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小阿莲的死缠烂打下,那两人终于有了片刻的休战时间。不一会,祝秋棠进来招呼他们,客人纷纷往对街的酒楼移动。在那里,阿容总算见到了救星孙璟,他和周志风在一起,阿容便在孙璟旁边坐下。赵元祺没坐她旁边,他和小阿莲在她正后方,阿容觉得他肯定是故意的。
  今天「年家班」演了一齣〈武松打虎〉,戏子们在台上搏命演出,观眾屏息凝神,静看武松如何制伏大虫。虽是老掉牙的一齣,观眾仍是看得津津有味,连坐在后方的小阿莲都是拍案叫绝。
  时序进入了武松回乡,遇见那「三寸丁谷树皮」哥哥武大,兄弟俩久别重逢,喜不自胜。武大见弟弟归来,还赢了个打虎英雄的威名,兴高采烈地拉他回家,要给他引见他嫂嫂潘金莲。
  旁边一个观眾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轻蔑地说道:「那潘金莲真是个贱女人,有了武大还对武松投怀送抱,勾搭武松不成,还搭上了什么西门大官人,哼,真是个不知羞耻的荡妇!」
  此言一出,身边立刻有几个观眾对他投来目光。阿容瞪了他一眼,孙璟微微一笑,周志风点了点头,赵元祺吊起眉毛。
  阿容静静地看了一阵,忍不住向孙璟提出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那个潘金莲干嘛要嫁给武大啊?武大长得这么丑,况且她又不喜欢人家。」
  孙璟微笑道:「潘金莲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本是个大户人家的婢女,老爷看她生得美貌,对她起了非分之想,潘金莲不从,还将这件事告诉了女主人。老爷垂涎她不得,对她怀恨在心,便将她嫁给五短身材,面貌丑陋的武大,一分钱不收,白白便宜了那『三寸丁谷树皮』,所以她并非是自愿是嫁给武大的。唉,说来也是个悲哀的女人。」
  阿容点了点头,表示认为她值得同情,不禁脱口问道:「所以她根本不喜欢他吧,那为什么不乾脆让武大休了她啊?」
  此言一出,身边三个男人都是一愣,赵元祺盯着阿容,静静地听他们说些什么。周志风皱起眉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打量着她。孙璟听罢,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笑道:「孩子,当时的社会何其保守,一个女人被丈夫休了,那是有辱尊严的事。」
  阿容一时有些错愕,回头想想好像也是,便道:「嗯,不过就算她逼着武大休妻,那丑八怪估计也不肯吧。她还真是可怜呢。」
  一旁的周志风听他们讨论,忍不住插口道:「你该不会是在替这个女人说话吧?她可是个不守妇道,还谋杀亲夫的无耻荡妇,有什么好可怜的?你脑袋不清楚了吧。」
  阿容不禁有些火了,反驳道:「如果她能跟武大离婚,我看她才不屑杀那个丑八怪呢!」
  孙璟道:「但现实就是离不了婚,你想想,三从四德的观念对女人有多大的束缚力,且别说女人不能主导合离,就算她有意让武大休了她,一旦她有了这个念头,那便相当于是在对整个封建社会宣战呢!」
  阿容道:「所以我就是觉得她很可怜啊,如果女人也可以休夫,如果她没被送给一个丑八怪,她就不会被逼着出轨又杀夫,还不用被某些嘴臭的蠢货编派罪名。」说着瞪了周志风一眼。
  赵元祺在后面饶有兴致地听着,不置一词,一面又心下琢磨:「这傢伙挺不简单的嘛!」
  周志风听罢,一副看到怪人,非常不能理解地说道:「所以你觉得她背着武大勾搭西门庆,当个浪荡女人,东窗事发后还杀夫,这样也值得同情?」
  阿容不耐烦道:「你哪隻耳朵听到我说出轨杀夫值得同情?我是说她命运倒楣透顶,被个丑八怪绑在身边,那什么鬼传统还不许她离婚,这样难道不值得同情?」
  周志风语带讥讽地说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同情一个荡妇,你这个人的头脑真不简单啊。」
  阿容瞪着他道:「我就是觉得她不甩什么三从四德,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点很值得尊敬啊,我同情她又关你屁事?」
