚集。
  不能控制太长时间。
  叶悬光心中出现警惕,他操纵阵法黑雾分,来到了陈微远面前。
  “而今阵法已成,然而笼罩范围却只有流明山顶。你要如何吸引魔尊入阵?”
  陈微远道:“想要吸引魔尊入阵,自然是要将他珍贵之物放于此地。”
  叶悬光:“珍贵之物?那厮有什珍贵之物。”
  陈微远道:“而今魔尊宝贵的东西,自然是他的道侣。”
  叶悬光皱眉道:“云澜如今被困魔宫,我此番是要救他,你却说要用他吸引魔尊,岂非本末倒置?”
  陈微远摇头,“非。”
  叶悬光的脸色已经很冷,“陈微远,我没有兴趣与你在这猜谜语的游戏。”
  陈微远轻笑一声,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很快,便有人会将云澜带过来的。届时这阵法运转,便要依靠你了。”
  天空之中雷鸣声响。
  陈微远坐在轮椅之上,抬头看着被血光浸染的天空,目中洇出一点诡谲的黑暗。
  而流明山数里之外,一处洞穴深处。
  有人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走入洞穴之中,外界天空的血光将他影子拉长。
  洞穴深处有一处深坑。
  坑洞不知有深,浓浓的血腥气从其中散发而出。
  那人在坑洞面前站定,阴影幢幢,清漂亮秀的面容看上去扭曲狰狞。
  他对着黑暗口。
  “你说过,只要我按你所说的方法献祭,就能够满足我所有愿望。”
  一团扭曲的黑暗从他影子中站起来。
  非男非女的声音,似万千众生正在嚎哭。
  “人类,本王不会骗你。”那黑暗伸出一只畸形瘦长的手臂,摸了摸容染面颊,“你的脸和如今的力量,不已是最好的证明么?”
  容染对背后悚然的感觉宛如不觉,目光癫狂看着那散发着浓浓血腥气的坑洞,“你所说用一万处子与一万婴儿的血肉献祭,而今我都已完成了,而今呢,你还需要什?”
  “本王还需要一个虔诚渴望本王降世的人,在血祭之中呼唤,沟通本王与此世之间的距离。”
  容染:“你要我如何做?”
  “启阵法,闭目虔诚呼唤本王的名字。”那声音道。
  容染点头。他抬起自己的手,那只手上而今全是没有清洗的血迹,血肉残渣嵌在他的指缝之中,他将手腕割开,鲜血流淌入坑洞中。
  本来寂静的山洞忽然响起可怖的嚎叫之声。坑洞中血光大盛,汹涌血水蔓延了上来,波涛涌动之中,可见扭曲的女鬼和婴灵空洞的眼。
  容染已按照仪式之中的一切按部就班做完,而后十指交叠放在胸口,闭目呼唤。
  请求域外天魔之王,蜃,降临此世。请求域外天魔之王,蜃,降临此世。请求域外天魔之王……
  血海深坑中的呼啸之声愈发刺耳,汹涌的血光透过眼皮在容染视野之中疯狂地闪动着。
  容染想到自己三十年在魔域所受屈辱,而今终于有机会大仇得报,还能够将自己深爱之人夺回怀中,便有无尽疯狂和快意在心底滋生。
  他喃喃念动着请愿,在心底越念越快,越念越是癫狂不已,整个人都已经陷入到一种无比狂热的状态之中,听不见看不到外界响动,却忽然感觉到身体一轻。
  天魔王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了,本王忘了告诉你……”
  身体在飞速之中往着坑洞坠去,怨灵们可怖刺耳的声音越来越近。
  天魔王道:“要让献祭之法功成,还需一个对本王虔诚忠心的黑暗魂灵,一具被本王力量侵蚀过的躯壳。”
  容染被血海淹没。
  污水被他杀死的冤魂婴灵疯狂地朝他涌来,侵入到他的神魂之中,撕咬着拉扯着,他发出痛苦至极的尖叫,痛苦终于令他从那种狂热的状态之中抽离。
  却已经迟了。
  “蜃魔王,你骗我,你在骗我——!”
  他面容已经极度扭曲和惊惶,被血海冲刷着,拼命想要往深坑旁边靠去,然而纠缠啃咬着他的怨灵却令他寸步难移,它们缠住他的手脚,咬着他的脖颈和面容。他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嚼碎,被吞噬,成为整个血海的养料,而自己的身体,正无可阻挡地被拖拽着往血海深处而去。
  “本王何曾骗过你。”
  天魔王非男非女的怪诞声音在他心中响起。“只要本王占据了你的身体,降临人世,你之所想一切都会实现。你将和些魂灵糅杂在一起,成为本王的一部分。本王所拥有的一切,难道不就是你所拥有的一切?”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轻。
  不对。
  是他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可怖的疼痛扭曲的尖叫围绕着他,诉说着他所亲手犯下的罪孽。
  它们将他撕碎,将他吞咽。
  容染睁大了眼眶。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就这样狼狈地死在这个阴森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没人同情。
  逐渐飘远的意识之中,他忽然好像看到一只夜莺从昏沉黑夜里飞过。夜莺的毛发柔软而漂亮,会唱动听的歌声,让他魂牵梦萦。
  他伸手想要去抓。
  却抓不住。
  那只夜莺永远从他的世界中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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