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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攻心

  闻竣问他主子:“六爷, 咱们回府么?”
  闻若青思忖片刻,“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
  “北边城门,今儿是谁守?”
  闻竣想了想, “应该就是薛聪。”
  “好,你跟我去衙门换身衣服,咱们去萧山大营找四哥。”
  闻若青刚进衙门,就见内堂角落里坐了个俊眉舒眼的黑衣青年, 见人自带三分笑意, 不是他四哥又是谁?
  闻若青大喜,“四哥怎么来了?我正想去营里找你,还好回来了一趟,不然就错过了。”
  闻若翡笑道:“今儿平宁侯差我进城办点事, 我听说覃王府失了火, 就赶快来你们衙门看热闹。”
  闻若青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四哥,要不咱们这会儿去找沈尚书?”
  “正有此意。”
  闻若青便引他去自己的休息室, 也换了一身黑衣, 随口问他:“四哥回了家没有?”
  闻若翡笑意怡人, “自是回去过一趟。”
  开玩笑, 他夫人耳提面授, 他才特地赶在今天寻了个帮平宁侯办事的借口, 提前办完事后溜回家,为他那不知还在天上哪地方飘着的儿子赶着努力了几回, 哎, 不可说不可道, 这种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两兄弟商量了几句, 出了兵马司,带着闻竣往沈宜宣家中赶去。
  细雨已住,夜深霜重,沈宜宣的书房外灯稀人静,室内灯火如豆,在窗纸上剪出一道清瘦的影子。
  三人悄无声息自墙头落下,门口守着的两个侍从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闻竣一手一个,分别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挟在肋下拖走了。
  闻若翡和闻若青推门进屋。
  沈宜宣听见动静,转头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两位夜闯鄙府,不知有何贵干?” 他放下手中湖笔,神色不善地问。
  闻若翡笑着上前行了一礼,“沈大人真是不辞辛劳,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我兄弟二人今夜来此,确是有些话想与沈大人好生聊一聊。”
  沈宜宣面色铁青,哼了一声,收了案上的文书。
  “我跟你们闻家,没什么好聊的。”
  闻若翡与闻若青对看一眼,撩了衣裳下摆,并肩往沈宜宣面前一跪。
  沈宜宣吃了一惊,随即沉了脸道:“二位什么意思?沈某可担不起。”
  “沈大人!”闻若翡诚恳道,“我二人这一跪,没别的意思。当年三叔帐前斩下令尊首级,虽是军纪如铁不得不斩,然而法理之外,亦有人情,令尊当年不听号令私自离营,确是有不得已的隐情,我二人在此,特代三叔,代闻家,代燕云军,向沈大人赔罪,还望沈大人多多谅解!”
  沈宜宣心头一缩,指尖微微发抖,盯着那两人。
  他目光中含着痛苦、恼恨和警惕诸多情绪,半晌,方才平静了一下心绪,微眯了眼,厉声道:“怎么?你们探得了我的身世,这便来要挟我了?说吧,想要我替你们干什么事?”