  一言方毕,孙璟笑了笑,有些无奈地缓和双方。半晌后,掌声如雷响起,观眾纷纷起身喝采,那一触即发的火药味这才冷了下去。之后团长又上台说了几句话,在一阵欢声雷动中,便有个少年捧着个盘子,看官们「咚咚咚」投掷银子,盘子霎时白花花一片。
  孙璟走在阿容前面,笑容可掬地瞧着那个少年,在怀中掏了掏,非常大方地掷了一大碇银子。那少年耳听「咚」的一声,眼睛瞬间大亮,抬起头来看向孙璟,说尽一切恭维的话,只差没跪下去磕头谢恩。阿容皱了皱眉,孙璟的出手阔绰让她有些尷尬,随手掷了几个钱,少年的笑容立刻缩水,十分勉强地挤出一句「谢谢客官,下回再来」。阿容快步前进,她知道后面那个该死的在偷笑。
  赵元祺很快地跟了上来,他走到阿容身边,非常体贴地配合她的步速,语带调侃地说道:「方才那伙计还真失礼呢,怎么能因为客人阮囊羞涩就变脸呢?」
  阿容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要不是这里人多,她大概会当场发飆:「我就是不屑赏他这么多钱啊,关阮囊羞涩屁事?」
  赵元祺打趣道:「我是在替你抱不平啊,小阿容,你何必这么生气?」
  抱不平?这人分明是在耻笑她身无分文,还要装什么好心?阿容翻了个白眼,有些讥讽地回击道:「你替我抱不平?你要是有这么好心,天都要下红雨了吧。」
  此言一出,赵元祺眸光一动,忍不住朗声大笑,脸上的戏謔一时都去了。阿容瞪着他道:「你这么笑是默认了?」
  赵元祺笑如清风:「算是吧。」
  阿容轻蔑道:「像你这么贱的人,怎么没在路上被人砍死?」
  赵元祺一派轻松:「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活得好好的呢。」
  阿容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冷笑道:「是吗?那我从今天起就天天咒你被人砍死。」
  赵元祺大笑:「我死不死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阿容没多想,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我真巴不得亲手砍死你呢。」一言方毕,她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好像哪里不对,莫名有些心猿意马,就着急地想解释什么。不过赵元祺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戏謔地皱起眉头:「亲手砍死我?只怕你也没那个本事吧。」
  阿容冷笑着,像是要掩盖她的不自在:「那你凭什么认为我砍不了你?」
  语毕,她的手飞快地朝赵元祺一抓,赵元祺好像早有防备,迅速地一抽手,阿容擦到了他的袖子,差点就成功了。赵元祺笑吟吟地看着她,阿容不甘心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仔细看他,只见他那双眼真是说不出的别具韵味,那不是剑眉星眼,是一种俊雅中带着三分邪魅的神祕感,藏在细长的眸子中,让每个眼神都是戏謔。阿容突袭没得逞,不禁有些恼羞成怒,铁了心要抓住这傢伙,那两人竟当街玩起了猫抓老鼠。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阵你追我赶,阿容忽然觉得很有趣,方才还憋着的嘴竟然笑了起来。赵元祺听她笑,回头看了一眼,驀地抓起旁边一个做生意用的篮子,挡在她前面,阿容一时逮他不得。
  赵元祺看她碰不到自己,皱起眉头非常认真地想打掉篮子的表情,忽然觉得她这样有点可爱,更不想让她得逞了,调侃道:「小阿容,你可真过分啊,为了试我功夫竟不惜偷袭我,你难道就这么想挑战我吗?」
  阿容一吐为数不多的内力,飞快地抽掉篮子,扔在地下:「我就是想挑战你,看你被我踩在脚下,可怜巴巴地向我求饶,我就痛快得不得了,怎么样?」
  赵元祺笑如清风,十分爽快地说道:「是吗?那我很期待。」
