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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元月(一)

  沔县的东南城门缓缓开启,侯大贵趾高气昂地走入纷乱的城内,头一眼看到的,是侯立在侧的覃进孝。
  “罪将覃进孝见过侯千总!”两人一照面,覃进孝没有任何迟疑,立马就单膝跪地,低着头高拱着手。侯大贵的地位,他很清楚,他既然来了沔县,那么在赵当世不在的情况下,铁定就是前线总指挥了。
  侯大贵原先对他还颇有微词,但没料到他如此拿低做小,心里是着实受用,又想着来时赵当世的千叮万嘱,故而肚里的怨气瞬时烟消云散。他早年就因为火爆脾气吃了不少亏,归了赵当世后,吸取教训,为人灵活了不少。这时候因大胜心情正好,也顺势一步跨上去,扶起覃进孝道:“老覃,你这是做什么,你我既是一营做事的同事,又是并肩战斗的兄弟。如此大礼,姓侯的可担不起。”
  此前因为心中不平,覃进孝和营中其他将领少有来往,本以为侯大贵人如其貌,是个不通情理的傲慢跋扈之人,当下见来,居然颇为平易近人,心里自嘲:“‘人不可貌相’,这从小学到大的话,我到今天才明白。三十余载,都白活了。”如此想,不禁对自己私自揣测、意气用事离开赵营的行径更加后悔。
  “城里如何了?”韩衮从后队跨马而来,见了几人,若无其事地跳下马,将马鞭一丢,直接问向覃进孝。那语气神态,似乎就当覃进孝背离一事从未发生过。
  覃进孝好生自惭,亦有些感动,清清嗓子回道:“孙显祖与薛飞仙出城后,我便调动兵马前往城中孙家军营地。孙家军没有防备,又是群龙无首,宰了百十个刺头后,就没人敢动了。现在还剩下一千三百来人,全都控制在一起。”说到这里,又加一句,“如何处分,全听侯千总指示。”
  “嗯,好,先进城。”侯大贵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心想:“掌盘子说的果然不错。覃进孝刚烈,不能折之,只能服之。”
  转眼却又看到覃进孝身后立着两人,他认识其中一个,堆起笑脸道:“哎呀,覃大小姐也在。这一趟可还顺遂?”
  那人就是覃施路,他对时而黑脸时而红脸的侯大贵不是很喜欢,正想着一句“不顺遂你们怎么进得来”顶回去,却念着自己哥哥现在正处弱势,不愿给他再添麻烦,便将头一偏,嘟囔道:“还成。”
  侯大贵察言观色的本领不俗,最开始以为赵当世会将覃施路收房,到后来则发现覃施路指给王来兴的可能性更大,心里艳羡之余,认定无论如何覃施路是绝不能得罪的,以此推之,对覃进孝的态度也温和不少。
  既知道自己不讨喜,侯大贵也不纠缠,讪讪笑了两下,再看另一个人,却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面生,便问:“这位是?”