  沈宜宣之父萧玉,三十年前曾是燕云军中一名颇受重用的军官,当年闻三老爷闻存浩从西北大营领兵出征燕回山,大军出动之前,萧玉却因当时随军的夫人难产,跑回去见了生命垂危的妻子最后一面。
  他自知误了时辰,打马赶上大军,心灰意冷之下向主帅自请军法处置,闻存浩为正军纪,不得已在大军帐前斩下了他的头颅。
  萧玉的家人因此而受到牵连,闻存浩暗中令人帮忙,把萧玉远在京都的长子萧慎送出京都,但在途中萧慎偷偷出走,再也寻不到踪迹。
  他后来改名换姓,以湖北恩施沈家的嫡子之名参加科考,二十五岁便中了当科榜眼,之后平步青云,三十九岁上官拜户部尚书,很得皇帝重用。
  只是,若是他的身世被揭开,这身官服还能不能穿在身上,那就说不一定了。
  闻若翡前阵子令人细细追查了沈宜宣的来历,这才得知他便是当年的萧慎。
  闻家两兄弟行完大礼,闻若青抬首道:“沈大人放心,此事我们绝不会对外透露,我与四哥深夜来此,只是想与沈大人商量一下西北的战事。”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燕云军负责守好边疆,沈某只负责军饷粮草,打仗的事我不懂,也不想干涉。”
  沈宜宣嘴唇紧抿,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你们放心,该拨给燕云军的军饷,我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两位大可不必如此要挟沈某。”
  “大人误会了!”闻若青笑道,“我们此来并非为了军饷之事,大人为官清正,刚直不阿,绝不会因私怨而误了公事,我们岂会不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如今边关局势如何,沈大人也很清楚,十万屯田军已进驻边境,若是阿都沁迟迟不开战,边境线上二十万大军,千钧重负,多一日便浪费一日的军需粮草,可若是圣上下旨撤回屯田军,边境军秩序尚未恢复之时,一旦阿都沁来攻,形势便危也!”
  烛火映在沈宜宣面上,明明暗暗,衬得他脸上神色喜怒难辨。
  他沉默良久,脸色缓了缓,徐徐道:“沈某何尝不明白?只是阿都沁不开战,沈某也没有办法,谁让定国公当日自己当堂立下军令状?军令状又岂是儿戏?你们想要开战,撕毁军令状,即便圣上不追求,沈某不追究,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会这般轻易放过你们闻家?”
  他停了停,才又冷笑道:“当日定国公立军令状之时,沈某只是就事论事,并未逼他,如今造成这个局面,怪得了谁?”
  闻若青正色道:“燕云军内部浪费成风,的确是闻家管理松懈,治下无方,我们从来也没怪过沈大人,再说要不是沈大人这么一激,我爹还下不了决心狠狠整治燕云军,说起来,还得感谢沈大人才是。”
  他这么郑重其事,且态度诚恳,沈宜宣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哼了一声。
  这时闻若翡闲闲笑道:“看来沈大人对局势看得很明白,不瞒大人,我二人今夜便是想让大人帮我们一个忙,当然,这个忙,不是帮我们闻家,而是帮边境线上困顿的二十万燕云军,更是帮圣上,帮我们大璟的江山!”
  沈宜宣默然不语。
  闻若翡再道:“大伯当日立下军令状,的确是性急鲁莽了一些,但如今有人拿着这个做文章,却是他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
  “沈大人,您是问心无愧,”他继续说,“可另外的人却是别有用心,想来他当日一定很感谢沈大人助了他一臂之力,也认定了沈大人想看着燕云军倒台,因此这个忙,还非得沈大人来帮不可,不能假手他人。”
  沈宜宣端起桌上冷透的茶喝了一口,没说话。
  西北落到目前这个局面,也是他不愿看到的,人力物力的压力像巨石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抱怨归抱怨,但也知道真要撤回屯田军,的确又欠妥当。
  可这般硬着头皮死撑,也不知能坚持多少时日。
  沈宜宣心中明白,这事不只闻家着急,朝中个别清醒的大臣着急,就连圣上也在着急,只是定国公当时定下的军令状,谁也不好出面去打破,若是随随便便就撤了军令状,今后还有谁把这个当回事?
  他心中其实有些微的后悔,当初不该如此咄咄逼人,被人当抢使。
  “你们要我做什么?”沈宜宣沉吟半晌,问道。
  “我们想请您跟覃王私下透露,就说您已上奏陛下,恳请撤回十万屯田军,”闻若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并且让他以为圣上已经准了您的奏请,秘密下旨撤回屯田军,只是怕走漏了风声,被阿都沁得知,这才秘而不宣。”
  沈宜宣愣了一愣,冷笑出声。
  “怎么?你们想让我假传圣旨?”