  两个人又跑了起来,村子里人多,那两人东奔西窜,险些撞翻人家的摊位,一时间引起了不少人侧目。不过那两人好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旁人的眼光彷若不见,追得一个难分难捨。
  这天下午,「年家班」顺利演出完毕,祝秋棠携着小阿莲,和大伙设宴庆祝。孙璟和老闆是旧识,见了面就谈上了一整天。周志风回想着武松弒嫂为兄报仇的画面,不住大呼痛快。至于那两个人,恐怕没分出个胜负是不回来了。
  过了几天,该是「年家班」赶往下个地点的时候了。孙璟要回沪尾一趟,他原打算授阿容几手功夫,便问阿容接下来如何安排。阿容一时没主意,便暂时跟着他,心想到了当地得找份工作,才不致饿肚子。周志风显然有些为难,一路上只是不说话。赵元祺要回大稻埕办点事,和他们走不同方向。一行人在路上且行且谈,即将到了分手地点。
  周志风和孙璟骑在最前头,阿容让马慢慢走,一面和祝秋棠间聊,周志风显然有些不耐烦。孙璟也是急着赶路,看把弟表情不佳,回头向阿容大喊:「丫头,咱们该赶路了!」
  话音刚落,阿容扫了周志风一眼,微微一笑,一拉韁绳,让马走得更慢一些,好整以暇地吹起口哨,还在原地绕了两大圈才回来。祝秋棠看得只是大笑,赵元祺感叹那马可怜。
  那边阿容还正愜意地兜着圈子,走到一半,忽听前面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急驰而来。为首的是个黑衣女子,身后鱼贯跟随了十多名女子,眾女之后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旁边有个中年汉子。阿容顿住了脚步,在看清来人之际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竟忘了兜转马头。眾人听见动静,也是一拉韁绳,十多双眼睛全向来人射去。定睛一看,只见孙璟、周志风和祝秋棠三人同时大吃一惊。孙璟瞠目结舌,周志风皱眉蹙眼,祝秋棠一脸晦涩,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锦鳶」眾女和陈金釵。一旁那个中年汉子,祝秋棠也认出来了,正是「华家村」华咏。双方人马面面相覷,祝秋棠神色复杂。
  阿容立定脚步,午后的艷阳好生刺眼,照得她右颊热辣辣一片。为首的女子正是汪春,一见阿容,兴奋地一抽马鞭,跑到她身边:「阿容!真的是你!咱们找了近两个礼拜,总算找到你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阿容一言不发,莫名觉得有些口乾舌燥。汪春这些话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将她的罪恶感狠狠刨出。她稍微拉动了一下韁绳,下意识地就想躲避她的问候。汪春见状,脸色一变,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受伤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身后眾女都是一夹马腹,呼啦啦十馀骑马将她团团围住。阿容下意识又后退了半步,表情闪过一瞬间的困扰,几乎有些神思不属了:「我没受伤,你们都没事吗?」
  汪春叹了口气:「唉,咱们没事,倒是失去了几个姐妹。上次艋舺一战,我们都没逮着那个薛开诚,几个姐妹就折在客栈里头。回去之后我们找不到你,还以为你也出事了,十万火急地回去通报二娘。二娘听了,二话不说就和咱们一块儿来找你,把艋舺四周都翻了个遍,又跑来大龙峒寻人,好容易才找到你了。」
  这时,一直在后头的陈金釵和华咏也向她们靠近。陈金釵瞥了阿容一眼,没和她说话,馀光扫过了孙璟,和祝秋棠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最后定在周志风身上,十分桀傲地大笑道:「别来无恙啊,周先生,二十年了,你倒还没死呢。」
  周志风唇角一弯,转正了马头,稍微向前一步:「你不也还苟延残喘么?怎么,又练了二十年没出息的功夫?」