  那青年人立刻走上一步,恭敬行礼道:“属下李延义,见过侯千总。”
  覃进孝这时道:“这位李将军原是沔县中官兵,弃暗投明,带着人来城中寻我。舍妹全凭他一路周全,才得以无恙与我相见。”顿了顿,加一句,“现在后营任职。”
  “哦?”侯大贵政治敏锐度很高,当即瞧出些端倪,心道:“一开始打沔县的人马,有前营,也有左营,这李延义既然归附,理应就该在这两营中先寻个差事安身,怎么跑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后营去了?是了,定是此人能耐不俗,或者有些来历,特地先摆到后营存着,日后再寻升迁。”
  作为现今赵营的第一人,侯大贵地位能够如此稳固并不仅仅因他的资历,保持警觉、时刻自强是他的看家法宝。就如前段时间徐珲屡屡出风头,他着实感到自危,现在抓住了徐珲卧病难出的机会,好好立了这一功,想着自己的地位也会因此重新安稳。
  但秉承着居安思危的座右铭,侯大贵认为要想在军中长远地扎下根来,最稳妥的做法只能是培植亲信与党羽。当然,结党营私的事侯大贵暂时不敢做,何师会血淋淋的教训足显赵当世对于这类行径的深恶痛绝。他要的,只是有一帮他认为可以靠得住的小弟。郭虎头与白旺对于徐珲的尊敬让他眼红,可他根本无法成功拉拢半路加入,老油条两根的白蛟龙与吴鸣凤。思来想去,只能是亲手提拔一些底层的军官,施以恩惠,好让他们死心塌地与自己一条心。
  当然了,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入他的法眼,他正在苦苦寻觅合适的人选,这时候猛然惊觉,这个人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就近在眼前。
  韩衮也看了看李延义,什么话都没对他说,只是转到侯大贵的身边,与他附耳说了一个人名,侯大贵顿时恍然大悟,覃进孝见他表情,疑问:“侯千总?”
  侯大贵回过神,笑道:“我见李将军少年英才,心有感慨,一时没缓过来。”
  覃进孝自知他一派鬼话,但此情此景下,自顾不暇,哪还有时间去管李延义的闲事,展容道:“城中事情纷繁,还需侯千总决断。”
  侯大贵点点头,没说其他,当先大声说几声:“我赵营入城,禁杀、禁抢、禁淫,敢犯者,无关职位高低,立斩不赦!”这也是赵当世在他临行前万般叮嘱的话,他本来对这几个字不以为然,但当这话真正从自己嘴里蹦出来,侯大贵居然感到一种自豪而光荣的快感油然而生。
  “他奶奶的,没想到老子的狗嘴里有朝一日也能吐出这般的象牙来!”他大步走着,顾盼生风,余光瞭到旁人的目光,似乎都带着尊敬与畏惧,“怪不得掌盘子喜欢这一套,果然与众不同。”
  侯大贵与韩衮进城不久,郝摇旗也带着人马气喘吁吁的赶到了沔县。郝摇旗心情极差,一直嚷嚷着要找侯大贵打一架。因为原本的计划中,是应该他俩会合后,共取沔县,谁知侯大贵吞功心切,知道了覃进孝内应的事,没等郝摇旗他们到,就率先到了沔县。好在内外没出什么大岔子,城池还是按原计划拿了下来。但莫名其妙被放了鸽子,又失了功劳的郝摇旗,心中当然不爽。
  好在韩衮居中调和,说得侯大贵勉强分出些功绩给郝摇旗,两人的龃龉才告一段落。侯大贵进城后,首先控制了城池上下,而后就开始处理被囚禁着的一千多名孙家军。
  这孙家军人数虽然不多,但装备精良,寒冬岁月,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一层绵甲加一层胖袄,大部分人还相应配有保暖的皮靴与毡帽。这样的御寒能力,怕也只有侯大贵所带着的中营精锐才能比拟一二。孙家军的兵器也多以火器为主,侯大贵早看徐珲凭借火器无往不利,是以羡慕下也想搞一批火器入营充实。这下便毫不客气,将数百支铳、十余门炮统统占为己有。覃进孝与郝摇旗虽见,但忌惮他霸蛮,倒也无话可说。
  至于这千把孙家军,侯大贵嫌弃他们为孙显祖做事太多年,油性难改,本不想留,但在韩衮的劝说下,还是留下了大约五百人,打乱分别补充到各部中,其他要么职位稍高的,要么与孙显祖有些联系的,全都杀了了事。