  闻若翡笑容可掬,“哪是假传呢?沈大人难道不清楚,此等局面维持下去,屯田军被撤回,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们不过是想让某些人以为,这个日子提前了一些而已。”
  “好个以为!”沈宜宣目色沉厉,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你们可真是胆大妄为,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沈某为何要冒着欺君罔上的罪名,来替你们做这事?”
  闻若翡和闻若青沉默不语。
  沈宜宣瞧着这两人面上一副笃定的神情,真是又气又不甘心。
  有点想答应是怎么回事?但是又实在不想让闻家这俩臭小子得逞。
  “话怎么说得模棱两可,意思明显但又让人抓不到证据,那就是沈大人的事了,”闻若翡半晌笑道,“沈大人聪颖善辩,想必这对您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沈宜宣沉着脸没说话。
  闻若翡又道:“其实沈大人只需稍稍露点口风就行,最好能引得那人自己往那方面去想。”
  沈宜宣气得想吐血,“不如你教教我怎么说?”
  “在下哪敢?”闻若翡赶快道,“这么说大人是答应了?”
  一不小心被他绕进去了,沈宜宣一口气堵在胸口,哼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两人对看一眼。
  闻若青上前,拿过书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
  他这种自来熟的行为,让沈宜宣胸口更是堵了一口气,正想发火,闻若青已将纸递了过来。
  沈宜宣瞄了一眼,皱眉道:“什么意思?”
  “这几个运粮官五六日前往西北大营交付了第一批粮草,”闻若青道,“经过查验,他们交付的粮草有问题。”
  “怎么可能?”沈宜宣冷笑,“运出去的粮草都经户部官员再三查验过方才放行,要栽赃也不是这么个栽赃法。”
  “粮草的确有问题,”闻若青面色沉静,“他们运来的粮草中发霉腐烂的不在少数,只是藏得很好,被查出后才说是沿途连日阴雨所致,但既是户部指派的运粮官,事先自然要做好防雨的准备,这种说法站不住脚,沈大人应该很清楚。”
  “我怎么没收到消息?”沈宜宣不相信。
  “您没收到消息,是因为我五哥下令接了那几批粮草,您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这几个运粮官,让他们把当时的交验文书给您看看。”
  沈宜宣没话说了,看来明儿得赶紧查查这事。
  “我五哥之所以接收了这批粮草,主要还是不想给大人添麻烦,”闻若青接着道,“大人为燕云军军饷和粮草殚精竭虑,燕云军上下都很感激大人,偶尔几次,营里能消化的就消化了,但若是多了,那边就是想扛,也扛不下了。”
  沈宜宣翻了个白眼。
  说得这么好听,正大光明地接了这几批有问题的粮草,交验文书自然要写清楚,还得双方签字画押,白纸黑字,证据就永远留下了。
  若是拒了粮草,自然就没什么交验文书好拿来要挟人了。
  就知道那闻若丹是只小狐狸!
  当然,面前这两个也不遑多让,全是一丘之貉。
  “户部主管的粮草出了问题,想必沈大人面上也不好看,”这时那最狡猾的闻家老四又说话了,“不过沈大人就不想想,您治下如此严谨,粮草运出之前又再三检查,做了万全准备,怎会出这种事?这几个运粮官的底细,您就不想好好查查吗?别到时候东窗事发,白白替人担了罪名!”
  沈宜宣完全不想搭话了。
  那闻若翡还很好心地又补一句:“我们倒是查过,几条运粮路线那段时日并无雨水,那人为了搞垮燕云军,居然如此陷大人于不义,我们真是替大人愤愤不平。”
  闻若青也来火上浇油:“若是有问题的粮草没有被查出,燕云军自是吃了暗亏,一旦被查出,责任也在户部头上,那背后指使之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箭双雕,自己怎么也不吃亏。”
  沈宜宣胸膛起伏不定,狠狠瞪着这两人,末了摆摆手,无可奈何道:“得了,你们不必再说,我帮你们便是!”
  闻若翡笑若春山,“大人这话可说错了,这哪里是帮我们?我方才说过,您明明帮的是圣上,帮的是大璟的江山!”