  陈金釵眼皮一跳,她最痛恨人指责她的功夫,目光如刀,冷森森地刨了周志风一眼。周志风嘴角含笑,毫不退却,用这一笑回敬了她的利芒逼视。「锦鳶」眾女见状,纷纷手按剑柄,周志风回击似地更加向前一步,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孙璟在不远处静静观望,他看见陈金釵那双犀利的眸子,尖锐得简直能杀死人,于是上前一步,十分恭敬地抱拳道:「陈小姐,数年不见了,我这把弟的脾气还是一如往日,你莫见怪。艋舺乱战那天,咱们误打误撞碰到了阿容,担心危险,这才将她带出来。我对这孩子一见如故,想带她出去玩一玩,还望你允准。」
  陈金釵冷电般的目光一动,一摆袖子,走上前来,眾女立刻训练有素地护在两侧。陈金釵道:「多谢孙兄相护,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不过我不放心她在外面乱跑,这回的事我实在担心得紧,就怕这孩子在外头送了命。不论如何,多谢相助,咱们这便走了。」然后她回头望了阿容一眼,眼神已经没了锐利,多了三分关怀,淡淡地说道:「走了,回家吧!」
  陈金釵回头,前脚刚才跨出,身后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哪里有阿容的影子?驀地神色一厉,咻咻咻甩出三枚铁镖,阿容听声躲避,躲过了两枚,剩下一枚无论如何闪避不过,只听那马一声惨嚎,腿一折,将阿容整个人从马背上拋了下来。祝秋棠手一摆,撑在她背心,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推,阿容这才立定步伐。陈金釵怒道:「你干什么?」「锦鳶」眾女闻听喝令,立刻策马奔出,将阿容团团围住。孙璟大喝一声:「且慢!」
  此言一出,眾女立刻勒住将绳,怒目而视,有人已经伸手入怀,气氛登时多了一层肃杀。阿容失了一匹马,乾脆破罐破摔,隻身走向眾女,理直气壮地将她的心愿喊了出来:「我不回去了!」
  话音落地,双方人马都是一阵大譁。眾女藏不住满脸的惊愕,各个面面相覷。孙璟眉头紧皱,一时举棋不定。周志风拨转马头,实在不想搀和。祝秋棠面色凝重,心中五味杂陈。一直在旁观望的赵元祺双手环胸,静静观察一切。
  陈金釵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脸上已经在数息间闪过了无数种表情,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过了好半晌,才平平淡淡地开了口:「你说什么?」
  乡野间鸟鸣啾啾,背后的树海密林掩映,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变成一种无形的凝滞,风都不吹了。阿容深吸了一口气,扫了一圈身周眾人,全都屏息听着自己的解释,她于是安放了自己的心,侃侃而谈道:「上回我不是跟那小子打赌吗?说要赴半年后苍鹰会所办的试剑会,当时我就有了这个打算。后来我又遇到了孙前辈,他和我谈了苍鹰会的运作,我发现那才是我嚮往的生活。至于茶庄,我不会再回去了,我真的觉得很累,我不喜欢那种生活。」
  一旁的华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为了逃避茶庄的生活,居然甘愿去投苍鹰会门下?」
  阿容坚定道:「是的,那才是我憧憬的生活。」
  身周眾女又是一阵大譁。华咏听了不住心里有气,厉声道:「那你知不知道苍鹰会是当初三邑那帮贼耗子开创的?他们假惺惺地说什么要守护台北,结果自己发动了一场血腥械斗,把你陈二娘的家烧了,亲戚家属全杀了,你知道么?」
  话音刚落,阿容真是吃了好大一惊,脚下退了几步,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华咏道:「我说苍鹰会的老祖宗是三邑狗杂种,是你陈二娘的大仇人,你要投了苍鹰门下,就是忘恩负义!」
  华咏的声音中气十足,在阿容的耳际回盪着,像是警鐘,一阵一阵地在骂她忘恩负义。她并不知道苍鹰会是三邑人所创的,仅知其帮眾不限任何宗族,孙璟也没有特别提过立派祖宗这件事,她自然不会去多想。如果真是如此,虽然其门下并不限于三邑人,可倘若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奔着敌人去的意思呢?