  侯大贵等部在沔县呆了五日,才算将事情大致安定下来,这时候,已到了崇祯九年的元月,风雪在这个月不知怎么的,突然小了下来。原本厚积难行的白雪,也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缓慢地消融。
  沔县、褒城县掌握在手,赵营在汉中的态势重新占优起来,尤其是孙显祖、川军两支能打的强军溃灭,极大打击了汉中其他官军的战意。侥幸逃回汉中的孙显祖除了派亲信低声下气来要过两次俘虏后,就再未露面。而刘宇扬与柳绍宗也大受震骇,一心一意龟在汉中城不言出战。
  对于覃进孝,赵当世没有过多苛责,因为他看得出,覃进孝经过这一次的风波,观念上已然扭转了不少。刚强之人,更多的时候需要引导他,让他自己调整,若一味强逼,只会适得其反。当然,对于覃进孝的这种意气用事的行为,赵当世毫不留情面地在所有军将面前进行了批评,随后网开一面,认为他功可抵死,不可抵罪,最后还是打了他十五大板。覃进孝毫无怨言,咬紧牙关受着这一切。看得出,他对于赵当世的判罚是服气的,也只有当惩戒的板子真正落到他身上,他那一直挥之不去的负罪感才会开始消散。
  赵当世雷厉风行,趁着官军惊魂未定的当口,果断进行了兵力的再分配。大略是分三个点:沔县,郝摇旗与惠登相两部驻扎,郝摇旗为主;褒城县,武大定与覃进孝两部驻扎,武大定为主;城固,赵当世与张妙手驻扎,赵当世为主。
  这三地人马加起来,总数将近三万,对汉中府的府治南郑呈一个半包围的姿态,进可攻,退可守。为了给汉中的官军进一步造成压力,赵当世此间还佯攻了汉中城几次,果然使得汉中城内的官军人心惶惶,只图自保。
  天气虽然好转,但汉中府特别是靠近南部的山区还是很难行走。赵当世有了前次廉不信的教训,与覃、穆二位参军以及诸位军将商议后,还是准备等着积雪融化差不多,再行入川之事。反正当前汉中的刘宇扬、柳绍宗闭门不出,陕北的洪承畴依旧在苦苦追剿刚成为“闯王”的李自成,西安的孙传庭又忙于近段时间不断发生的兵乱,赵营在汉中的局势很好,想来足够待到入川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可是,一月底传来的几个消息,却让时局登时险恶起来。
  本月间,明廷对于数月未平李自成的洪承畴颇为不满,加之汉中、巩昌等地相继告急,便敕令洪承畴将“剿闯”的事暂时放一放,先救陕南的燃眉之急。洪承畴苦心孤诣大半年,眼见要灭了李自成,不想这节骨眼上却要他分兵。他虽不愿,到底扛不住上头的重压,便在本月底,先分左光先、曹变蛟、马科等部,驰援被蝎子块拓养坤肆虐的河西。同时,又因陕北兵力实在不够,临时找了川、豫两地分担压力。
  豫抚王家祯与洪承畴关系良好,派了继任北调援京的祖宽为援剿总兵的“祖二疯子”祖大弼立刻入陕;四川总兵侯良柱也因自己手下悍将王希甲、刘贵等为赵营所害、战死于定军山之事震怒,爽快答应派军再次来援。光这两部,就有七八千百战强兵,拓养坤元气未复,一定挡不住左光先等,待这几路官兵全部来到汉中,别提入川了,赵营想要全身而退都是难上加难。
  难道要提前入川?
  且不说山区雪地难走,就真走了,怕也要和盘踞川北的侯良柱撞个满怀。赵当世原先的计划是和侯良柱一对一,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自己要面对恐怕将是不止三四个侯良柱级别的对手。
  唯一的好消息是,在夜不收的努力下,赵营最近和自镇安、山阳入上津,据车家、六郎关的万余长竿子贼掌盘子姚世太搭上了线,但这在之前是一个好的消息,放到现在这种局势下,根本无济于事——这些长竿子贼看似人多,其实正如其名,是以长竿子为主要兵器的一帮乌合之众,帮不上什么忙。
  赵营该怎么办?赵当世再一次陷入了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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