  他继续口若悬河道:“这个困局由您来解,可谓是解到了咱们圣上的心里,圣上心里想什么,还不是大璟边疆的稳固无虞?他早盼着有人来替他解这个僵局,想来即使有风声传到他耳朵里,也不会怪罪大人的!”
  另一只小狐狸不失时机地恭维他:“大人克己奉公,向来以大局为重,您若能帮这个忙,无论成与不成,二十万燕云军和边境线上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都会永远记得您的大义!”
  两人面色郑重,又齐齐对他拱手行礼。
  沈宜宣真是被这俩气得头昏眼花。
  两个一唱一和的,先是给他来个下马威,明明白白告诉他你的底细我们知道了,你最好乖乖听话,然后又给了一颗甜枣,说他指出燕云军的浪费之风干得好,他心里还没舒坦片刻,又抛出一个大大的难题给他,见他犹豫不定,就翻出粮草一事,既威胁他户部脱不了干系,又顺带挑拨离间一把,最后一人给他扣上一顶高帽子完事。
  真不愧是行军打仗的能手,深谙迂回曲折,虚虚实实,攻心为上之道。
  他改日是不是也要找几本兵书来研究研究?
  尚书大人长叹一声,浑身的刺都无力地垂了下来,瘫在了椅子上,
  他瞧着对面坐如松柏一丝不晃的两个年轻人,心下感叹,还是习武之人好啊,一看就跟他这劳苦命的羸弱之人不一样。
  沈宜宣敲窗唤人,“来人!去厨房叫人弄点夜宵过来,多弄点,这里还有客人。”
  闻若青面色讪讪:“沈大人,您外头的侍从已经被我的随从敲晕了,这会儿没人帮您传话。”
  沈宜宣手僵了一僵,真是……欺人太甚!
  好想在这两人脸上各扇一个耳光,然后踢出去!
  “你们怎么这么肯定,把消息透露给覃王,就能引得阿都沁开战?”他把心头的冲动按了又按,最后又喝了口冷茶平静了一下,这才问道。
  “我们自是有八.九成的把握,才敢来求大人,您这一试,若真试出来是覃王,”闻若翡道,“他为了搞垮燕云军,搞垮闻家,弃大璟江山于不顾,连通敌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大人此举,也算是替大璟去除一个毒瘤了。”
  沈宜宣微微颔首。
  “那么消息我递出去了,阿都沁那边,不可能没有探子来燕云军探消息,屯田军究竟有没有撤走,他难道探不出来?”
  闻若青笑道:“此事就不劳沈大人费心了,我爹和我五哥自有办法,闻家在西北驻扎多年,把屯田军藏匿个三五天还是能办到的。”
  “嗯,”沈宜宣点头,“既如此,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此事说定,二位请回吧。”
  “多谢沈大人,大人一诺千金,那我们就等您的消息了,这便告辞。”闻若青道。
  沈宜宣突想起一事,“慢着!”
  那两人又都坐了回去。
  “沈某倒想听听,闻四爷有什么好的建议,如何模棱两可在覃王面前透这个口风,” 沈宜宣盯着闻若翡,咬牙道:“意思既明白,又不落了口实。”
  闻若翡笑意直达眼底,“沈大人,在下字绿莐,您唤我绿莐便可——这话怎么说,在下肯定没有沈大人考虑得周全,只能给您做个参考。”
  他起身到了沈宜宣面前,附耳跟他说了几句。
  说完后,他又笑道:“他本就盯着此事,一点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只要他往那方面去琢磨了,就一定会让那边过来探个虚实,咱们西北大营再做做戏,不愁阿都沁不开战了。”
  沈宜宣不露声色,待两人走了以后,这才捞起已喝干的茶盏喝了一口,哪知吸了一嘴的茶末。
  他赶紧把茶盏摔了,心中恨恨道:闻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尤其这闻家老四,舌灿莲花,阴险狡诈,嘴皮子动起来,可别把萧山大营都给策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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