  她的内心陷入了无比强烈的纠结,她是同安子孙,祖辈受了三邑人欺侮,来到大稻埕落地生根。然而,孙璟所说的「苍鹰会大伙有工作,有俸禄可领。平时没事就走在江湖上,看尽台北风光,就是这么逍遥自在」,早已深深地勾起她投其门下的嚮往,是她做的一个美梦。不说这个,「逃家」这件事,恐怕才是令他们不满的那个大源头吧!她的心里一时好乱,像一团乱线团,剪不断理还乱。
  这时,孙璟上前了一步,忍不住插口道:「苍鹰会确实是三邑人开创的,但立派目的仅是为了守护台北,它并不是像李家庄、漳州会这类的宗族门派。门下弟子也是各地台北人,不单是只有三邑同乡。怎么能因为开派祖宗是三邑血脉,就拿这点代表整个苍鹰会,逼人断了入会的念头呢?」
  阿容静静地听孙璟说着,面无表情。旁边的祝秋棠好像要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华咏听他说完,看见了他衣上苍鹰,严肃道:「你都说老祖宗是三邑人了,她是同安子孙,自然跟他们势不两立。不是宗族门派又怎样?你们整个帮就是蛇鼠一窝!根本不懂我们有多恨他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陈金釵深吸了口气,目光如刀投向远方,语气坚定:「你听见了吗,你要投奔的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要老实回家过日子,还是要投敌做同安叛徒,你想清楚了。」
  阿容听陈金釵一言,没来由地一阵乾呕,她的口气让她很不舒服。再想到回家之后要面对的一切,那个一成不变,永远听凭人安排的生活,她是认真的有点想吐。同时又想起了她曾经在心里咒骂过的三邑人,现在自己却要投奔他们所立的门派,她的内心好乱好迷惘。
  陈金釵看她表情,心里就盼着她快点回心转意,焦急道:「你难道就甘愿做三邑走狗,也不要回家吗?我告诉你,对他们而言你就是一条同安野狗,给他们提鞋都不配!他们才不屑你的投诚,不屑你这条狗!」
  此言一出,阿容忽然產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排斥感,不悦道:「我投苍鹰门下又不代表我认同三邑人的作为,你们要我杀多少三邑人我都替你们杀,把那什么祖宗,还有门下三邑狗子全杀了都行。但我是不会回去了!」
  华咏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但那可是金釵的仇人啊!且不说你背信弃义私自逃家,你这么投敌去了,不就相当于意义上背叛了她吗,你这样对得起金釵吗?」
  阿容瞪着他道:「那是你们上辈人的事啊!凭什么我要替你们背负啊?」
  陈金釵眼角一跳,更加尖锐地说道:「那么你是打定主意要做三邑走狗了?哈哈!我还真是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女,到头来变成个吃里扒外的货色。到时你被三邑狗子利用完扔了,千万别回来找我!」
  此言一出,阿容更加无法自制地排斥「回家」这件事。她的内心有一个推力,正在把她和陈金釵越推越远,忍不住道:「你放心,我寧可死在外头也不会回去找你!」
  听阿容这么一说,眾人都是瞪大了眼睛。陈金釵思绪如潮涌:「我这么讨厌他们,他们百般折辱我,残害我,你却向着他们。我担心你为他们所害,十万火急地出来找你。找到了你,你却说要离开我,甚至奔向我所痛恨的人的窝……」
  她的内心彷彿被针扎了几百万次,总觉得好不甘、好愤恨,她凭什么能这么做?同时又想起了小时候,那些父母对她的种种苛求,渴望认同而不得的不甘心。一时间,她竟然有些嫉妒这隻妄想挣脱牢笼的笼中鸟,心下寻思:「我不能获得自由,一生都困在父母的期望,还有旧时的伤疤,她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周围一时鸦雀无声,全都在等着陈金釵的回答。陈金釵几乎有些失了神,她的身体在酝酿着一种无名火,不甘、愤恨、嫉妒,诸般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都涌上来了,暴喝道:「将这个不孝女给我捉起来!活捉回去把她关到死!」
  眾女一听号令,唰唰唰拔剑出鞘,整齐划一地打了个起手式,纷纷往阿容招呼过来。阿容内心一时百感交集,她看到了,那些昔日和她同进同出,共甘共苦的姐妹,现在正剑指自己,全都成了她的敌人。她想起来了,以前她在眾姐妹中有多威风,任凭她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直到她听到了刀剑声,看剑影舞在自己身周,细碎的谩骂如钉子,一根根扎在她的耳际:「你这个不孝女!」「欺师灭祖的叛徒!」「大家快把阿容砍了!」
  陈金釵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凄然,恨恨地道:「你为了逃离我,居然不惜跟这些姐妹动手吗?」
  阿容大喝:「我说了啊,我不喜欢那种生活!」
  陈金釵愤然道:「我可是你的母亲,茶庄是你的家啊!你去投靠的是我的仇人,杀我丈夫毁我家园,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啊!我可告诉你了,你若执意当同安叛徒,哪天你在路上被人打死了,没人会理你这个贱种!」
  对了,就是这一点!阿容终于发现了,她的情绪,她的严肃,她的过去,她的绑架,造就了那个压迫的根源。她之所以会这么想逃,正是因为陈金釵这个人啊!
  她忽然產生了一种「被迫投敌」的错觉,这个绑架逼得她更想往外衝,进而迫使她一脚踏入敌窝。她就像是要回应这份绑架一般,掷地有声地喊道:「哪天你被三邑人杀死了,我也不会理你这个母亲,还会让三邑走狗来多踩几脚!」
  一言落地,陈金釵的心简直冷透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孩子要离开自己。然而最让她耿耿于怀的,还是她竟然为此投了敌人阵营,那些是害她无法生育,害她失去丈夫,是她最痛恨的人啊!忍无可忍道:「来人!不用手下留情,把这条三邑走狗逮了,我要亲手毙了她!」
  阿容一听这话,咬紧牙关,挺剑就朝一个姑娘当肩削下。那姑娘惨叫了一声,手臂血流如泉涌,险些要断了。眾女吃了一惊,五把利剑朝阿容齐架过来。她的身子已经不能再低,剑柄要按出窟窿,牙齿几乎要咬碎了,回击道:「我就是寧愿做三邑走狗,死也不回去!」
  阿容的眼角挤出不甘心的泪水,陈金釵逼得越紧,她就越是渴望自由的滋味,奋力地弹起身来。她的顽强激怒了眾女,耳边一时「贱种」「走狗」「叛徒」「不孝女」等等字眼都骂出来了。阿容的后脑像是被什么钉住,没来由的一阵麻木,冷笑着,更加尖锐地还口:「你们要杀的三邑走狗还活着呢,活得好好的,准备把你们全都剁了,你们怎么还间着?」
  这一句话是真的刺激到陈金釵了,她的心何止凉了,简直是心如刀割。一旁华咏「唰」一声拔刀出鞘,他的经歷可不比陈金釵好到哪去,一听这话,横下心来要置她于死。身边眾女得了助手,如虎添翼,阿容一时有些分身乏术,手臂立时多了数道口子,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谁知仅就这片刻的功夫,她的左膀竟然被反扣了,眼下前有华咏,右有敌人,左膀被缚,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孙璟在一旁看得紧张万分,忍不住道:「陈小姐,放手吧!孩子大了,该过自己的人生。」
  陈金釵瞪了他一眼,回击似地大喝:「给我立刻杀了这个贱种!」
  此言一出,眾女登时士气大振,阿容的左膀几乎要给拗断了。前方一道冷剑森森逼来,眾人大吃一惊,孙璟飞身跃起,祝秋棠拔剑拦阻,连赵元祺都准备策马衝进人堆。阿容听陈金釵清清楚楚的一声「贱种」,整个人简直恨透了顶。她早已破釜沉舟,心想左右是个死,一咬牙,用仅剩的右手画了半圈,杀气腾腾地衝华咏横扫出去。
  在这一刻,她的左臂驀地大震,像是窜过一道电流,竟然就这么衝开了绑缚,在孙璟、祝秋棠和赵元祺赶到之前将华咏撞了开去。那华咏退了几步,胸前一道口子,嘴角一行鲜血,简直有些不敢置信。眾女一阵惊愕,纷纷收势后退。阿容右足的鞋子被捞掉了,人却莫名有种入无人之境的感觉,在这极端兇险的一刻逼出的本能,那是一招「鳶飞戾天」。
  阿容记得,小时候她第一次看「追鳶剑」剑谱的时候,「鳶飞戾天」一招下,有这么一行註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陈金釵肯定没有告诉过她,这套剑法究竟在追求什么,因为这份精神是她永远都触碰不到的。「追鳶剑」的剑诀,叫做「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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